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我正随着人群涌入早高峰的地铁口,手机在我的口袋里振动了起来。划下绿色接听键,听筒里刘川枫的声音像吹响的号角一样振奋。
“小师妹,赶紧来单位!你猜怎么着?薛晓雅和白鸣认识!她的手机里存着白鸣的电话呢!”
“白鸣是谁?”我听着这名字耳熟,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有点发懵。
“哎呀,就是元旦前一周澎湖湾小区煤气泄露案那个死者,工业大学的白鸣白老师!”
清晨的大办公室还没来几个人,窗外铺展着萧瑟的冬景。我和刘川枫之间的办公桌上,躺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张,一看就是从刘川枫的工作记录本上撕下来的。上面草草的写着一个孤零零的手机号码。白鸣的手机号。
“其实啊,技侦的同事之前就核查过薛晓雅的通讯录,但一来白鸣不属于薛晓雅近来联系过的人,二来技侦负责的同事并不太了解白鸣那个案子,所以也没注意到白鸣这个名字。今天早上朱队让我再查看一下她的通讯录里有没有什么线索,多亏我参与了那个煤气泄露案件,我一眼就看到这个名字啦。开始还想是不是重名,结果一核实,还真是那个白鸣!”刘川枫得意的抚了抚额前的头发,几片头皮屑随之飘落,“既然白鸣在她的手机通讯录里,两人肯定认识!再往深了一想,几个案子全联系起来了,我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连环杀人案,一定是连环杀人案!”
“连环杀人案?哪几个案子?”
“白鸣、郑中华和喵哥嘛。查薛晓雅的案子过程中发现郑中华死了,又发现喵哥死了,那两个案子都还没查出个头绪,现在又来一个白鸣。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还能是巧合?小师妹,你仔细想想?”
“对呀,师兄!咱们长荣市一向治安不错,可是最近却一下子冒出好几件命案,是不太正常,要是连环杀人案就说得通了!郑中华、喵哥都和薛晓雅有来往,现在又发现白鸣也和薛晓雅认识,说明薛晓雅自杀和他们这几个案子有什么联系吧?师兄,对吗?”说到这儿,我精神大振,挺直了腰板。
“咦,小师妹的智商今天充值啦!你再想想,凶手是谁?”
“嗯……这几个人都死在自己家里,门窗没有被破坏或撬动的痕迹,应该是熟人作案!咱们得赶紧查查他们的熟人有哪些交集吧,谁知道凶手一共有几个目标呢,万一还要对其他人下手,就糟啦!”
“呵呵,凶手恐怕没法再对其他人下手啦。你想想,”刘川枫凑近了一点,眼睛里闪着一种光芒,“凶手,一定还活着吗?”
“什么意思?”我一愣。
“我们发现的第一个死者,是薛晓雅。所以我们一直在印证薛晓雅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案件的被害人,却没有考虑另一种可能。后面发现的三个死者,从手法看,喵哥死于投毒,白鸣死于煤气泄露,郑中华是在醉酒后被推下楼,也就是说,他们死的时候基本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凶手没有直接通过暴力手段来实现目的,说明凶手对于通过身体对抗来制服被害者并没有多少把握,很可能并不是一个强壮的人。凶手难道就不能是个女人?
而薛晓雅,既是这三个人共同的熟人,从时间上看,又死在这三个人之后。那么,凶手极可能正是--”刘川枫的话字字敲击在我的天灵盖上,“--已经死去的薛晓雅!”
二十七
我和刘川枫兴冲冲的往朱队办公室走去,出大办公室时差点和队里的内勤红姐撞个正着。红姐猫着腰,正气喘吁吁的把两个快递大包裹往办公室里拖,一看见我们,立马对我嚷道:“小菲,快去楼下收发室取快递吧,我看到有你的快递,可我这东西太多,实在拿不了啦。”
“哦,我在京东上买了些零食,也有朱队一份,正好送朱队屋里,我去取啊!”
“你买的那些玩意儿,朱队会吃?”刘川枫一面头也不回的往朱队办公室走去,一面冲我摆了摆手,“那我先去朱队办公室汇报着,你取了快递赶紧来啊。”
从收发室堆积得小山一般的快递堆里扒拉出包裹,我径直拐进了朱队屋里。推开门,朱队正坐在办公桌前唏里呼噜的吃着一桶泡面,看来昨晚又住办公室加班了。刘川枫站在朱队对面,语速极快:“……朱队您看啊,薛晓雅和这三个人都认识,而且她死在这三个人之后,有时间实施杀人行为。从动机上来看,喵哥侮辱了薛晓雅,薛晓雅一定对他恨之入骨,很可能想要报复喵哥。郑中华呢,曾经和薛晓雅有过激烈的冲突,算是也有被杀的理由。白鸣的具体情况暂时还不清楚,但不排除他和薛晓雅之间也有矛盾。很有可能,薛晓雅在被喵哥迷奸后,内心痛苦并且渐渐扭曲,对和她有矛盾的人都产生了怨恨,最终杀掉了这些人。做完这些之后,她却被恐惧和愧疚所折磨,终于自杀了!”
