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香味走去,院子正敞着门,一个年轻人正坐在院里忙活呢,地上架着一堆柴火,正用砂锅热那两只狗腿,浓汤咕咚咕咚冒着泡;另有两坛酒摆在地上,其中一坛开了泥封,这人正把酒从坛中往碗里倒,酒液黄润晶莹,一流一散香。
鲁达问:“这是什么酒?”
年轻人正是孟二公子,见鲁达来了心里先是一紧,后又想:不行,不能紧张,这事要是我没干好,那一堆朋友都要遭殃!我还是干吧,这之前都说好了的,不能反悔。
这么一想,孟二公子也豁出去了,说:“这是县城里有名的江小白私酿,师父一起喝点吗?”
“嗯。”
鲁达没客气,坐下来接过孟二公子推来的另一坛子酒,撕开封泥,接过碗来倒了就喝。
这一坛子可是加了料的,孟二见鲁达真开始喝了,心里又开始害怕。药的功效他也听见了,非常担心药性起来后,自己被鲁达“欢喜”了,只想赶紧脱身。
“……师父吃、吃肉吗?”
孟二公子捞出一条狗腿颤颤巍巍递给鲁达,又拿出一碗蒜泥,鲁达接过肉沾着蒜泥咬了一口,满口生香,于是一口肉一碗酒,大吃特吃。
很快,一只狗腿快吃完了,那坛酒也见了底。
此时的孟二越来越害怕,一是怕药效发作,二是心虚,他找不着借口离开,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哀愁全显在脸上。
鲁达撇了一眼也没当回事,这下孟二公子更紧张了。原本设计,要是对方问起,为什么他一个人在院里喝酒,孟二就说被点编好的凄惨往事,谁想他连提都不提,难不成是看穿了?
要知道一个人能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决定于心理素质,这也就是碰上鲁达,但凡换一个心思细致的,孟二公子保准全露了馅。
又过了一会,鲁达吃完了,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把孟二吓得一个机灵。
“多少钱?”鲁达问。
“什、什么钱?不、不要钱!”二公子惊慌失措。
鲁达抬了抬眉毛,把另一坛没加料的酒也拎在手里,扔了一大锭银子在孟二脚边,转身出院。
直到鲁达走了许久,孟二公子才渐渐反应过来:这、这是完事了?就这么简单?
其实就这么简单,鲁达走后一直出了市集也没怀疑什么,径直往五台山去了。
许不说一干人等一直有人盯梢,就等着药效发作鲁达闹事。可直到看见鲁达上了山。也发现什么异常,一票游闲子弟疑问重重,开始怀疑内讧,许不说也被围起来质问。
“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一定是卖药那人坑我!”
许不说一边挨打一边嚷嚷,也禁不住怀疑起来……
一直走到了半山腰处的凉亭,鲁达体内的星力潮汐忽然变得躁动起来,身体也变得发热,他坐下开始调息。
片刻之后,气息不但没有稳定下来,反而开始剧烈增长,鲁达心里忽然冒起一个念头:想试试自己的实力到底增长了多少。
念头一起,就再也停不下来。
体内力量一股股涌出,鲁达忍不住施展起来,近些日子得到的体悟,纷纷以招式和力量的形式体现出来。
渐渐的,鲁达的动作越来越快,招式的威力和破坏力也在逐步增长。
可凉亭却承受不住这股力量,渐渐泛起许多细微的咔咔声,在鲁达又一波运功时,终于
达到了极限。
一声爆响,凉亭轰然倒塌!
“什么声音??”
守门的两个小僧听见半山腰的响声,急忙跑出。视线所及,鲁达正一身木屑泥土,从倒塌的凉亭中站起。
“是他!”
两小僧远远认出了鲁达,再以瞧,对方正从山腰上大步向文殊寺走来,那一身浓烈酒气,顺风也飘了过来。
再远瞧山上,哪还有什么亭子,只剩一地碎墟。
“……他又喝酒了!”
说来也巧,这两位小僧,仍是被捏棍摔倒的那二人,两人一见鲁达醉状,顿时就是一阵心苦。
心想:真倒霉!完了,寺里又要遭殃!
两小僧想到这里,赶紧把寺门关了,门栓也别的死死的,从门缝里小心地往外瞧。
只见鲁达到了门前,推了几下没开,眼睛却盯住了门口的金刚罗汉像。
这是一尊怒目罗汉像,在佛教之中是降妖除魔之尊,与文殊寺高僧以佛法雕造的其它佛像散发的祥和慈悲不同,这一尊像从韵律上带着一股压人之势。
鲁达平时心态归一到还好,这时被药性激得本我张狂,生出了与之抗争之心,顿时就是一拳击出!
咣!
