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平陶河段,三条货船被十艘棚舟围困在了河道中央。那些棚舟上的人将绑有钩爪的绳索抛上货船,然后用力拉拽让棚舟一点点靠近。也有一众水性好的人,不等靠近便直接咬着刀刃,从水里攀爬上了货船。他们叫嚣着挥舞手里的兵刃,同货船上的秦家奴仆战斗起来。
主船上,妍儿手提长刀,静静伫立。仔细看会发现她的黑色劲装上满是一片片的污迹,月光下看不太清,只能从散发出来的味道去判断这是血渍。她的周围有四个手持戒刀的汉子,这四人表情凝重如临大敌,没人敢轻举妄动。因为这女娃娃所用的长刀攻击范围实在太广,能在普通刀剑无法触及的地方就出手斩杀。前边几个兄弟就是这么死的,他们可不想步其后尘。
“弓箭!弓箭!”为首的一个汉子吼道,他的左眼已经被砍伤,血流了半张脸。他带队劫持汾河来往的这么多个船队,从没遇到一个能伤他分毫的人。今日算是阴沟里翻船,竟然被这么女娃娃弄瞎了一只眼。看似柔弱纤细的身体尽能有如此了得的身手,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就连他这个久经沙场的成年男人都有些招架不住。不过她应该是这趟船队里最能打的一个了,只要围住她,弓箭一轮齐射她这把长刀再厉害也没用。
“你确定要用弓箭吗?”妍儿淡淡一笑,继续说道:“用了弓箭可就暴露身份了哦!”
“什……你是什么人?”那独眼汉子面部抽搐的问道。劫下这么多船队他们从没用过弓箭,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用弓,相反他们的弓术水准要远胜普通军队。但他们不敢用,因为手里的弓矢箭头是极容易分辨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是哪里铸造,所以用了若是收不回就会立刻暴露身份。
“我是谁不重要呀,不过你们到是可以在临死前告诉我你们是谁。”妍儿说话间陡然身型一转,原来是一名围在她身后的汉子想趁她说话分心时出手偷袭。结果那人才迈出一步就感受到了风压袭来,接着就是那只刚迈出去的右腿传来一阵巨痛。
“啊啊啊!我的脚!!我的……”那汉子的右腿自膝盖以下已经消失。他滚倒在地抱着涌血的膝盖痛嚎,但是这痛嚎的声音没持***,就被长刀精准的刺入了咽喉。整个人再无声息,软在甲板上抽搐。
“其实也没必要知道,只是故事里这个时候通常都会这么问一句。”狠辣果决的杀掉人后,妍儿身体前倾,以转身的方式借力拔出长刀,一边足尖点地旋转交替着前移一边舞动刀身。月色之下光华轮转,刀风阵阵。最后少女停下身型,双手交叉的握住长刀,曲臂微抬将刀身搁在肩膀上藏于身后。托着刀柄尾部的左手自然张开,黑色流苏顺着五指散落。将刀柄前送刀刃后藏的动作很眼熟,独眼汉子此刻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惊惶,另外两名同伴也握着戒刀警惕的缓缓后退。
“姑娘,这船我们不劫了!”独眼的汉子喉头滚动,是吞咽口水的动作。这女娃娃根本没有惧怕自己这些人,每次出手干净利落,杀起人来仿佛是随手砍断一节木头般不带丝毫感情。而且这种非比寻常的长刀和特殊的握刀方式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半会竟想不起来……
“那多没意思。”妍儿嘴角微微扬起,她在笑,笑的很纯真。突然间她双手发力,寒芒自她身后闪出,还没看清出刀,刀刃却如燕子掠过般又高速的收了回去,挥刀撤刀竟在眨眼间便完成了。
当啷,是兵刃掉在甲板上的声音。独眼汉子身边一人竟丢下戒刀缓缓的跪了下来,见他双手抱住自己的脖子,目光惊悚,嘴里还发出风箱般的吸气声。一道血痕渐渐的在他喉咙上出现,然后变得越来越明显,最后裂开张大,鲜血飙射。
“这……这不是刀招!是白蜡枪,对,是白蜡枪!”独眼男子心中一颤,声音变得颤抖起来。白蜡枪是步战制式装备和马战枪不同,木质枪杆韧性极强。这招数就是利用枪尖的惯性和白蜡枪杆的柔韧,划出接近半圆的弧线,绕过对手正面的防御刺中要害。
“被自己打劫的感受一辈子估计也遇不上两次,不是吗?”妍儿继续往前走着。姿态优雅,步子轻盈,但是对她面前的人来说,却如讨命的恶鬼。
“少装神弄鬼的!这不可能!”独眼汉子又吞咽了一下口水,虽然现在根本没口水了,但喉咙干得厉害。特别是听到对方说‘被自己打劫’这句话的时候,脑袋嗡嗡炸响。他身边最后一个帮手已被吓破了胆,想要跳船逃跑。但在跃起瞬间就被凌空一刀切断了小腿,人虽然跳进了河里但想必会被淹死吧。
