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捕头掩着口鼻立在仵作旁边,脸色铁青,似乎随时要吐。
蔡师爷已经在外面呕声一片,稀里哗啦,四处狼藉。
我的脑子里炸出黑色、红色、紫色、金色等等颜色不一而足,要不是仵作赶紧伸手扶了一下,我几乎瘫倒在地上。
这李捕头也是,这番情景说一下就好,非带我来看,看甚么看,以后李捕头再要说去亲眼查看这等言语,非得提防他不可。
眼前并排躺着一排尸体,能有十来具,看仵作拼拼凑凑勉强拼出来的身形全是不足十岁的男童。这些男童尸身破破烂烂,身上似乎被动物啃食过,森森白骨皆露,而残存的血肉也开始腐烂,虽是冬天,也发出强烈而刺鼻的尸臭。与尸身相比,这些小童的头颅更是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看样子一个个全被掀了天灵盖,仵作还特意把我拉到脑袋前面看,脑袋里面的脑仁全没了,一个个空空洞洞,似黝黑的入口,入口深处便是阴曹地府。
仵作拉过一张椅子,想请我坐下。
一想起他的手碰过这些脑袋,我肚腹内便翻江倒海,也不知是来自早晨吃的那些早饭还是眼前的这些尸首,阵阵酸腐之气直冲鼻端,熏得我两眼发直,脑袋发蒙。
强忍不适,我勉强开口:“这都是从哪里找到的?怎么不告知本官一声?”
李捕头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从捂着鼻子的手底下传出来:“这都是乱葬岗捡来的,本想着等查清了再禀大人…”
一股怒火直冲顶门,我气的手都开始发抖:“胡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能如此草率!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这些丢了小孩的人家呢?苦主都在那里?你们能瞒着本官,自然就能瞒着丢孩子的家人,这些人怕都还在苦苦找孩子!你们这群…”
蔡师爷脚步虚浮,带着一身呕吐馊臭,摇摇摆摆的走了回来,摆了摆手:“东翁,眼下责怪李捕头也无甚用处,白耽误功夫。三天时间已过去一上午,你我破案要紧,到时候破不了丘公公那个案子,你我再加上李捕头,三个人怕是全得躺在仵作这里等着家人收尸了。”
李捕头哭丧着个脸嘟囔道:“丘公公那是遇见飞天夜叉了,这等鬼神之事,哪里能破解?我看倒不如照实说。”
我强忍着一肚子火,没好声问他:“甚么叫照实说?你倒是知道什么实情?”
李捕头指着尸首嚷嚷道:“这都是飞天夜叉干的啊!本县闹夜叉也闹了两三年了,从去年那个死了的王县令在的时候起,这夜叉就时不时的来本县骚扰,县里人人都知道,您不相信可以问郭道士去啊!”
我瞪着李捕头:“合着人人都知道,就本县不知道?”
李捕头张口结舌看着我,一副说错话了的懊恼样子。蔡师爷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干笑道:“东翁,东翁,请息怒。这事儿实话说也赖不得李捕头,朝廷这不是三番五次下令,不让装神弄鬼,整出些什么怪力乱神的幺蛾子么?东翁您当地方长官,该比谁都清楚才是。若是县里有劳什子夜叉的话出来,报上去的话,东翁您就得第一个被处罚。”
我咬牙切齿:“你们这些人,你管他什么幺蛾子,上不上报那是本县的事情,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你们难道不应该跟本县该说个明白吗?弄到最后,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简直是成何体统!原来本县整天坐在井里面被你们糊弄!这下可好,这事情直接捅到了丘公公,上上下下一起吃挂落。我兜不住的事情,你们就能兜得住了?”
转念一想,我冷笑道:“本县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以为你们是吏,本县是官,历来只有当官的被罚,没见过为吏的受罪是吧。俗语说得好,铁打的长官流水的兵,你们早就盘算好了,反正本县是个外来的官,估计也在这西川县也不会长久,欺上瞒下两面三刀这等事情你们都是做惯了的。好好好,你们倒是算计的好。本县告诉你们,这破事儿本县不管了!李捕头,你要解释,你自己到丘公公那里解释去。蔡师爷,你是本县请来的幕宾,屁股跟本县坐在一张凳子上,三天以后本县被砍头,你蔡师爷就算逃过了这一劫,我看哪个当官的敢再聘你!”
