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兄:
不知这两日安好否?久无消息,颇是担忧。
上封书提及弟到丘公公那里拜访道士们之事,本末如下。
应付弟与蔡师爷的是三个道士,一个胖,一个高,一个眯缝眼。
当时恰逢日出,阳光下这三个御前显灵宫的道士们真个富贵非凡,那道袍竟似嵌了金线一般闪闪发光,手里拿着的不是金就是玉。
弟穷惯了的人,乍见这些富贵,不由得都自惭形秽。转念想起我们本县的郭疯子了,他那身邋里邋遢的粗布道袍,和眼前相比,真如抹布厕纸一般。
蔡师爷在弟身边忍不住道:“真个好道士!早知道还当什么劳什子幕友,起早贪黑的没钱还不讨好。有这些年的闲功夫,我也能从龙虎山出来呼风唤雨了!”
我不去理他这些闲话,只拱手对道士们行礼:“道长们辛苦了。”
为首的胖道士并不吭声,只眯缝眼道士随意抬了抬手道:“方县令有话还请快说,我等还有早课要做,莫耽误了功夫。”
我见他如此,不由心头火气。勉强忍了一肚子火气,尽力温言道:“道长,昨晚丘公公出事之时,却不知三位在何处?”
胖道士一皱眉。那高道士便冷笑道:“我三人夜间从来都是练气打坐,不出房门半步,如若不信,查问侍卫便可知。”
我继续追问:“丘公公昨晚遇刺,道长可知晓?”
胖道士垂下眼脸,口中自语道:“习坎,入于坎窞。”
我一愣:“啊?”
高道士皱眉道:“我等也才是刚才听说,昨晚并不曾听闻这些事。故而这就要为丘公公做些法事驱驱邪祟。”
蔡师爷不知为何突然插嘴道:“道长所言极是。然则有一事还需请教道长。学生闻说这一个月来,三位道长房中夜夜有小儿啼哭,却不知为何?”
三个道士一听这话,三双眼睛鹰鹫般顿时全钉在蔡师爷脸上,蔡师爷的脸上一时间全都是汗。
胖道士冷冷开言:“小儿啼哭?却不知师爷听谁说的?”
蔡师爷用袖子擦了擦汗,刚要说话,却听院中一声小儿惊叫划过,紧接着便是嘴被捂住了的挣扎。
我脸色一变,蔡师爷擦汗的动作也瞬间停了。
那胖道士目光阴冷的看着我,似乎下一秒就要吃了我一样。
一扇门“咯吱”一声开了。
院中所有人都盯着那扇门。
我悄悄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心上的汗。心中只恨怎么就和蔡师爷两个来了这地方,早知道让李捕头多带些人一起就好了。
却见门里面踏出一只云头鞋,雪白的云袜端的刺眼。青色袍褂之上,是一张二十余岁的年轻道士的脸。这道士手中掐着一只玳瑁猫的脖子,那猫兀自挣扎不休,嘴中尚呜呜似小儿啼哭。那道士见众人都看着他,却也愣在原地,手中的猫趁他走神,挣扎落地,一溜烟的跑了个无影无踪。
高道士一扬眉:“你拎着猫作甚?”
年轻道士赶紧躬身行礼:“师父,这猫今天叼了个老鼠想要往米袋里藏,弟子赶他出去。”
胖道士不再搭理他,转脸冷冷看着我和蔡师爷:“早课时间到了,我等着急要去为丘公公祈福驱邪,却不知二位还有何言?”
蔡师爷的嘴巴张了张,然后闭上了。我拱手:“打扰了。”
三个道士不再看我们,大摇大摆的往前走,院子里法器的声音吵吵的我头疼。
我背着手在大街上一摇一晃得走,蔡师爷一摇一晃的在旁边走。我叹气:“夫子。”蔡师爷漫声应道:“东翁。”
我问他:“夫子方才何故突然问起小儿啼哭之事?莫非此事与丘公公有关?”