妍儿拖着长刀来到独眼汉子面前。束起来的长发随着发带一起在夜风中飘摆,她俯视着瘫坐在船沿上的男人。月色衬托着少女的纤细的身影,此时她的眼眸就如无波的湖面,清澈纯净。只是这种纯净在男人眼中却是一股可怖的冷漠。
她没有急着动手或许只是不想太快结束战斗吧,就和猫玩弄猎物一般的恶劣。独眼男人如此想着。
“这不重要啦。你听,没声音了哦。”少女开口说道。
此时河面上的厮杀已经结束了,除了一艘货船着火有几人正嚷嚷着灭火以外,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如此强悍的战斗力哪有可能是普通商队?独眼男人后悔没使用弓箭,否则胜负未必。薛家枪……真的是那批在十年前横行晋地的吕梁响马?据说他们一个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后来被晋高祖石敬瑭诏安编入牙军,军名‘天威’也就是汾卫都的前身。他们是和自己一批入伍的,难怪招式这么眼熟!只是天威军很快就被裁军,自己留下来接受了重新编整,而这群马匪却又回到山中占山为王,在五年前被悉数剿灭!自己这伙人冒充他们劫掠本该万无一失,没想到居然还能碰到正主?这怎么可能?那伙人里哪有这么年轻的家伙?难道是余孽?
但是,不要紧……
“哼哼哼呵呵呵呵……原来如此,原来五年前没死干净啊,那么今日就留在这里吧!你们的人头可是很值钱的!”独眼男子坐在船沿上冷冷笑着。
“看看四周!”独眼男子突然站起身子,用一只眼睛狰狞的瞪着少女:“哈哈哈,你们跑不掉了!”
男子的话并非叫嚣,因为四周的夜幕下隐隐又多出了十多艘棚舟的影子,他的援兵来了……
此时晋阳城内也有战斗发生,陈修玉带着人匆匆赶来晋平仓时刚好和一位正预穿上城卫军服的贼人撞个正着,于是立刻战成一团。
这贼人因为要换装所以并未蒙面,被人撞见后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灭口。陈修玉带来的帮手虽多,但都是些地痞流氓平时仗势欺人,收收保护费什么还行,可真碰上从生死中磨砺出来的狠人就完全不顶事了。只见那贼人手上挥舞着一把普通的戒刀,刀招朴实无华,可是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却凶猛异常。一人冲入几十人中,却如虎入羊群,才几个呼吸地上就多出了好几具尸体。
陈修玉见到对方竟敢出手杀人,也被激起了狠劲。钱家要玩大的是吧?那好,我陈家最不怕就是玩黑!
作为一个富家公子一般见到这种情况哪个不是撒腿就跑,但是陈家例外,他们家是干什么的?车马行,牙行,青楼!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当杀。这话的意思就是车夫、船夫、荒山野店的小二、脚夫、牙人这些个行业哪个身上不是恶债累累?拐卖人口、半道劫客、做人肉包子这些事对他们来说稀疏平常,不用定罪直接杀就行。而陈家所掌管的行业就占了其中大半,为了支撑这样的家业所牵扯的黑道关系比普通商贾要更深入。所以单论晋阳的地下势力,陈家当之无愧是最强的。这也是为什么钱家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动陈家的原因,毕竟人总有走夜路的时候嘛。
陈修玉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谦逊随和,甚至有些后知后觉的木讷,正是因为受家族生意的影响。做他们这行必须要学会谨言慎行,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能不做出头鸟就不做出头鸟,这是真正掌握了地下势力人的共性。到是那种目空一切,仗着自家有势,仗着有股凶狠劲一言不合要杀这个砍那个的主观印象都是误解偏见。地下势力中真要有这样的纨绔子,压根等不到生意做大早被人寻上门连锅端了。
陈修玉确实带人围住了那恶贼,但几下交手才发现情况不对,他发现自己这边虽然人多但根本不顶事。这个差距不单体现在武器上,生铁难弄,自己这边一半人拿的还是木棍跟人家的戒刀拼杀很是吃亏。关键问题是武技明显不在一个水准之上,围着打却被人一刀一个一刀一个的宰杀,根本没有一合之力。
