凤鸣兄台鉴:
乍闻东璧先生过世实在惊痛万分。屡次提笔,然心中恍惚,书不能成稿,句不能成章,老泪纵横。此事非福,纵然废臣如弟,遥居西川之僻远,也不由忧心万状。东林已有人慨然陈词,为先生打抱不平,而弟观浙东党那厢似乎也颇有触动。
稅官杨公公昨日却来,言弟本是贬谪,此番更又惹事,需罚俸三年,上缴白银一万两。西川贫瘠,弟却去哪里找这许多银两?实在气不过弟跟他辩了几句,他环顾四周也看弟着实穷困,便拂袖而去。去就去罢,听衙役说这厮居然带着东厂的番子把西川唯一一家票号给抢了。等弟听了此事,派人去追时,杨公公一行人早已快马跑出西川地界,将弟气了个半死。不是弟抱怨,当今天子混不顾眼下世事艰难,躲在朝后不闻不问只顾敛财收矿税,而这些太监与番子,与民争财却与强盗何异?再如此下去,我大明着实后果不堪。
弟看邸报云十九日夜二更,晋王已于以瘟疫薨,心中更惊。兄为朝廷出力之时,也务必要照看好自己方是。毕竟你我都年近不惑,与少时体力不可同日而语,劳累之余难免生病,医家所谓损伤脾肾气便如此。弟这几个月各种情绪混杂失调,病了一场便是如此。
也罢,这些事说多了徒添烦恼,不如继续说丘公公那件案子吧。
弟当时退堂后总觉得月月红有些话没说明白,便令蔡师爷去审王三娘,弟单独去审月月红。
月月红虽说也是风月场中的人,但着实不像牡丹那边风骚浪荡,见我提审,只老老实实坐好,听我问话。
我问她:“那王三娘是你亲娘还是干娘?”
月月红低头:“是亲娘。”
我摸了摸下巴:“那既然丘公公出手阔绰,又对你们不错,为什么一开始没让你去伺候?”
月月红咬了咬嘴唇,脸上红红白白的变了几道色,想了又想,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便慢慢将袖口挽起。
我倒抽一口冷气,小臂处倒还好,越往上,伤越多,虽然有些已褪,然而痕迹依然在,看伤口的样子,有刀伤,有烫伤,有的竟像是牙咬得。这些伤看得我背后一阵发凉,简直不能想月月红这小姑娘怎么受如此深的伤。
月月红低声道:“大人,奴家身上的伤比这些还重,你还要看么?”
我伸手止住了她,叹息道:“王三娘可曾知晓你受伤?”
月月红低声道:“知道。姆妈对奴说,就伺候三五天,忍忍就过去了,咱们在院子里一年下来零敲碎打的挣不了多少,伺候丘公公这几天可够几年吃穿的。”
我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说甚。
都说老鸨认钱不认人,然而对亲女也能下此狠心,却让我震撼万状。
月月红偷眼见我不吭声,胆子似乎大了些,便低声继续道:“去年丘公公来,是凤凰阿九伺候的,当时一听是老公来,姑娘们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接这生意。丘公公硬是点名要了凤凰阿九,凤凰推脱不掉,是抹着眼泪上轿子的。谁想伺候了两个月,等丘公公走了,那凤凰阿九着实发了一笔横财,给了姆妈三百两赎身钱后嫁了豆腐王德发,王德发这一年里买房置地,吃香喝辣,穿的都是绸缎,可羡慕死院子里的姑娘了。
凤凰走后,牡丹便是花魁,这一次丘公公来,牡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黏上了丘公公,院子里姑娘们有庆幸躲过一劫的,有恨她恨得牙痒痒的,有等着看热闹的。姆妈背地里不晓得痛骂牡丹了多少次,终于趁着牡丹来月事的空档,硬生生把奴塞给了丘公公,说是能挣多少是多少。”
我看着月月红:“那你挣了多少?”
月月红绞着帕子低声道:“一万两。”
一万两!
我几乎跳了起来,就这三五天,她就挣了一万两。想我西川县令一年下来本色12石,折色也不过30两银子而已,一万两银子!真是我堂堂一县之令挣得还不如个婊子几天挣得多。
月月红颇是不安的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既然王三娘恨牡丹,那有无可能找人去杀了牡丹,结果惊着了丘公公?”
月月红震惊的抬起头看着我,嘴巴忘了合上,便张成了个鸡蛋也似。
我看着月月红。月月红摇了摇头,笑道:“大人,请人杀人是要钱的!姆妈怎么肯给人这钱?”
我摸了摸胡子:“那你呢?你这一万两里面折出来个几十两也就够请人杀了丘公公,出你一口胸中恶气。”
月月红一惊,忙跪倒在地:“大人明鉴,奴家小女子一个,上辈子造了孽投胎投成个婊子,受苦乃是奴的命,哪里敢起半分杀人的心?”
我冷冷道:“那丘公公打你虐待你,你却不恨他么?”
月月红拭泪道:“奴家是个婊子,挨打受骂便是奴家这一辈的命,奴早就认命了,哪里敢恨谁?要恨也只恨奴家上辈子造孽不积德。何况姆妈分给奴家的那二百两银子,奴早就捐给慈恩寺了,方丈大和尚还特地给奴点了一碗油灯,说已经跟阎王爷说了,奴下辈子一定能托生个好人家。”
我看着月月红,她似乎不像在说谎。便放缓了语气道:“本官且信你,若是发现你有半句谎言,立刻当堂打死。”
月月红磕头哀声道:“并不敢有半分欺瞒。”
我叹气:“你且起来,你伺候丘公公的时候,丘公公有什么跟平时不一样的?”
月月红不敢起身,只伏在地上低声道:“丘公公是阔人,行动言语都和奴平日里所见不同,不知大人问哪些?”
我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脑仁突突的跳着疼:“你就说吧。”
月月红想了想,道:“就只说丘公公每日里吃的饮食,便不同。”
我随口问:“他都吃什么?”
月月红道:“啊呀呀,那可了不得了。活鸭子在火上走然后剁了掌现烧,现拉出来的驴肠子,掏出来就进锅。哎呀妈呀,现在想起那掏驴肠子的样子都快吓死奴家了。最怪的是酉时只吃一碗奇奇怪怪的粥,像是豆腐花又不像,就那么白生生一碗。丘公公喝粥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看着我。端着粥来的小丫头子可小心了,生怕撒了哪怕一点点,我估摸着总也需得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我刚要吭声,却见蔡师爷面色憔悴的走过来,低声耳语道:“东翁,天色渐明,丘公公那边来人说给道长们说好了,让咱们立刻过去,快点问话快点结束,别耽误了道长们清修。”
说起道士们,哎呀,那可真是一封信讲不完,暂且搁笔,容弟吃些饮食再与兄说。
弟梦手书
庚子年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