侧头,蔡师爷睁圆了小眼睛看着我。
此刻晓雾将歇,旭日初升,蔡师爷的一双小眼睛在黑眼圈中灼灼发光,似乎有什么话将说未说。
旁边油条铺的掌柜正好吆喝:“二位请坐,来碗豆浆?”
我给他几个铜板,拉着蔡师爷坐下。蔡师爷左右看看,见周围不过是些贩夫走卒之类粗人嚷嚷着些俚语村言,方才低声说:“东翁,你可曾听过本县飞天夜叉之事?”
我心中一跳。飞天夜叉这几个字颇有些熟稔,似乎听谁说过。
饮口豆浆,口中嚼着油条,这油条倒是又酥又脆,比起县衙的厨子手艺好太多。
朗讼师的那张脸慢慢浮现,他曾道:“说起飞天夜叉,那是上月十五的事了。本县团练副使王大虎的幼子王小胖在家门口前玩耍时突然失踪了。乡勇们找到小胖时,小胖说,是被一个和寺庙里的壁画中”飞天夜叉”一样的妖怪带走的,那飞天夜叉青面红发,凶神恶煞。”
青发红面,凶神恶煞。
牡丹说:“那黑影仿佛长着一张巨大的利嘴,直直的就扑向丘大人。”
丘公公说:“厂公有谕,着你西川三日内进男童百名入宫侍奉。”
朗讼师道:“跟他同关着的还有另一个小孩儿,不过不到半日便被飞天夜叉带走了,不知死活。”
方才道士院中一声小儿惊叫划过,紧接着便是嘴被捂住了的挣扎。
这些人这些事在脑中交替出现,慢慢汇成一个想法。
蔡师爷擦了擦因着喝热食而冒出的汗,咽下口中油条,低声说:“这飞天夜叉之事,从去年丘公公来就开始有。丘公公来,飞天夜叉便现身,丘公公走,飞天夜叉便消失。”瞅了瞅两边,蔡师爷凑近我,一股口臭顿时直冲我的脑门。我屏住呼吸,听蔡师爷低语道:“凡这飞天夜叉出现之时,都有小儿失踪。李捕头说有乡众在乱葬岗发现了许多失踪小儿尸身,都是脑袋被劈开,脑仁不见。”
一股冷气从背后慢慢爬上来,直冲脑门,我一时间手脚冰凉,心头发颤,口中发苦,实在不堪想象此事竟出在我所辖之县。
蔡师爷继续悄声道:“现下到处都传说丘公公就是飞天夜叉所变,专门吃小儿脑浆为生。家家户户都将小儿锁起来,轻易不放出门去,郭道士那里的平安符早就被一哄得抢了个空。”
我瞪着蔡师爷,想来自己脸色极差,吓得蔡师爷打了个寒颤,悄悄跟我离得远了些。
我却一把把他拉了回来,浑然忘了他的口臭,低声咬牙道:“不对,此事不对!”
蔡师爷死命的把自己的领子从我手中抢出来,咳嗽道:“哪里不对?”
我道:“那丘公公昨夜说有个黑衣怪物破窗而入,那大嘴几乎就要啄到他脑子上了,幸而锦衣卫冲进来赶走了这妖物,这不是飞天夜叉却是什么?”
蔡师爷张口结舌。
我松开手,颓然坐回,揉了揉额头:“走,找李捕头问问看,那些死了的小儿都是什么状况。小儿死了这么久,到现在若不是夫子,竟然无人告知本官。却不知这些时日到底死了多少小儿,苦也!”
蔡师爷急道:“那丘公公的事儿呢?”
我站起身道:“小儿也好,丘公公也好,这不都跟飞天夜叉扯上了干系?愚以为弄清了飞天夜叉,便弄清了丘公公之事,夫子以为如何?”
蔡师爷恍然:“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