一声巨响,怒目罗汉只是略微晃了晃,因为雕造时融入了高僧对于禅理的理解,佛像受力时,不仅将鲁达的力量分散,还以更加凝结之势返还了。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鲁达没能破坏佛像,反倒被震退了好几步。
这时,门内的两小僧高兴了,见鲁达在怒目金刚面前吃瘪,顿觉一阵扬眉吐气。
鲁达被激起凶性,星力潮汐如浪涛一波波翻涌,攻击时一次比一次更猛烈,轰然震耳的巨响中,怒目罗汉像渐无法再将力量返还了,只得导入大地,连带着整个山门也震颤起来!
两弟子惊慌失措,这情况可比上次严重太多太多,急忙跑去找长老报信。
路程才跑到半途,一声暴天裂地的巨响中,怒目金刚被鲁达击碎了。石像碎片淅沥四溅,山门口有如下了一场碎石风暴。
施暴者本人两拳滴血,站在原地狂笑不已。
这暴响和狂笑声声入耳,文殊寺各院各门的首座,监寺,都寺全听到了,齐齐向寺门方向赶去,与报信的两个弟子相遇了,两人慌忙报:“禀诸位尊者!鲁智深大醉发狂,不仅拆了山上凉亭,还把……还把寺门处祖师雕造的罗汉也毁了!”
众僧大怒,戒律堂、责罚堂等诸僧怒肃满面,喝令弟子将门拴打开,两弟子领命,压下了恐惧,将寺门拉开了。
鲁达的僧衣已破成了碎片,正赤背拎着酒坛子大口喝着,畅快淋漓。
“善哉!”众僧怒念佛号,一名长老大步向前,指着鲁达喝到道:“佛门圣地,还不放下你手中之物!”
这时鲁达体内的药性已经发作,内心里肆意妄为的本性被释放,半点理智和顾及也没有了,一把揪住了长老,提起酒坛就往长老嘴里灌:“放下?这东西好着呢!你也喝点吧!”
“住手!”“孽障!!”“大胆!!”……
众僧人再也没法保持理智了,有心犯戒,其罪甚大,何况逼人犯戒?戒律长老一声暴喝之下,一众乞衣僧人越众而出,个个手持降魔杖等兵器,面容肃穆无悲无喜,一股如林如海的气势浩荡磅礴,刹时间山门前佛威如狱,苍生寂灭。
苦行武僧,文殊寺最隐蔽也最强大的一股力量,不到危及时不得动用,须得多名长老共令才可调动,智真长老长叹一声,知道众僧再也容不下鲁达。
苦修长老踏前一步,持杖怒指鲁达:“你前番破戒伤众多弟子,首座慈悲,文殊寺又念你初入空门、意为感化于你而不咎,吾等也不究你如何;今日你一拆纳亭,二毁罗像,三辱佛门,文殊院不再纵你诸般罪业!你劣性难改,若放你出寺,则众生因你而苦,今日便擒了你,锁在思过崖下悔罪终生罢!”
此话一出,众弟子顿时众心共忾,就连守门的两弟子也对鲁达再没了怯忌之心,捍卫信仰的信念让他们若死无憾,全都以坚定不移的目光怒视鲁达。
此时,鲁达体内正翻江倒海。
他喝了太多的酒,又被迷药激得乱息,与怒目罗汉像的一番拼杀更是让气血多次回流,最后被众苦修僧的浩大气势一冲,终于再也控制不住。
“我……”
话还没说完,鲁达突然面色一变,一股无法压制的力量骤然从腹间升起,紧接着,一大股浑浊的呕吐物喷涌而出,批头盖脸地喷了站在最前的苦修长老、戒律长老满脸满身!
酒液、碎末、未消化完的食物残渣……
酸味、臭味、浑浊的胃液……
闻讯赶来的许不说恰好看见这一幕,两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满身污秽,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
许不说心中突然想起一句古词来:沾衣欲湿杏花雨,春来千花香四溢。
“这,这……”吴不做张大了嘴。
孟二公子一直偷躲着,紧张的气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忽然他发现,众弟子的同仇敌忾之心似乎没有那么纯粹了。
很多人依旧在愤怒,但还有很多与戒律长老不容的弟子,表情变得很辛苦,强忍着不敢笑,很扭曲。
“……业障!!”戒律长老勃然大怒,一把抹下脸上的碎渣,抬脚大步走向鲁达,身上僧袍被内力鼓动的烈烈作响。
鲁达稍清醒了一些,但还未恢复理智,体内的力量还处在紊乱状态。
充满怒火的长老一步步临近,鲁达察觉到了危险,但并不是他恢复理智,而是一种类似于野兽的本能。
敌意!
体内的力量自发开始涌动,如蠢蠢欲动的火山,暴虐的杀气铺天盖地!
本能完全代替了思想,一双猩红而狂野的双眼死死盯住了戒律长老,面对敌意,鲁达潜意识中的杀意完全沸腾了!
“贼子敢尔!!”