我轻手轻脚的绕过一脸兴奋而急切的刘川枫,把快递放在朱队的办公桌上。趁朱队凝神细想的空档,我抄起剪刀拆起了包裹的牛皮纸盒。
朱队喝了两口泡面汤,抬起头,胡碴子上亮晶晶的沾着汤水:
“薛晓雅杀郑中华和白鸣的理由还不够充足。目前为止,只有喵哥的所作所为构成薛晓雅杀人的强动机,她和郑中华之间的那次争吵,还不至于要命。她和白鸣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也得进一步调查。
另一方面,假设这三个案子都是同一个人做的,那三名死者共同的熟人确实很有嫌疑,但这不代表他们共同的熟人只有薛晓雅一个。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我们一辈子里大部分时间都在通过身边的人认识和交往新的人。举个例子,你父母的熟人,你老婆的熟人,多半你也会认识,也就是说你的交往圈子,和你所亲近的人的圈子之间,有很大程度的重合。所以,不排除薛晓雅身边还有其他人同时认识喵哥、白鸣和郑中华。
最后,你假设薛晓雅是凶手然后又自杀,这个推论是建立在薛晓雅确定属于自杀的这个基础上,可如果薛晓雅是他杀呢?那她也是受害人之一,这几个案子是不是更像是同一个凶手炮制出来的四起连环杀人案?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薛晓雅自杀这个案子吧,表面看没什么问题,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有点蹊跷,可是找不到推翻她自杀的线索,我们也没办法说服家属解剖尸体,做进一步的检查。”
朱队说完这些,打了一个嗝,放下已经见底的泡面桶,掏出一支烟,夹在两个手指间,但没有去点。
快递拆开了,我把零食和胃药掏出来堆放在朱队的桌角,花花绿绿的包装似乎吸引了朱队的目光。
“小菲,这是什么?”
“最近办案子大家老加班,我给大家在买了点零食,放办公室里补充点营养嘛。另外您不是胃不好吗,顺便给您买了瓶中成药,养胃的。”
“这些小孩吃的零食,你们自己留着吃吧,我就不吃了。给我留两个泡面就行。胃药也用不上,凶手消停点儿,少让咱们黑白颠倒的,能准时吃上饭,比什么都强,还吃什么药。你拿走吧。”
“朱队,这是中成药。”
“你以为中成药就安全?现在的黑心药厂,生产的药不治病就算了,说不定还要命呢。川枫,你给小菲普及下,近些年发生了哪些药品安全事故?”
“那可多了去了!”刘川枫憋着笑,用一种“看吧我早就知道朱队不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去年山东5.7亿的非法疫苗事件,2014年浙江宁海非法生产毒胶囊事件,茯苓山药片造假事件,2011年湖北假胶囊事件,再往前,青海双黄连事件,完达山刺五加事件……”
朱队突然像是想了起来什么,打断了刘川枫:“小菲,你这堆东西在哪儿买的?”
“京东呀。”我飞快的回答,“现在我买什么都靠网购,完全不用逛商场和超市啦,淘宝京东都很方便,有时候头一天下单,第二天就能送到啦。”
“送得这么快……那你们年轻人,是不是人人都有京东账号?”
“基本上吧。淘宝和京东,基本大家都有账号,普通的网购就够用了,有的人还有好多海淘APP的账号呢。”
“那薛晓雅的京东账号,你们见到过吗?”朱队这一句是问向刘川枫的。
刘川枫扬着脸想了两秒钟:“没有,她手机里,淘宝和小红书都是自己的账号,京东APP登录的是丁昊的账号,电脑上也没看到过她自己的京东账号。”
“这样啊……”朱队把香烟放入唇间,掏出打火机要去点,突然又灭掉了打火机,抬眼望向刘川枫和我,“你们还记不记得1月3号咱们去丁昊家问话时,丁昊收到一个快递,是京东派送的?下单和收件人都显示是丁昊,当时我就没有细想,也没有细问,但如果薛晓雅和丁昊共用一个京东账号,那这些东西会不会是薛晓雅买的?川枫,你马上给丁昊打个电话核实一下,什么时间,谁下的单。”
刘川枫飞快的打了一个电话,简短的通话后,挂掉电话转向朱队和我:“问过了,还真是薛晓雅下单的,她在京东上购物一直用的是丁昊的账号。她前几天就和丁昊提过,有的日用品快用完了,她会在网上买,正好我们去的时候,到货了这些日用品,都是他们平时常用的,所以丁昊也没在意,没特意向我们提起过这是薛晓雅买的。刚才我让他看了一下时间,薛晓雅是1号上午在京东上下的单。不过,这能说明什么?”
“你们说这能说明什么?”朱队点上了指间的烟,“我当时居然忽略了这一点……这么看来,薛晓雅的行为,就像是在无声的告诉我们,她没打算自杀!”
朱队故意停顿了片刻,这一刻我醍醐灌顶:“啊,对呀!那天的快递,是薛晓雅1号上午在京东上买的,正是她出事的前一天。已经打算第二天自杀了,她却还在下单买日用品。而其中像身体乳这样的东西,肯定是她本人使用的。哪个自杀的人还会囤货?这完全是没有意义的行为嘛!这恰恰说明,她根本没有自杀意愿。朱队,您说对吗?”我把脸转向朱队,期待的望着他。
朱队的嘴角泛着点似笑非笑:“小菲,那你思考一下,按这个方向,下一步应该查什么来确认这个观点?”
