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兄:
来信已收到,数千里外,得凤鸣兄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
兄信中提到家兄日前在余杭公干之事,弟闻之五味杂陈。家兄因着种种原因,与弟交恶不通音信已久。堂上每念及此事,也种种伤怀。然则人世间兄弟情分乃是天命,岂可强求?凤鸣兄长劝弟以高堂为念,对其忍让怀柔,然而念及家慈天天苦等他来信,却每每三月乃至半年才能得寥寥数语,弟何以不生气悲愤?然则一旦弟劝他多写家书以慰高堂,他又做出责弟在家慈与他之间挑拨离间,乃至家慈将钱财悉数给第等等不堪之语,实在让弟不能也不愿跟他多说什么。凤鸣兄若见到家兄,还请帮忙催他给家中父母多去些书信,但却请万勿提及弟,俯身再拜。
言及高堂,弟倒想起一件事来。前日弟旧时好友带来一封书信,郑重其事的说起坟冢堪舆之事,他近日找了一处风水绝佳之地,依山傍湖,清幽开阔,堪舆先生也说此处是极好的茔田,便花费两万量银子购置了下来。他劝我也及早考量此事,说是最近有一事在家乡颇为震动。
家乡有一人姓吴,叫阿诚。吴父早丧,吴母独自拉扯阿诚成人。吴母甚为贤良,平时勤于操持家务,对待儿孙仁和慈爱,在邻里中风评甚佳。独有一事,吴母平时既不尚佛也不信道,每每谈及身后事,总言说吴父早年客死异乡,坟冢无存,她既无傍依,便也对坟冢之事了无兴趣,等她去后,将骨灰撒在河中即可。这阿诚平时是个大孝子,母亲说的话从来不肯有一丝违拗,在这事上也是实心眼,他听吴母说多了,便牢记心中,以为这是母亲的愿望,焉有不去实现之理?
前不久吴母去世,这阿诚便依着吴母平时言语,将母亲骨灰洒在了河中,哀哀切切做法事。没想到当天晚上,便梦见了母亲。吴母浑身湿透,哭着说河中甚冷,不堪居住。阿诚大哭而醒,急忙找法师商量。法师也深感为难,这骨灰都撒入河中了,就算迁坟,却怎生迁?然而此事紧迫,法师连夜便去白云观商议。那阿诚在祭棚里哭的死去活来,实诚惨痛,邻里便也传开了此事,纷纷言道入土为安,抛洒之事实不可为等等。
还好法师回来后便令阿诚找了吴母生前衣冠,又取了当时抛洒处的一块河边泥土,重新购买坟冢安置棺木,大做了一番法事。当晚,阿诚便又梦见吴母,吴母笑意盈盈,说此处可居,子孙无需再操心了。
凤鸣兄,你却说此事如何?弟以为这阿诚实在乃是内心不安,故而有此两梦。然而鬼神之事,不可以常理论之。诚如弟好友所言,人这一生,该花的钱都是天注定,此处节省,彼处便必有花费。坟冢之事迟早要花钱,阿诚若要早知这番折腾,却不如早早安置,就算是为了自己心安,便也值过。故而写信来劝弟,令弟早做打算。然而弟地处西川,身不由己,一时半刻哪里就能回乡处置,家兄一谈钱就乍然变色,故而此事弟虽然默默盘算,却一时无法。人生无奈,莫过于此。
说回西川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以为赵公子找回来了大家能消停一段时间,结果云家小姐杏娘又出状况,弟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回想当初郭疯子给我的那个字条,弟不由疑虑起来,这赵家少爷,云家小姐诸人,怕不是都一起串通好了戏弄本官?我乃堂堂朝廷命官,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算这些人背地里搞些什么阴谋诡计,本官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这几日来,弟除了杏娘的案子之外,在衙门里调出上任县令的案卷细查,上任县令死在任上,本来是个因公殉职,朝廷都发了抚恤,难道个中还另有些什么蹊跷不成?