感受到如此狂列暴虐、如针刺体的杀意,戒律长老暴怒,在这佛门圣地,身为已剃度的佛门弟子,竟敢逆上起杀心!
苦修多年的佛门降魔之力,在戒律长老的怒火下燃烧,僧袍里的右臂暴涨,顷刻间撑破了僧袍。
整只手臂粗如巨柱,青筋暴起!
一步一步,青石板被踏出蜘蛛网状的碎裂,两人间的距离正逐渐缩短。鲁达一动未动,暴虐的杀气引起狂风,佛门长老的威压如怒涛翻滚,前行中,狂涨的手臂已变成铁黑色!
许不说焦急万分,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他的脑子里转过了无数念头。
这一次的算计大错特错,要命了!
原本只想使计让这鲁智深去青楼泄泄火……他破了戒,自己也算完成任务了,怎么变成了这种不死不休的局面?
看看四周,众苦修僧还未开展行动,首座那和众僧在后面,那位智真大和尚似有什么动作,可好像也来不及冲过来了……
他们两人之间……会死一个么?
该死的!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么……?不对,我也是被逼的啊!
可……
……怎么办,怎么办?
该死的,该死的!!
时间仿佛在以极慢的速度流逝,在众僧的眼里,一个瘦小而狼狈的身影,正缓慢的跑进长老和孽僧之间,那个由铺天盖地的肆虐杀意和暴涨的降魔之力构成的剧烈风暴中心,身影如此弱小,如一片落叶。
在这一瞬间,众僧里有人认出了许不说,能昆就是其中之一,他不明白,这个被送来的俗家纨绔子弟在做什么?
他又是什么时候来的?还距离场上如此之近,是躲在殿柱后了么?
而且……这是在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在缓慢的时间里,无数人的双眼,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许不说的身影,看着他冲进风暴中心,在犹如两团燃烧的烈火之间伸出了两臂。
“住手啊!住手吧!文殊寺不能死人啊!天下闻名的朝佛圣地不能出人命啊!!”
许不说大喊着,剧烈喘息着,汗液浸透了全身衣衫,不住颤抖的身体好像随时会倒下。
院里,生长多年的菩提树落下一片叶子,悄然飘下。
寺门前一时静默无声,戒律大长老停住了,愤怒威严的佛面,渐渐浮上悔愧之色,在场的众僧也全怔住了。
“施主,老衲受教了。”
耳边的声音让许不说抬起了头,戒律大长老正双手合十,向自己施礼。许不说一怔,长老面色忽变,“扑”的吐出一大口血。
强行停功,逆行内息,施者自伤。
戒律长老倒下了,许不说愣住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扭头看向另一个人,也摇摇欲坠。
杀气失去了目标,依靠本能支撑着的鲁达,也在醉意下倒地。
一场本可能在千年盛寺发生的灾难,终于消逝于无形,众僧在寂静中缓缓走来,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消失不见了。
微风吹过,许不说虚脱的坐倒在地,手脚仍在发颤。
许久,首座长老从人群中走出,扶起许不说,施礼:“多谢施主之恩,文殊寺险些酿成大错,老衲有礼了。”
众僧羞愧难当。
首座长老转身,面对众僧:“吾等皈依佛门,皆愿以戒律身,修心渡人,却不如这位施主悟的通透。今日为寺规动了嗔戒,险些又酿了杀戒,可违初时所愿?祖师建文殊寺,乃为渡众生修自心之所,遵规本为律己,不知何时已成了强人所遵……汝等以入我空门便要遵规为念,皆因我平日持教不慎,令汝等执念心生。”
众僧惭愧不已,齐忏佛号。顿了顿,首座长老褪下袈裟,“智真,你过来。”
智真长老上前,首座将袈裟递过,又看了一眼鲁达,对众僧说:
“此事缘起于我,亦应由我化结。智深应劫而生,本为天孤星宿未来佛转生,与我寺之缘,乃为其化解戾气,还其本性,可今日文殊寺与智深怨念已深,再不能相容,此缘唯有一法可结,自此以后,文殊寺诸事由智真定夺,汝等不得违背。”
智真一惊,又见首座长老神情坚定,心中悲痛,不敢再言。
众僧听言,皆神色难堪,悲、惊、疑、惭,难以言平。许不说隐隐觉得,似乎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首座走向鲁达,伸出右掌,轻轻贴在了他胸口,感到身体被人接触,还未恢复意识的鲁达,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做什么?”
首座一笑,“智深,法在世间,千路皆通,今后,你要在凡世修行了。”
霎时间,一股浩瀚博厚的光芒从手掌间升起,佛华自两人间由内而外绽放,白日的天空中一颗星辰得到呼应投下光辉,梵歌余声缭绕。
良久,光芒散尽。
星辉落洒,众僧齐齐悲宣诵经,高山上的千年盛寺泛起阵阵悲歌,一位高僧逝去,文殊寺泛起佛光,与星辉交相辉映。
首座长老,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