如果是他杀,那么薛晓雅的死亡现场就是伪装的自杀现场……我脑子里又像看电影一样放映起了当天晚上的假想场景,却是在一瞬间放映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浴缸里流着鲜血的薛晓雅,当时是什么样的眼神?不同的眼神掠过,她惊恐的眼神,痛苦的眼神,如释重负的眼神……各种画面重叠,最终定格在她闭目安睡的平静画面上。
“现场并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刀口的切割也很干脆,角度也像自己割的,没有破绽,能够这么完美的把他杀伪装成割腕自杀,一定是在缜密计划后,在死者丧失意识的情况下下的手!那么,死者很可能被下了药!朱队,我们要检查薛晓雅有没有服过什么药!”我兴奋的一口气说完。
朱队终于满意的微笑了一下,眼角眯起了几道鱼尾纹,转瞬又舒展开来。他把香烟塞进唇间吸了一口,长长吐出烟雾,扭头对刘川枫说:“现在给丁昊再打个电话吧,通知他过来配合签字,我们要让刑科所解剖尸体并进行毒化检验,检测死者身体里是否有残留的安眠药、有毒物质,或者麻醉剂!”
刘川枫很快从刑科所取回了毒化检测结果。虽然薛晓雅死因是割腕,但肺泡里残留有七氟烷的成分,这是一种吸入式麻醉剂,用沾上这种成分的纱布或棉布捂住口鼻,会使人快速昏迷。也就是说,薛晓雅应该是被人用七氟烷迷晕后伪装成自己割腕的。
看来,薛晓雅和喵哥、白鸣、郑中华四起案件,表面上分别属于自杀、投毒和意外,其实全是谋杀案,而且四名死者很有可能都死于同一人之手。
那么,迷雾背后的凶手,究竟是谁?
“薛晓雅案件,按他杀的方向推进。另外,尽快调查清楚白鸣和薛晓雅的关系!”朱队刀锋一样的目光斜睇向桌上的毒化检测结果。
二十八 凶手
凶手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靠坐下来。身上还残存着冬夜的寒气,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仿佛也残留着血液淡淡的腥甜气。窗外的路灯把黯淡的光线像水一样洒进来,凶手的脸被照得半明半暗。
这是2017年1月2日晚。薛晓雅死了。
七氟烷加上裁纸刀,自己很利落的就解决掉了一切。
沾染了七氟烷的纱布蒙上薛晓雅的口鼻时,薛晓雅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然后似乎又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睛瞪得大大的瞥向自己,眼光又惊又怒。她徒劳的挣扎了两下,然后在药物的作用下闭上了眼睛。身体也瘫软了下去。
虽然薛晓雅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但也没料到会被自己这么对待吧。
其实,严格来说,薛晓雅和其他几个人不一样。她犯的那个错,出发点甚至是好的。要不是她那么自以为是,什么事都要作主,也不至于丢了性命。谁让她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干扰了别人的生活,就应该付出代价。
昏迷中的薛晓雅,身子显得特别沉重。拖到浴缸里之后,那张平静的脸就像在熟睡中。
裁纸刀往薛晓雅纤细的手腕上划去。刀刃割破了那洁白的半透明的肌肤。鲜血争先恐后的从跳动的血管中涌了出来。
血红色渐渐浸染了薛晓雅的躯体,也淹没了自己的瞳孔。
浴缸里薛晓雅的身体,应该还带着柔软的余温,不知为什么,在自己指尖的触感却是冷的,硬的,也许是因为,自己胸腔里的心脏早就变成了冷而硬的石头。
凶手从茶几下的篮筐里拿过纯铜精雕的zippo打火机,又从外套兜里掏出电影票根,在桌上的烟灰缸里点燃。火苗暗蓝色的芯子映着凶手的瞳孔,那眼神如同一只机警的动物。
死了。又死了一个。
纸片燃烧、蜷缩,在火光中化为黑色的灰烬。
凶手点开手机里的相册,对着照片上她洁白的脸,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凶手的瞳孔在夜色中微微收缩。
二十九
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周围的整个城市,熟悉的街景,是白天,似乎还是正午,高楼大厦的屋顶消失般的溶化在了白花花的太阳里,头顶上的天空也像雪白的蚀去了。但阳光没有一丁点温度,四周没有任何声音,每个人的动作机械而麻木,带着一种奇特的荒凉和恐怖,就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死城。而我茫然四顾,好像寻找着什么。
我仰起头,看到面前大厦的顶层,在天台的边沿上站着一个人,远远的看不清脸。风吹动他或者她的衣服,像一面飞扬的旗帜。他,或者是她,一只手腕淋淋漓漓的往下滴着鲜红色。这个人的背后,浮现出另一个淡淡的人影。
我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危险。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我想奔过去,脚却像被钉在了地面上寸步都无法移动。
突然,像是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天台边上的人身子怪异的一斜,直直的坠落下来。
地面上霎时开出了一朵血肉的罂粟花,那颜色红得像要焚化人的眼珠。但我没有听到下坠时的呼喊和骨肉触地绽裂的声音。周围还是一片死寂。抬头望去,刚刚出现的另一个人影也已经不见了。
血肉像打翻了满地褐红色的颜料。却见那血泊中的身体像充气般的膨胀起来,白花花的蛆虫从中密密麻麻的钻出来,不停的翻涌。尸体渐渐瘪下去,软组织开始溶化成液体。最后,尸体像被地表吸进去了一般的消失了,只留下地面上勾勒着尸体形状的刺眼的白线。
没有温度的阳光下,汗水从我的每一个毛孔奔涌而出。
我拼命的回想,死掉的这个人是谁?出现在死者背后的那个人影又是谁?