说罢,我铁青着一张脸,拂袖就往外走。蔡师爷赶紧一把拉住我,李捕头顿时跪了下来,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大人,是小人猪油蒙了心,一时没想明白。小人是什么人,怎么敢跟丘公公说这些?还请大人看在小人平时当差小心谨慎的份上,饶过小人,小人以后唯大人的命令是从,有任何事再也不敢瞒着大人了!”
蔡师爷也哀声道:“东翁,我也是才知此事不久,并不敢蓄意隐瞒,还请东翁息怒,你我全县上下一心,先把此案了结再说其他吧。侥幸逃得性命之后,东翁若是觉得蔡某不堪其用,罢黜了蔡某,蔡某绝无怨言。只是现在蔡某的身家性命都在东翁手上,可怜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蔡某一死,全家便孤苦无依,可怜呐!”
我甩开蔡师爷的手,一跺脚,转身回看这两个:“你们两个这个时候知道麻烦了,当初就不该瞒着本县。这飞天夜叉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今天给本县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李捕头站起来擦擦汗道:“绝不敢隐瞒。”
凤鸣兄,你却道何为飞天夜叉?
县里都传言,这飞天夜叉青面红发,形如蝙蝠,头如驴,两翅如席,原是僵尸吸了地气所化。遍身毛皆长尺馀,刀枪不入,非雷击不死。此物力大如熊,夜出昼伏,以人脑为食。
这飞天夜叉最初是两年前发现。当初有小儿不断失踪,前任王县令定为重大恶性案件,不但上报,而且亲自带人寻找。诡就诡在这些小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贩子抓了倒有几十个,但这些小儿均不是这些人贩子所偷盗。
后来时逢盛夏,乱葬岗旁边有个废弃不用的寺庙内有恶臭涌出,这寺庙平日经常闹鬼,乡人皆不敢进。王县令不怕邪祟,带人进去后才发现,原来这恶臭竟是十来个小儿尸身所致。这些小儿统统被掀了天灵盖,脑仁不见。寺庙里面无甚神佛,只有墙壁上画着青面红发的夜叉,夜叉伸手张嘴,似乎正在吃人一般。
乡中慢慢传言,这些小儿便是被夜叉所食。否则为何破庙颓败,神像皆无,唯有这夜叉图案鲜艳清晰,栩栩如生?必是吃了血食所致。
然而王县令不信怪力乱神,根本不去理会什么飞天夜叉,只是着力继续调查此案而已。民间却开始偷偷拜祭,只求夜叉放过自己家小儿。
也不知是拜祭的缘故还是王县令搜查的紧之故,这一年间,竟也再无小儿失踪。
王县令却不知从何得出民间血祭夜叉之事,震怒之余,亲自跑去庙中拆了那画有夜叉的墙,涂了夜叉像,砸碎了血祭的器物。
这一下不得了,过了没几天王县令便突然暴毙。然而乡中纷纷传言,必定是飞天夜叉报复之故。
于是民间又开始偷偷血祭,不但血祭,还修了一所夜叉庙。只是有了王县令的前车之鉴,我上任之后民间怕我又跟血祭之事过不去,放出飞天夜叉来食人,所以此事便一直瞒着我。只是万万不曾想,我虽不知晓此事,然而小儿又开始失踪,这次失踪的小儿,远远多于两年前。
凤鸣兄,你却道何为血祭?便是找一小儿,绑于夜叉庙中。由乡民亲手刨开天灵盖,取出脑仁供于案前。此事若非弟亲耳听到,又马不停蹄跑去夜叉庙亲眼看见,弟再不能相信世间竟有如此愚昧蠢邪之事。
不管这飞天夜叉是何物,他既然到了弟的眼前,弟绝不放过他,就算搭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呜呼,就算事后追述,想起斯情斯景依然不胜愤慨。弟一想到那夜叉庙中所见,便忍不住悲愤交加,手抖不能写字,望兄见谅。
弟梦手书
庚子年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