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冬天时身上长了一身皮毛的动物要入洞冬眠,反倒是只假披了布麻雪遮的人们要在寒冰天气里活泼。气候也怪,白日照着太阳时哈着热气觉得冷,夜里望着皎洁的无云月夜偏偏又能生出温暖的感觉来。
站在张机别院门口的众人就更觉得怪了。明明刚才还乐呵着从衣服里汲取温度,一下子吹过一阵阵冷风,衣服都变得凉了。许多人都在心里怪骂这不争气的老天,恨它经不住夸奖。同时这些人的心里也不约而同地打起了撤退的鼓声。
有几个人自持身份,认为陈之晋管不了自己,故意抱着臂膀打摆子,时不时还合掌在嘴巴外哈气,一幅活灵活现的街景商贩样儿就被这几人表演出来了。他们像摆摊的贩子期盼回家一样期盼陈之晋放弃,他们拿出商贩们期盼家里妻子那碗热汤的愿力深深期盼回到自己房间里烧着碳火再酒饮肉足。
“呵呵,这个,陈公子啊,都等了快半个时辰了,一国之使站在人家门口苦等,太伤国体。不若咱们先回去,回去了再好好商量嘛。”有人说话了,话里看似为陈之晋考虑,可一字一句都是在为自己讨舒适。
“国体,你只顾我们等在门口伤国体,怎么没想到我们灰溜溜回去也是伤国体?”陈之晋身不转面不回,冷声回道。
“你……”那人被陈之晋讽刺一句,一摆袖子,似乎这袖子甩出去能把陈之晋打倒在地上一样,自解了不悦,继续抱着臂膀打摆子去了。
紧紧闭着的门被打开一条缝,门房子借它看到外面的景象。门房子把门打开了。喜庆的红灯笼挂在门檐外,把陈之晋照得红彤彤,跟个要娶新娘子的丈夫一样,穿上了红衣裳。
“喂,你家老爷睡了没?”刚才说话要陈之晋回去那人又开口了。他自然不会是好心要帮陈之晋,他只是想等到张机睡下,好让陈之晋放弃。他实在不能理解,一国之使为何非要晚上来见张机。
“我家老爷,他,来了。”门房子本想说张机没睡,半途又想到这个回答好无聊,遂吞回肚里去了。
“嗯?”一个老人家拖着声音踩着木屐走出来,他眉毛是白的,头发是白的,连脸色都有些白,躲在红灯笼照不清楚的阴暗里扫视门前的一行人。
“张夫子……”有人不小心呼出声,张机出现时的表情太威严了,令人不得不自低一头。陈之晋带的一队人里大部分都是些年轻人,是楚山王根据张机欣赏懂武壮士的标准在士族世家里选出来的。年轻人听着张机的故事长大,这会儿就像终于见到白雪的沙漠咏雪人。
张机那双老鹰般的眼睛很快返回到陈之晋身上。他没想到来拜访自己的修道人竟然就是深夜拜访自己的楚山使者,眼里慢慢流露出一些怀疑。
“楚山使者,陈之晋。拜见张夫子。”陈之晋领头,一行人开始行礼。
“嗯。你所来何事?”张机问道。
陈之晋明白他问的是修道人找他干什么,而不是问楚山使者的目的,这从张机用“你”而不是“你们”就可以看出来。张机直接在门口问话是有些蛮横的,可陈之晋不在乎,其余人又都沉溺在张机的威严中,所有人都自动忽略了张机的蛮横。
“夫子,来者是客。以礼为道,近圣矣。可是您说的,您不会让我们一直站着吧。”陈之晋说道。
“你跟我来,他们留在这儿。”张机扬扬眉说道。
两人回到张机先前读书的屋子,张机斜坐在书案前,习惯性地把铺在桌上的书拿起来装出读书的样子。陈之晋并不急着说话,他仔细地观察张机这间书房,企图从摆设里稍稍琢磨出张机的性格。
看了大半天,他发现张机的书房只有用简、静、雅来形容。书房里没有多余的装饰,你不能在这里看到士人喜爱的明珠、玉石、盆景,你只能看到书房里应该有的书架和书。窗外挂了青铜制的小巧风铃,动响后发出的叮当声更加显得书房宁静。这间书房让陈之晋想起留枕的那间宫殿,宫殿里茶具碰撞声、茶水哗哗流动的声音以及宫殿外的鸟鸣同样会使得宫殿格外安宁。
“夫子,晚辈是留真观弟子,师承陈云、留枕道人。”陈之晋害怕张机看书看得入了迷,最后决定先开口。
“陈云……啊,祝纯老道,是老前辈了。留枕嘛,倒是未曾听过。他们中谁叫你来见我的?”张机问道。
“陈云是我先祖,正任楚山国相,就是先祖让晚辈来见夫子的。”
“国相?”张机语气有些想笑,“几十年前他就在吕阳国做国相,现在又做楚山国相。你先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吗?”
“呃。”陈之晋愣住了,他也想去问陈云是不是有这方面的癖好了。他之前看陈云做事那认真劲,还以为是老人家头次当国相,新鲜劲还没过去呢。
“祝纯老道叫你来见我做什么。”张机又问道。
“先祖为我讨了个军司马的职务,可我不够资历,所有先祖想让前辈收我为记名弟子。”陈之晋行礼道,“前辈请放心,只是俗世虚名,晚辈既不会顶着您的名头做毁名的事,也不会在以后打扰您。”
“记名?”张机哈哈大笑,“真是好笑。吾家有恩报恩,不会拖欠半点。当年你先祖帮过我,今天索性在你身上全还了。我可以当众收你为徒,再教你一门法术,你看如何。”
“不用,前辈不用如此。先祖只让前辈收晚辈为记名弟子即可,不必太过劳烦前辈。”陈之晋怎么会不知道张机是要在陈云不知情的时候把欠陈云的情还了。他不知道陈云对这份人情具体如何安排,自然不敢贪没。
“哪有什么麻烦,这估计也是你先祖的意思。他记挂着我身上这门法术好多年了,倒没想到他自己不来学,竟然肯让给你。”张机笑道,“他让我收你当记名弟子,那是在讽我呢。他可以自己降了恩情,我怎能如此。”
张机说得明白,陈之晋也约摸品出陈云的真正意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