我想起来了,死掉的这个人,好像叫薛晓雅,又似乎还有别的名字,喵哥、白鸣、郑中华。
可我努力回想死者身后出现的人影,那张脸是什么样子,却怎么也看不清。我知道,我一定曾见过那张脸,但却只记得一片白。苍白的皮肤上,眼睛、鼻子、嘴,都融化了。只有平平的一片白茫茫。
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循环播放的单调乐曲,在死寂的空间里回响,乐曲声音越来越大、无休无止,逐渐吞噬了整个空间,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我的闹钟铃声,于是摆脱了刚才那奇怪的梦境。我在黑暗中伸手按掉闹钟,但脑子还是迷迷糊糊的,眼睛也困得睁不开,我想着再睡十分钟再起床,一转眼,又跌入了另一个场景。
我想,我可能还是在梦里。
喵哥的尸体躺在我眼前的黑暗里,发出绿莹莹的光。周围的空气里有一股腐烂般的酸味。面对这肿胀可怖的尸体,我却好像没有了反感和害怕,我甚至觉得那污绿色的体表发出的淡淡光屑,像是一簇若有若无的小火苗在弱弱的跳动着。在这恍惚的梦境里,我拼命搜索着相关的记忆,我总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长这个样子的人要是见过我肯定记得。咱们这小区里没有这么高个子的人。”胖大妈的脸在眼前晃过。
“九点多我怕吵醒孩子,在门外还打了挺长时间的电话,一直到听到有警车开进小区,好像是警察来了,我才挂了电话进屋。在那之前都很安静,没看到任何人出入我们这栋楼。”这次是何凯师傅的脸。
不对!
原来是这里不对!
何师傅的话像夜里哧啦划亮的一根火柴,让那簇若有若无的小火苗腾的燃了起来。火光中,我看到了一张温和英俊的脸。
我从床上腾的坐起来,额头上因为兴奋渗出了汗珠。窗外天蒙蒙亮着,看一眼床边的钟表,还不到早上七点。我不顾那么多了,拨通了刘川枫的电话。
“什么事啊……”刘川枫显然还迷迷糊糊的没睡醒。
“师兄,薛晓雅家楼下的何师傅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他说他九点多一直在门外打电话,直到警察来,都没看到任何人出入!”
“是啊,怎么了,大早上的不睡觉打电话说这个……”刘川枫含糊了半句,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我靠,没看到任何人出入?也没看到丁昊上楼?”
一早八点,我和刘川枫给何师傅去了电话,再次核实1月2日当天的情形。根据何师傅的证词和手机通话记录,1月2日晚九点十五分到九点三十八分之间,何师傅一直在502家门口打电话,沟通厂里汽车修理的解决方案,一直到出警的警察到来。在这个时间段内,没有见到丁昊回家上楼。由于六层板楼结构的住宅楼没有装电梯,丁昊回到家中必然会经过五楼。丁昊报案时称九点三十分左右进屋,发现薛晓雅的尸体就立即报警,而出警记录和丁昊的通话记录均显示丁昊的报警时间是九点三十二分。现在的手机都是网络自动同步时间,基本也不会存在因时钟不准确而带来的误差。也就是说,丁昊对我们撒谎了。早在他报警之前的一段时间,他就已经回到了家中。
如同我们举着火把在山洞里蜿蜒前行,差点误入黑暗的更深处,但现在已经在火光中发现前方透出了洞口的微光。是啊,我们忽略了,那个声称第一个发现尸体并报警的人,那个犯罪现场布满他的指纹和DNA却丝毫不显得突兀的人,那个以温柔笑容与死者朝夕相对的人,他最有机会向薛晓雅伸出锋利的刀刃。
“是时候把丁昊叫到队里来好好问问话了。”我似乎在对刘川枫说,又似乎在对自己说。
没有什么比案件柳暗花明、找到新的方向更鼓舞人心。丁昊于1月10日下午被传唤到队里后,朱队开始组织对他的讯问工作。朱队说一共三个人参与讯问就行,然后就叫上唐唐和刘川枫研究起了讯问提纲。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我在旁边异常勤快的帮他们倒水、整理文件,一边琢磨着待会能不能逮着机会进去听听。
“之所以之前没发现丁昊的破绽,可以说是丁昊的运气,也可以说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够细致。”朱队把杯中水面的茶叶吹开,喝了一口,“由于丁昊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在报案后技侦已按常规对他介绍的情况和他本人的行踪进行了核实和排查,没发现异常。事实上,我们忽略了他的到家时间。丁昊确实是当天下午六点四十从邻市父母家出发到长途车站,七点再从长途车站出发,上了往长荣市的高速路,这些都已经核实过了。而大巴通常车程是两个半小时,丁昊说九点半到家,时间上看是合理的,但大巴的时长因路况而定,交通顺畅就会到家早,堵车的话就会到家晚,提前或推迟到家半个小时都是合理的,也就是说,如果路况特别好,车开得快,他是有可能九点前就进家门的。而薛晓雅的推定死亡时间是六点到九点。他只要九点整前进家门,虽然作案的时间紧张一点儿,但也有杀死薛晓雅的嫌疑。”
“是啊,要不是何师傅说九点十五到三十八分打电话之间没看到任何人,这一点就被我们忽略过去了。”刘川枫点了点头,“那待会进去,就按刚才商量的,朱队扮黑脸,唐唐扮红脸,我作记录。丁昊对回家时间撒谎,制造出几十分钟的时间差,这段时间丫能干什么好事?除了杀薛晓雅外,还能有什么合理的解释?看他怎么说。”
“如果薛晓雅是丁昊杀的,那郑中华、喵哥、白鸣,应该全都是丁昊杀的吧!”我插话道。早上那个奇怪的梦,梦里那张曾经见过却又怎么也看不清的脸,仿佛是冥冥中的一种暗示。
“那简直是一定的。”刘川枫端起了他的水杯,晃了晃脑袋,“薛晓雅是郑中华、喵哥和白鸣共同的熟人,而丁昊作为薛晓雅的丈夫,不但和房东郑中华早就相识,还很可能从薛晓雅那里知道了喵哥对薛晓雅所做的烂事儿,甚至也已经通过薛晓雅认识了白鸣。说不定啊,丁昊正是为了薛晓雅,把这三个伤害过薛晓雅的人全都杀掉了!”
