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许不说第一眼看见的是不住晃动的地面,视线里除了些许沙石和杂草,还有一双大步行走的僧鞋。
略微恢复神智之后,他感觉腰腹被膈的难受,动了动手脚,自己好像正被人扛着,手脚悬空够不着地。
头晕,很想吐。
许不说挣扎着,喊叫,“喂喂喂!谁啊?放我下来!”
咚。
尘土飞扬,许不说被抛在了地上。
揉揉脑袋,面前站着一个光头僧人,神色淡漠,身后背着一把粗黑粗黑的水磨禅杖。
最后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许不说顿时一个激灵:他把我带出了寺……所以下药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计策被揭穿了?
“醒了就起来自己走。”鲁达说。
许不说谨慎的问:“智、智深师傅,咱这是去哪儿啊?”
鲁达没什么表情,眼睛望着前方:“去桃花山,你带路。”
“啊……好,我看看,这边走……”许不说一边辨别方向,一边小心观察着鲁达。
(这人……似乎身上那股的戾气少了好多,脸上的凶相也没那么明显了。)
两人各有心思,一起上路了。一路上鲁达都没开口,许不说也不敢问,只得心下暗自猜测。
(也不知文殊寺的首座最后使了什么高深佛法,这人好像变了不少……等等,后来好多和尚都哭了,那首座最后……最后……不对!)
许不说忽的站住了脚,大声问鲁达:“首座长老……死了吗?”
“……嗯。”
鲁达别过头去,应了一声。许不说浑身发抖,气愤难平,他分不清自己是气鲁达,还是气文殊院众僧,亦或是气恨自己,他指着前路大声说到:
“这里一直走就是桃花山!你要找的贼寇就在那边,找不着路你就问别人吧!我不陪你了!”
说完,许不说扭头就走,他决定去找吴不做和孟二公子,一起离开文殊寺,再也不回来。
鲁达没有阻拦,一直到许不说的身影消失之后,他才从怀中取出一卷经页,是智真长老临别送给他的。
打开经书,扉页上写着四句诫言: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
鲁达沉默,把经书扔进杂草,独自一人上路了。
一路走了十多天,饿了就到酒楼买酒肉吃,累了就找客栈休息,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喜欢奢华酒楼,他的性子依然淡漠,看人看物却平和了许多,再没有进寺之前的张狂。
这一天,鲁达一边走一边观悟苍山流水间的韵律,等回过神来,发现大路已经到了尽头,远处是层层叠叠的乱山,脚下只有一条青石小路,不知通往何处。
在过去,一般这种小路通往的都是私宅,就和现在的欧美富豪一样。真正的有钱人都喜欢在没人的地方建个住所,像什么林中小筑啊,海岛别墅之类都是,不同的是欧美人追求宁静,最多是一家人或是约几个朋友一起住。大宋年代的有钱人则不行,住哪都得养一群庄客、丫鬟仆人之流,要人伺候自己。
这条青石小路,通往的就是这样一处庄院,鲁达也懂得,于是径直顺着小路走,没多久见了一座庄院。
庄园门口,许多庄丁奔走不停,有人手里提着箱盒,有人捧着布锦,还有抬着柜担,还有人搬着桌椅,忙的热火朝天,好像要搬家似的。
鲁达用禅杖敲了敲门柱,力道不小,咚咚声响起,庄丁们被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庄丁过来,摸着下巴问:“和尚,大晚上来我庄上干啥?”
“借个地方住。”
庄丁摆手,不耐烦地说:“你走吧,今儿晚有事,借不了。”
“没地方去了,我付钱。”
庄丁眉毛一竖,生气了,说:“我们庄缺你和尚的几个钱?有事呢!别捣乱,快走!”
“什么事?”
庄丁一听更烦了,挥手:“有什么事也不关你事!你当你是东土大唐来的和尚?凡事得给你通报一声?赶紧走!晚了兴许你今夜就得去西方极乐土!”
鲁达瞥了一眼庄丁没再说话,转身准备离开。
庄丁平时也骄横惯了,见对方敢拿眼神撇自己,顿时就觉得自己有必要教训一下这没礼貌的和尚。
“和尚!你给我回来,你那是什么眼神?若是患了眼疾,我这庄里倒是可以给你瞧病!”庄丁一边说,一边伸手拽住了鲁达衣袖。
鲁达没回身,轻轻一拂袖子,庄丁被摔在地上,痛呼不已,“哎呦,哎呦!来人,快来人!”
正忙活的庄丁立马围上来一大群,有嚷嚷的,有扶人的,更多人准备为倒地的兄弟报仇,鲁达前后左右被堵住,人多势众之下,众庄丁们就要动手。
鲁达尚未有所动作,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干什么呢你们!”
众庄丁赶紧闪开来,走来一位老者,约莫六十多岁,拄着一条拐杖,喝问庄丁:“你们闹什么?”
庄丁委屈:“这个和尚打我。”
老者看向鲁达,见这人一身僧衣,又气质不凡,问:“敢问师父从哪里来?到我庄上所为何事?”
鲁达沉默了一会,还是答了话:“从五台山文殊寺来,走错路了,想借宿。”
老者点点头,知道自家庄丁有些骄纵不会待人,对鲁达说到:“若下人冲撞了师父还请莫怪,今天也是我庄上有事下人们心急。文殊院是圣僧宝寺,小僧师父肯借宿,乃是鄙庄的荣幸,还请跟我来。”
鲁达施了一礼,跟着老汉往客房去。老者又问:“老汉姓刘,不知小师夫法名?要往何处去?”