书至此处,弟不由扶额自笑,看我一时间说话糊里糊涂,竟然忘了那赵公子找回来的事情尚未对兄说过。这事稀奇古怪,弟这就细细说来。
那日是樵夫王小六第一个发现了赵公子。
一大清早天色未明之时,王小六便如往常一般到县后面的铁镜山上砍柴,然而那天山路与往常颇不一样。
王小六仗着地形熟,也没将这异乎寻常的感觉放在心上,一心只想上山,然而越走越觉不妥。停步思忖许久,蓦然发现,这山上透着一股从来不曾闻到过的浓郁的花香气。
这香气直冲脑门,王小六几乎被熏得透不上气。然而王小六暗自道,区区花香又不能伤人,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便继续上山,这一上可不得了,王小六抬眼便看见了一件异事,吓得撒腿便往回跑,顾不得那砍柴的斧子落在了山上,就这么一路狂奔到了县衙。
等弟急匆匆的从后堂出来时,王小六尚自一副惊魂初定的样子,擦着汗正跟蔡师爷比比划划:“师爷,这花大的很哩,足足有这么大!”
弟瞅着他的手势,也实在想不出到底有多大。蔡师爷插着腰喝道:“到底有多大?西瓜那么大?”
王小六被蔡师爷提醒,急忙道:“不是哩不是哩,西瓜太小,那花还要更大哩!”
蔡师爷一拍公案,那王小六吓得赶紧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就跟大人拍的这张桌子…有两张这样的桌子这么大!”
我瞅瞅公案,两张桌子这么大,那这花着实不同凡响。
蔡师爷的胡子往上翘了翘:“胡说!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大的花?”
王小六急道:“有哩有哩!咱亲眼见的,错不了!大老爷,咱们赶紧去救人吧!那赵公子困在花里动弹不得哩!”
赵公子!
我一听这话立刻就是一个激灵:“你说赵公子?他困在花里了?什么花?”
王小六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哩,赵公子!就是那个前几日失踪了的赵公子!咱看见他就躺在花中间还在睡觉,那花有两张桌子这么大哩。我喊了他半天,他睡迷了,根本就听不见。”
王小六说话夹缠不清,听得弟很是着急。蔡师爷皱着眉头摸了摸胡子看着王小六:“你既然看见了赵公子,却为何不直接从花里把他拽出来?”
王小六直跺脚:“神天菩萨,这事儿吓死个人!不是咱不救他,咱一开始也想救呀!谁想到那花成了精,咱一走近,那花登时就合起来,把赵公子囫囵个的全拢在花里。咱壮着胆子用斧子砍了一下,哎呀可不得了,那花就流血了!哗啦啦流了一地,中间就带着哭声,跟女人哭一样,这一哭可不得了,带累的整座山都在震,吓得咱丢了斧子赶紧一路跑回来找救兵!”
此事听起来颇为紧急,弟便不敢多言赶紧站起身来,带着蔡师爷和十来个衙役跟着王小六进山。
若是能找到赵公子,这离奇古怪的案子今天就破了!想到这里,弟浑身都是干劲,这可是弟来西川后破的第一个大案。
一行人辛苦爬到山上王小六所说之处时已经正午了,蔡师爷不善运动,累的呼哧直喘,满脸满头都是汗。弟胜在比他少了个肚腩,倒不觉得太累。
然而站定后目光所见之处,什么花都没有,就只是光秃秃的一颗老槐树,槐树下面,躺着那赵公子。走近一闻,赵公子浑身酒气,臭不可当,人没事,就是酩酊大醉耳。
此案已破,清楚明白。甚么飞走了,甚么花妖,纯属一派胡言胡说八道,赵公子明明就是那晚喝醉了自己不知怎地糊里糊涂爬到这铁镜山上来的!弟这么认为,蔡师爷也这么认为。赵公子第二日酒醒后满面羞惭,听弟如此分析此案,只是唯唯,也这么认为。弟便将此情全部写入案卷中,赵公子离奇失踪案就此结案,再无可说。
那王小六弟也警告过他了,再要满嘴胡说妖言惑众,弟可不能饶他。他被弟批评之后,悻悻然捡起丢在地上的斧子,挠着头走了。衙役中有认识他的,不由啧啧道,此人忠厚老实,从不欺人,没想到讲起这些妖事却有模有样,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赵家老仆阿寄,从牢里出来后颇见龙钟老态,不断称自己老眼昏花,神志不清,那晚上看见赵公子飞走了一事纯属自己异想天开,此后便绝口再也不提此事。
纸短情长,却不知此案凤鸣兄有何感想?
弟如梦再拜。
乙亥年十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