“照你这么说,这动机可就矛盾了。如果丁昊爱薛晓雅到了能为她杀人的程度,最后他又怎么下得了手杀薛晓雅?还有,话说回来,薛晓雅又靓又优秀,还那么爱丁昊,丁昊为什么杀她?不想过了,之前就别领证啊,直接分手不就行了?”唐唐活动了一下脖颈,骨头咔吧作响,“丁昊杀薛晓雅,哪里有动机?”
“动机这个东西,是很难捉摸的吧!不是当事人,恐怕想破脑子也猜不到。”我再次插话,“我看过有一个测试罪犯心理的题目,说女孩在家族葬礼上看到一个男人,一见钟情,葬礼结束后男人不见了,女孩回家就把自己姐姐杀了,原来只是为了再办一次葬礼再见到那个男人。还有一部香港电影,平民女主角努力赚钱终于凑够首付买豪华公寓,结果楼市疯涨、房主反悔,她把公寓里好几家人都残忍灭门,目的只是为了制造凶宅让豪华公寓降价,谁能猜得到这样变态的动机?”
刘川枫听得入神,端起的水杯举在空中不动了。然后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接着我的话说下去:“小师妹说的这些虽然都不是真事儿,但现实中倒也有类似的情况。你们记不记得去年北京昌平两个男的四个小时内制造的四起枪案?除了杀死前妻的现任丈夫、在被警方截停后向自己头部开枪自杀外,还用钢珠枪射杀了主审其中一人离婚案件的马姓女法官。想想看,马法官也许永远也不会料到,一件平常的离婚案件竟会索了她的命,碰上这样的当事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按这两个罪犯的思维方式,肯定不觉得自身的生活境遇是自己导致的,反而把责任归咎、迁怒给别人。而且这事爆出来后,网上还有不少人支持行凶者,认为法官都是败类,杀得好。总有些人,不知道脑回路是怎么长的,动机很荒谬,逻辑很可怕呀!”
朱队皱了皱眉头,两条毛毛虫向彼此靠得更近了,眉间形成一个川字:“推测嫌疑人的动机,没问题,但咱们不用陷得太深。想不明白动机,就先找证据抓人,下一步再说别的。有些变态精神病,要是能理解他的动机了,咱们岂不也都成变态了?川枫,你现在去让重大线索查证组和大巴公司取得联系,尽快确认丁昊所乘坐的那趟大巴到长荣市车站的确切时间。小菲,你先来记录。”
路灯映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像一轮白而圆的月亮。我跟着朱队和唐唐来到地下一层,慢慢走向丁昊所在的讯问室,就像是屏住呼吸慢慢靠近一个黑暗的洞穴,那里隐藏着野兽的利齿和被撕咬后的白骨,而我手中攥紧着不知能否用得上的长矛。
三十 丁昊
四四方方的讯问室,大概总共有近二十平米。四堵墙,除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外,空荡荡的。正对面,一面镶在墙上的镜子,映出了自己毫无生气的脸。他知道那其实是单向玻璃,说不定会有人正从那背后窥视着他。身下那把固定在地板上的凉而硬的铁椅子,坐久了,背部和臀部都有些生疼。
丁昊盯着自己左面那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说是空无一物并不准确,上面停留着一只他观察了很久的黑色小虫子,在剥落的墙面上来来回回的爬了几个“之”字形。但大概五分钟前,这只小虫子就趴在墙上一动不动了,像是睡着了。
手机被暂扣了,不在自己手上,没法看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屋里待了多久了。三个小时?四个小时?朱洲他们刚才出去后又有多久了?半个小时,四十分钟?回忆起刚才自己的做法,丁昊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有些冒失了。但转念一想,该来的总要来,自己不是早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吗?那就听天由命吧。
在今天来公安局的路上,他心里也反复问自己,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协助调查已经变成了传唤,刑警很可能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可能已经怀疑到晓雅真正的死因。刑警目前都查出了哪些事实,了解了哪些信息?难道,是那本日记暴露了一些真相?都怪自己,有点弄巧成拙了。丁昊把之前听说的和能够想像到的内容都在心里梳理了一遍,辗转设想了刑警的很多种说法和自己的应对之辞,并打定主意自己不轻易开口。但自己还是对刑警的调查手段和套路不够了解。当朱洲坐在对面,针尖般的目光刺了过来,抛出几句硬梆梆的话语,丁昊还是不自觉的有些心慌了。
“哪儿没讲实话,自己说说吧!”