“……小僧鲁智深,欲去桃花山,请问离此地还有多远?”
刘太公一愣,说:“桃花山……就在庄后不远。实不相瞒,本庄便叫做桃花庄,往西五里有一座青山,就是桃花山了,不知智深师父到桃花山有何事?”
鲁达问:“桃花山可有山贼?”
“请收声……”刘太公左右瞧了瞧,悄声说:“小师傅收还请进屋讲话。”
鲁达随刘太公进了屋,关上房门,刘太公请鲁达坐下,苦笑说:“师父即是文殊寺的高僧,老汉便不瞒小师父了,今日我们庄上有事,便与桃花山有关,桃花山有个贼领,今夜要强娶小女……外面人多嘴杂,也有山上的人盯着,师父万不可再提山贼二字,再过一个时辰,娶亲的山贼们就来了,师父要留宿也请小心,莫惹了这般人。明日一早,就离去吧。”
鲁达皱了皱眉,“强娶?还请太公详细说下。”
刘太公叹了口气,说:“今年春后,这般人不知从哪儿来了,共有六七百号人,聚集在桃花山上扎债为王。共有两个首领,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官府围剿几次没成功,都被他们打退了。这伙人经常打家劫舍,也盯上我们桃花庄了,每隔一段时间便来收一次银钱……本来这也不算什么,谁想有一次,小女被这些人的二头领瞧见,非要娶她做压寨夫人,撇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说是定亲礼,还说婚后要入赘到我庄上,我们躲没躲得,跑也跑不得,唉……”
听到这里,鲁达手中的禅杖悄无声息插进地砖半寸,刘太公正沉浸在悲痛里,没有察觉异样。
“这些山贼交给小僧处置可好?你叫庄上人都躲好,我来收拾他们。”
刘太公大吃一惊,“这、这行不通吧?这……”
话说到一半,刘太公不知如何开口了。纵然五台山文殊寺天下闻名,出世的行僧都有一身本领,但那可是几百号山贼啊!
期期艾艾了半天,刘太公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鲁达见他犹豫不决,又说:“太公若是怕乱起来庄上不善,我先抓了山贼的首领,令他们投鼠忌器,如何?”
刘太公一愣,“这倒是好!可庄上也有山贼盯着婚事,若庄上人都躲起来,势必被他们察觉报信啊!况且,那二手领身边总有十几号人不离身,师傅如何能抓得到贼领?”
鲁达闻言,低头沉默思索。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锣鸣鼓响,不知不觉间,时辰到了,娶亲的山贼们已经到了庄外山下。
刘太公焦急,可鲁达还没想出什么主意,纵然有也来不及了,刘太公只得出去部署迎亲事。
天色已暗,庄院灯火通明,庄丁们按照事前准备,在院前放下一排长桌,桌上摆着香花灯烛,几个厨人端上大盘菜肴熟肉和瓜果点心,一坛坛烧酒被水温着,热气腾腾。
转眼间,吆喝声和锣鼓声更近更响,山贼们到了庄外,刘太公叫庄丁大开院门迎接,只见前呼后拥,山贼们足足来了一百多人,前面的人举着明晃晃的长矛长戟,枪头上都拿红绢系了彩头,中间一堆小喽啰穿得花里胡哨,有的头上还乱插着野花,兴高采烈的簇拥着一个骑高头大马的人。
刘太公没有办法,领着庄丁们出门迎上,由于之前一直在准备,桃花庄的这堆人也是穿红戴绿一身喜服,挑着大红灯笼欢迎。
山贼们挺高兴,骑马那一位更是喜上眉梢,跳下马迎向刘太公,说:“哎呀呀,泰山大人您好!怎敢劳您大驾!”
刘太公苦在心中,只得唯唯诺诺,一手提壶一手提杯,连斟三杯,“老汉不敢当,请贤婿入庄!”
酒喝过,二手领欢喜,跟随刘太公引领招呼众山贼一起进庄院。
一进门,看见庄园布置得张灯结彩,院子里摆着香案花烛,房柱、院子里的树也绑上了红锦,二首领更高兴了,对刘太公满意的不得了,坐下连喝好几杯酒,一边呵呵大笑一边对众喽啰们嘚瑟,说:“瞧!泰山大人对我如此爱戴,你们羡不羡慕?”
一行山贼马屁纷纷:“百年喜缘!”“翁婿情深!”“好羡慕你啊二首领!”
一顿恭维之后,宴席开始,期间数次贺喜敬酒。二首领喝得更美了,醉醺醺的对刘太公嘿嘿一笑,问:“丈、丈人,我那夫人……现在何处啊?”
刘太公心里一痛,苦笑着说:“小女怕羞,在房间不敢出来。来,贤婿咱们再喝。”
如果能把二首领陪醉了,糊弄过去这一晚,他也就能去找鲁达商量办法,可二首领并没嗜酒忘形,推脱不过又喝了一杯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丈人!夫人在等着我入洞房,恕小婿量浅……”
二首领借着酒劲,强压着刘太公带他去小姐闺房。
刘太公心如刀割,踌躇不前,可另一些不喝酒的山贼已半抽出刀子,眼睛紧盯着他,目光不时扫视着庄丁、家眷们的脖子,威胁意图不言而喻。
刘太公只得领着二首领慢慢走向女儿的闺房,这短短的几十步路,刘太公却感觉过了很久很久,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
终于走到了女儿房前,刘太公的身形更伛偻了,他拿着烛台转身离去,烛火在黑暗中摇摇欲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