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知此刻危险,锦衣卫定然大肆搜查,若是此刻被锦衣卫抓住,那真是不用等到两日后,此刻就得死在这里,便也顾不得许多,跟着郭道士没头没尾的死命狂奔。
也不知飞奔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我终于忍不住大吐特吐起来,这一路飞奔更不比之前,之前还算慢的,这会儿为了逃命,真个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了起来,跑的我腹中翻江倒海,着实忍耐不得。
郭道士比我好不到那里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声叫苦。我直起身,擦了擦嘴,连拖带拽把他也弄了起来:“行了吧,别哼唧了。”
郭道士用袖子擦擦脸,指着前面:“进去吧。”
我定睛一看,顿时魂飞魄散,这里哪里是什么好地方了,却是白天所来之夜叉庙!
郭道士仍是喘息咳嗽连连,敦促我:“大人不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吗?那就进去吧。”
我一咬牙,到了这份上,横竖是个死,进去就进去。
抬脚进到夜叉庙,里面却惊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捕头也张大嘴看着我,手上还抱着方才飞天夜叉从丘公公处抢走的那个小儿。讼师朗华和赵二公子面面相觑。那团练王副使更是指着我跟见了鬼似得。
还是郭疯子打破了这尴尬:“别楞了,别楞了,都看什么看,人是我带来的。”
朗讼师皱眉:“郭疯子啊郭疯子,你这又发的是哪门子的疯病?”
郭疯子摇头:“不是我发疯,我看着方大人不像坏人,今早起来我又好好起了一卦,说此番他定能助我西川逃过此劫,这便才带他来。他若是不来,迟早跟那王县令一样被丘公公弄死了事。”
我一把拉住郭疯子:“你说什么?前任县令是丘公公弄死的?”
李捕头唉声叹气:“可不是咋地?”
我看着赵二公子:“赵公子,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赵二公子冲我行了个礼:“大人,此事还需从两年前讲起。”
两年前,这丘公公跟龙虎山胖瘦高那三个道士不知怎地得到了个秘方,说是若生食小儿脑九百九十九,便能阳道复生如故,重振雄风做真男人指日可待。做太监的一生最大恨事就在断了男根遭人鄙夷,听了这话怎不动心?更何况丘公公仗着天子宠爱,骄横跋扈,素日里根本不将他人性命放在眼里,别说九百九十九个小儿,便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他也直当等闲。只碍着其他地方人多口杂,若走了风声,那起东林清流不免要借机生事,吵闹不堪,于是将这丧尽天良的主意打到了西川这等穷僻之处。
两年前丘公公先是骗那王县令下公文告示,说带小儿进宫当太监,那王县令倒是积极配合,县衙内也贴出了告示,民间倒有那等穷人纷纷将自家小儿送来,两厢情愿,本也是本朝常见之事。
然而赵捕头却开始在乱葬岗发现百余具小儿尸身,除去身子被野狗啃噬之外,全都是天灵盖被凿开,里面脑仁皆无,竟似被人活生生剜出脑子而死。赵捕头哪敢怠慢,便将此事如实回禀了当时毫不知情的王县令,王县令被吓了一跳,惊怒之下将此案定为重大恶性案件,不但上报,而且亲自带人寻找。
民间开始有些流言蜚语,说是官府吃人。那些穷苦人家卖小儿本以为进宫能博得一条活路,见到如此,谁还再敢把自家小儿送给官府?
收不上来小儿,丘公公大怒,心里又怕王县令猜到了事情本来面目捅将出去,便下毒手害了王县令。
民间乱作一团,恰好丢小儿的乱葬岗附近有座破庙,庙中壁画上夜叉狰狞,便以为是画中飞天夜叉作祟,于是更添加了血祭一事,西川县自此人心惶惶暗潮涌动。
赵捕头等人一来觉得王县令突然间暴毙,莫名其妙似是为人所害,便颇有不平之意。另一来为西川考虑,定当阻止血祭这等恶俗,便组了一干人查找,终于通过翠云楼的王三娘、月月红等人将西川小儿惨死之事查问到了丘公公这里。
我听到这里,不由嘴里发苦,问郭道士:“我初来西川时,你给我那信,便是尔等一同所写?”
郭道士挠了挠头:“那是朗讼师写给我的,你看那信末,不清清楚楚写这个朗字落款么?我还以为你早猜到了,故而跟朗讼师赵二公子几个时常饮酒谈心。”
朗讼师闻言却大怒:“你个疯子!什么信?你又背着我做了些什么?”
郭疯子摊手:“贫道夜观天象,算出方大人是个好官。他初来西川之时便用你的信警告他一下。”
朗讼师气的胡子直抖,瞪着郭疯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了郭疯子一般。
我叹息:“朗兄不必生气,想来朗兄信上所说,便是这飞天夜叉之事了?”
赵公子接口道:“正是。我等当初在想,若方大人乃丘公公爪牙继续祸害西川小儿的话,我等则干脆将飞天夜叉之事嫁祸方大人,为西川除害。”
我瞪着赵公子,杀我之事他倒是说得毫无遮拦,不由得气恼:“此事涉及庙堂,尔等不但不从一开始就如实报告本官,反而无视王法如此乱来,成何体统!”
赵公子见我发怒,却是不卑不亢,坦坦然看着我:“庙堂高远,却祸乱于民,我等西川人士,保护乡里,谈何乱来?”
我气到:“那跟我商量一下,大家共想对策,难道不比这装神弄鬼搞出个飞天夜叉来得强?”
朗讼师摇摇头:“飞天夜叉确有其事,并非我等杜撰。初时,我等只以为飞天夜叉不过是无知乡民杜撰而已,然而去年偶然间,我竟亲眼看见此物。这夜叉从丘公公处抢了小儿便放在这庙中,见了我等就立刻避开,几日不见踪影。我等摸着了路子,便在这庙中等候,等他一走,便救小儿。一段时间下来,竟然双方配合默契,救了不少小儿出来,虽说仍有部分小儿被锦衣卫强行从民间掳掠惨遭丘公公毒手,但多少能救出些来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瞪着朗讼师,朗讼师似乎猜到我的想法:“方大人,我此言非虚,本来我等也想抓住这夜叉一探究竟,然而一来这夜叉飞得太高,我等肉体凡胎追他不上,二来若无这夜叉,这些小儿们竟无从救起,便也罢了。好在这夜叉并不伤人,且由他去吧。”
说罢,朗讼师突然看着我,眼中精光闪动:“眼下我等俱在此了,却不知方大人将如何处置此事?”
事到如此地步,我还能怎样?喟然长叹道:“丘公公生食人脑乃我亲眼所见,我自当四百里加急公文直接上书朝廷告知内阁。这几日,便打扰各位,且莫让丘公公找到我罢。我衙门中那个蔡师爷,也还请诸位帮忙且藏他一藏,等丘公公一倒,我两个少不得要厚谢诸位才是。”
凤鸣兄,这便是事情起末了,兄听起来如何?
丘公公被押送回京之后,西川便再无飞天夜叉出现了,民间血祭之事,便也停下。
弟有时想,这飞天夜叉,若说它是赵捕头等人装扮,那日它一飞冲天却乃是弟亲眼所见,此事绝非人力可为。若说它不是赵捕头等人所扮,却为何跟赵捕头等人密切配合,它企图刺杀丘公公,从丘公公处救小儿,种种所为,颇为侠义,真是奇怪哉也。
夜深停笔,祝吾兄安好。
弟梦手书
庚子年三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