“没有啊,都是实话……”惯性的话语说出口后,丁昊的心里其实已经开始动摇,抵抗有用吗?还是直接承认算了?本来,错的也是自己……而且,看朱洲等人的表情,没有那么容易过关。
“你自己再好好回忆回忆!把2号晚上的过程再说一遍。想好了再说!”对面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客气。
“……2号晚上,我六点四十从我父母家出发,在小区门口打了个车,到车站正好快七点,就赶上了七点发车的大巴。大巴上,我给晓雅发了个微信,然后就睡着了,醒来想看看她有没有回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那时也不知道时间,过了一会车到了长荣市长途车站,我就拎着行李下了车,打了个出租回家了……我进门时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时钟,那时显示九点三十分……我看晓雅不在卧室,洗手间门关着,我就去敲门,一边喊她的名字……我伸手试了下她已经没有呼吸了,又摸了她的脉搏,找不到脉搏,我很慌,我立刻打了110……”
“手机没有电了,你怎么打的110?”
“……我……我马上把手机插上电源,然后开机打的……”
“你再重新说一遍!”
“……我坐上了七点发车的大巴。大巴上,我给晓雅发了个微信,然后就睡着了,醒来看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车到了长荣市长途车站,我打上了一个出租,车号记不清了,我也没让司机打印小票……我进门时就觉得不对劲,客厅和卧室一片漆黑,我以为晓雅睡了……我看晓雅不在卧室,洗手间门关着,我以为她在洗澡,就去敲门……我看她连呼吸都没有了,我把手机充上电,开机打了110……”
“刚才不是说进门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是九点三十吗?现在说进门客厅一片漆黑,怎么看到的时间?就算时钟显示九点三十,你报警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二分,两分钟内你就能踹开门确认她死亡还能找到充电器开手机?你手机没电了,但是薛晓雅手机还开着,这么紧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用她的手机直接报警?”朱洲沙哑的声音此时却像锋利的剃刀片,丁昊一阵发懵,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
“你以为我们查不到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
“把准确时间回忆清楚,都什么时间干了什么事,不要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瞎说,你以为这么好唬弄?”
“你自己再想想吧,我们一会再回来。你也知道,坦白交待还有可能争取从轻,对吧。”这次说话的是那个姓唐的警察。
三个人走出了讯问室。
墙上的小虫子又开始缓慢的爬动,经过了一块暗黄色的水渍,又经过了几道墙皮脱落的裂纹。估计从刑警离开后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吧。时间可真难熬啊。丁昊想着。此时,门外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门开了。
“想好了吗?”
“嗯,是这样的……其实,那天路上比较顺,我事实上是九点十分进的家门……我打开洗手间的门看到晓雅的尸体后,我血往上涌,脑子嗡的一响,我就晕倒了……等我再醒来,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九点三十了,我才打的电话报警。我觉得丢人,所以我报警时没说我晕倒这事儿……”
对面的刑警冷冷的看着自己。自己刚才琢磨半天,要想不说出回家后的这段时间里自己都干了什么,合理的理由只能是晕倒了。但这个借口,似乎确实有些太牵强可笑了?
“还是不愿意说实话?我们可不怕和你耗下去!”
冷汗已经湿透了毛衣下的衬衫。现在怎么回应?用沉默作最后的抵抗?丁昊想,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已经不能再绝口不言了。他早知道,警方或多或少会查到事件的真相。虽然他一开始就没有同意解剖晓雅的尸体,但还是没能阻止住警方的进一步调查。在查出残留在薛晓雅体内的麻醉剂时,他就心里一惊,猜想可能早晚瞒不住。负隅顽抗,只会让他们顺着线索再查下去,他不希望被人发现的一些东西,也迟早会暴露。承认吧,一旦承认了,他们就不会再细究了。
沉默。沉默五分钟后,自己终于开口了,声音就像老旧的手风琴一样暗哑。
“好吧,我都说……另外,我想抽支烟……”
屋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上也能发出声音。此刻,连墙上的那只小虫子也停止了爬动,像是在休息,也像是在聆听。
终于开头了,那就说下去吧,丁昊想。屋里空气安静凝滞,丁昊的耳朵里,却似乎持续的嗡嗡响着巨大的轰鸣声,头顶的白炽灯洒下来的光线,此刻也太刺眼了。
丁昊将夹在指间的烟送到嘴边,使劲嘬了一口。烟头上的红色火星亮了一瞬,又暗淡了下去。那烟头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我犯了大错,作为丈夫,我不但没能爱护晓雅,还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
和晓雅在一起已经八年多了,我们感情一直不错。晓雅母亲去世后,我确实对她关心不够,她受了那样的伤害,而我当时却不在她的身边,也完全一无所知。但是,她应该告诉我的。她没有。她早已经不是一个纯洁的她,而且她还隐瞒了这些,连那个诚实的她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到我们领完证的那天晚上,她才告诉了我她和那个叫喵哥的网友之间的事,哭着说现在对我坦白,说瞒着我的这一年多以来她都很痛苦,无法平静,求我不要离开她。说实话,我当时很心寒,我很愤怒,我受不了。我想,她的这种行为,不是绑架是什么?她没有给我在结婚前选择的权利,现在却要把这当作我无法抛弃她的筹码。就因为我在她母亲去世后没有陪伴她,她就有去堕落放纵的借口吗?一个真正洁身自爱的好女孩不管什么情况下,会与那样不三不四的陌生人在深夜里单独相处吗?得到那样的结果,难道没有她咎由自取的成分?这样的女人,我觉得她很廉价,也很可怕,我觉得从那一刻起,我对她已经没有爱了,她只能让我感到深深的厌恶。我不想碰她,但我从道义上也没法和她离婚,每当看到她,我就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团火在烧,我简直想把她撕碎。这真是种煎熬。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天,我对她的厌烦不减反增,我想只有那个办法了。
我在网上买了一小瓶七氟烷。2号那天路况很好,我到家时还不到九点。刚进门,我就用浸泡过七氟烷的纱布捂住她的鼻子和嘴,她马上昏迷了过去,一点知觉都没有。我把她抱到浴缸里,用刀划开了她的动脉。等到她没有呼吸了,我坐在她的尸体旁边,努力平复心情、思考怎么编织谎话,然后才拨打了报警电话,装出刚刚到家发现尸体的恐慌。
我以为我这样做了之后,晓雅给我带来的愤怒和痛苦会消逝。但当晓雅的身体渐渐变冷,当我意识到她再也回不来了之后,我发现我没有任何报复后的快感,悲伤逐渐席卷了我,我发现我对晓雅其实仍然有爱。我的愤怒和恨意太过狭隘,我太过急切去实现对她的制裁,但其实,这一切的出发点,在于我还爱着她。我居然做出了自己这辈子最后悔的举动。我犯了无法饶恕的罪孽,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妻子。
其实我早就应该说。因为不说出来,我知道我的内心永远也无法平静。我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人的本能还是让我迟疑了,抵抗了,直到刚才,直到再也瞒不下去。
事情就是这样了。”
“就是这样了?”朱洲的眼神还是有些冰冷,“因为薛晓雅被喵哥侮辱,你杀了薛晓雅,却放过了喵哥?我问你,喵哥为什么会被毒死?郑中华、白鸣,又是怎么死的?”