眼看局势一边倒,陈修玉秉持着良好职业传统,打不过走为上!反正看到脸了,只要还在晋阳就不怕找不到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机会的。可是那贼子并非一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三四个黑衣人堵住了去路。现在才想着逃跑,已经有些晚了。
在家奴的拼死保护下,陈修玉甩开了那些贼人的追杀。这个逃跑的过程狼狈不堪,几乎能用屁滚尿流来形容。虽然也拼掉了对方两人重伤一人,但是反观自己这边带来的三十多人此时只逃出来了五个。而且这五个还通通带伤不能再战了,可那提着刀的贼人还在四处寻觅,完全没有想放过自己的意思。这是要灭口……
好在刚才那场打斗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似乎已惊动了四周的哨岗,可以听见不远处就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陈修玉大呼道:“这里有匪人,在这边!他想放火!”这一声提醒了那些城卫军,同样也让贼人知道了了他躲在哪里。
很快陈修玉就感到有一道杀气自他头上而来,他本能的往前一滚,恰好躲过了这劈头一刀。戒刀砍在地上顿时火花四起,城卫军这时也刚好赶到,见状立刻就冲了上来将那贼人围住,长枪紧逼令他无路可退。
那匪贼的同伙此时纷纷向他靠拢,他们见头领被围困,有人立刻喝道:“你们这群蠢货,不认识程指挥了嘛?”
程指挥?哪个程指挥?城卫军们听到官名有些诧异,指挥使那可是大官,乃一支军队的最高长官。但是咱们城卫左右两军都没听说有个姓程的指挥使啊。
而一边的陈修玉却听得明白,嘴巴半开,双眼不自觉的睁大。程指挥?汾卫都指挥使程嗣年?这下完了,自己这是掉进了一个多深的坑啊?袭击城卫军、想烧晋平仓的竟然是牙军指挥使?那这些黑衣人难道是牙兵?
陈修玉虽然明白了很多事,但城卫军的兵卒却听得云里雾里。这种情况很正常,汾卫都是牙军也就是节度使的私兵,私兵和官兵不在一个体制之内。可能高层一点的军官知道这是汾卫都的指挥使绝不能惹,但能来值夜岗的通常都是兵丁中最底层的一部分,稍微有点关系的都不会被安排这种苦差。所以这群人哪里知道什么程指挥?他们每日要干的事就那么几件,能见到的人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就算听说过汾卫都,但指挥使是谁哪里是他们这种每日都操心着军饷能不能领到的人会去关注的东西。这群人打心底就不会相信一个指挥使,也就是他们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那样的大人物会在夜晚穿着一身黑衣到晋平仓来。不用想了这人肯定是在撒谎,于是有人一枪刺出,黑衣人反应极快刀身一磕,就将冲自己腹部来的枪头格开。一看动了手,双方也就不再克制,便立即拼杀在一起。
这时候宋倾才也带着冯家人手赶到。见状就知道放火的贼人被发现,立刻冲了上去试图帮助城卫军。宋倾认识陈修玉,所以他来到陈修玉身边将其扶起。询问道:“陈公子,你怎么在这?”
陈修玉此时才松了一口气,喘着气说道:“要出大事了,快走!来不及解释了!”
宋倾才闻言刚想多询问几句,但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目光穿过陈修玉直直的盯着前方出现的变故。陈修玉见状立刻回头,然后瞳孔猛然一缩。他看见了十多个穿着城卫军衣服的人,正在攻击其他的城卫军。
“宋某得去帮忙,陈公子先走!还请把这里的情况转告我们家小姐一声,她在秦家。宋某谢过了!”宋倾才见城卫军突然自相攻击起来,意识到形势不妙,便立刻拔出腰间板斧。义仓是冯家的根本,绝不能出什么篓子,于是叮嘱了陈修玉一声就立刻向那群匪贼冲杀过去,加入混战。
“妈的……这是要造反了!快,给我去备马。我要去秦府找冯姑娘!”陈修玉下达命令的时也觉得别扭,为啥冯雯会在秦府?但这时也没心思深究这么多,现在已经牵扯到牙兵,一般手段就不可能压得住场面了。但他又迟疑了片刻,这既然牵扯到河东军牙兵,那么现任的太原府尹刘崇知不知道这件事?或者说,这本就是上边的想法?
这个想法令他毛骨悚然,若这真的是上头的意思……秦城,我可被你害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