丁昊愣住了,像是没听懂似的,睁大惊恐的眼睛,变得有些口吃起来:“喵……喵哥死了?郑中华摔死……不是巧合吗?白鸣……哪一个白鸣?”
在李睿菲作完记录,将打印好的笔录交给丁昊签字摁手印时,朱洲来到房间外抽了一支烟。刚打完电话的刘川枫从走廊走到朱洲身边。
“朱队,已经和看守所联系好了,明天一早就把丁昊移过去。”刘川枫找朱洲借了个火,“还是朱队您有经验,趁热打铁,没想到丁昊这么快就把杀薛晓雅的事撂了!”
朱洲吐出一个烟圈:“丁昊那小子,只有薛晓雅的案子交待得还算痛快。另外三个,他都不承认跟他有关系。他说不认识那个白鸣,最近又才知道喵哥的事,这两个人他压根连见都没见过。”
“丫是不是还嘴硬呢!只要有薛晓雅这一个案子,定他的罪就已经没问题了,其他的等移到看守所后再慢慢提审也行,不怕到时候撬不开他的嘴。”刘川枫狠狠吸了一口香烟。
朱洲点点头,疲倦的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做完笔录时,已经是深夜了。公安局大楼里,讯问室所在的地下一层一片寂静,走廊外一片漆黑。李睿菲走出讯问室时,回头看了垂头坐着的丁昊一眼,这个画面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中。她看到丁昊暗黑色的眼珠直视着前方,眼睛里似乎雾气迷蒙,那眼光里,弥漫的是深不见底的悲伤、悔恨,还有无尽的疑惑。
三十一
我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透过浅灰色条纹窗帘,暖烘烘的阳光投射到公寓的天花板上,形成淡淡的发光的带子。
昨晚结束对丁昊的讯问后回到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今天唐唐他们会安排把丁昊移送到看守所去,由于整个周末都没有休息,朱队今天给我和刘川枫放假一天。
我坐起身,伸长胳膊拉开窗帘,又抓过一个靠垫塞在背后,懒洋洋的斜靠在床上。透过窗玻璃,我能看到天空还算蓝,基本没什么云彩,我能看到小区沉浸在安静的惬意里,三三两两走在小区里的住户步调悠闲,我能看到楼下不远处,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裹着厚厚白色羽绒服像个圆滚滚的雪球,在开心的玩着滑板车,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不知从隔壁谁家传来了炒菜声,似乎还飘来了饭菜的香味,往我空荡荡的胃里钻。嗯,今天中午我吃点什么好呢?红烧排骨?什锦海鲜?酸菜牛肉?这么多选择,真是为难。泡哪一种好呢?我望向堆在桌上的五花八门的泡面……
把杯面泡上,我趿着拖鞋,在自己租住的小公寓里来回溜达,脑子里漫无目的的跑马。
马不停蹄忙了这么多天,薛晓雅的案子总算有个结果了。既然丁昊已经认罪,薛晓雅案件应该很快就会结案了。
可是,按我们的推测,郑中华、喵哥、白鸣的死,极可能也是同一个人做的。但昨晚提到这三个人的死因,丁昊为什么表现得毫不知情?是他太会演戏,还是,杀死那三个人的凶手是薛晓雅?或者,另有其人?
还有,日记。那本日记里被撕掉的内容究竟写了些什么?2015年8月之后的日记又在哪里?日记里薛晓雅曾提到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昨天晚上丁昊在供述中并没有提到这些,这些问题,他能够给我们解答吗?
意识到这些想法涌进脑子占据着我的思绪,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不是要趁放假时间休息休息嘛,怎么又在琢磨这些。
不去想这么多了,阳光这么好,适合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看看书。我从我的书架中抽出一本弗洛伦斯·妮蒂雅的《性格解析》,把身体陷进阳台上的布艺小沙发里。
我很喜欢看解析性格的书。追溯到古希腊,希波克拉底就已提出“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但许多人有着相似特征”的理论,认为处于同种群体的人总保有某种统一的行为模式,从而创立了性格的“四液”学说:多血质、抑郁质、胆汁质、黏液质。这个分类方法流传甚广,近年又出现了很多类似的学说,但都大同小异,全是性格的四分类法。家里这本《性格解析》,我看过好几遍了,时常也会对比着分析身边的人属于什么性格,还挺有趣。
典型的活泼型,他们外向,乐观,健谈,热情洋溢,富有幽默感,对事物充满新鲜和好奇,常常是舞台的中心,聚会的灵魂。他们容易交朋友,与他们在一起永远不会沉闷。但他们也粗心,没长性,有时给人感觉不靠谱不踏实,或者夸夸其谈。
典型的完美型,他们理想化,追求完美,谨慎有条理,善于分析和计划,高度注重细节。他们天生悲观,有深度,富心思,内敛,敏感而情感丰富,多数拥有艺术天赋,但他们有时显得挑剔和尖刻,容易因过于敏感细腻和追求完美而陷入情绪低潮,也容易抑郁和钻牛角尖。
典型的力量型,他们是天生的领导者,性情直率,目标明确,意志坚决,自信自立,行动迅速,组织力强。但他们大多比较急躁和强势,有时还会因控制欲而得到暴君的称号。
典型的平和型,他们性情平稳低调,宽容温厚,容易相处,谅解他人,适应力强。很少发脾气,没有攻击性。但他们缺乏主见,容易随波逐流,也容易被认为优柔寡断、懒惰和拖延。
从本质上说,活泼型和完美型一个外向、一个内向,仿佛一个是白昼一个是夜晚;力量型和平和型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也像是硬币的两面无法重叠。人的性格气质会在后天经过有意的培养和无形的打磨,形成每个人特有的个性,甚至会训练出一些与自己本性相矛盾的素质,但与生俱来的本性逃不出这四种基本类型以及它们相应的排列组合。
滔滔不绝的故事大王刘川枫恐怕是典型的活泼型。粗糙却又果绝的朱队应该是力量型。心思细腻又冷静的唐唐似乎是完美型。而平和型的人一般初次接触就能让人感觉低调舒服,他们通常都长着一张温柔的脸,就像丁昊。
丁昊?似乎哪里有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一个寒战。
从见过的几面来看,丁昊脾气温和,说话慢条斯理,应该是比较典型的平和型。
半年前,我曾在协助进行案件数据统计过程中,根据我能接触到的案件档案,结合犯罪心理和性格分类学说进行过私人的统计和分析,结果显示,各种性格类型的人都有犯罪的可能性,从整体犯罪率的统计来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性格类型差异。然而,力量型的人,最有可能在愤怒下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大打出手或激情杀人;完美型的人,相对来说较有可能不动声色的埋藏恨意,实施缜密的犯罪计划。而平和型由于与力量型的人性格正好相反,是最不容易被激怒的性格类型,因此,他们是最不容易冲动犯罪的性格类型,常常是在事态已经推动到了实在忍无可忍的地步才会将犯罪行为付诸实现。
那么,丁昊这样看似温和的人,真的有可能不动声色的连杀掉四个人吗?或者退一步说,丁昊会仅因薛晓雅的隐瞒而爆发恨意和愤怒,在短短几天内决定并实施杀死薛晓雅的行动吗?
似乎有点问题。丁昊杀薛晓雅的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隐情?昨天夜里已经熬到太晚,大家也困倦了,在丁昊认罪杀死薛晓雅后,我们的防备无一例外的松懈了下来,没有再去琢磨过他口供的细节,他的动机是否一定合理。现在想来……
当然,仅从性格倾向并不能百分之百的断定行为模式,不能说温和的人就绝不可能在冲动和愤怒的控制下杀人。而且,仅凭见过的几面,我对丁昊的性格类型判断也不一定准确。但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是刘川枫。我划下通话键,刘川枫火急火燎的声音震耳欲聋,通话背景里还夹杂着室外吵闹的汽车喇叭声。
“小师妹,出大事了!丁昊一个小时前在看守所自杀了,现在刚送到医院抢救呢。我和朱队现在正赶过去。”
“什么?!等等我,我也去!”
出门时,我才想起来我的那碗泡面。我看到阳光洒在我宽大的白色书桌上,书桌上我的那碗面泡得太久,高高撑起了纸盖,已经泡发成一大堆了。
2017年1月11日早上11时许,刚被刑事拘留在看守所内的嫌疑人丁昊,趁人不注意,在望风时把自己的脖子卡在了卧室和阳台间的电动铁栅栏上,并弯曲双腿,致使体重带动颈部两侧迷走神经被铁栅栏持续压迫,导致窒息,企图自杀。在被同屋发现后救下,看守所人员安排将他送往了医院。我们到达滨河新区医院时,丁昊已经过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主治医生说,太悬了,还差一点儿人就救不回来了。鉴于现在人还在昏迷中,意识和身体都没有恢复,要求我们暂缓讯问。我们等了一阵又转了一圈后,只好走出了医院。
“这小子居然畏罪自杀?是不是良心发现,觉得悔恨交加,已经生无可恋?”刘川枫擦了擦额上因奔波和焦急催生出的汗水,喘着气说。
“也不见得。”朱队搓了搓脸,“在他认罪的那一刻,很可能已经下定了自杀的决心。可能是出于自我审判,也不排除是想用自己的死换取某部分真相的湮灭。”朱队直视远方,面无表情的说,“丁昊认罪的背后,很可能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不能放松侦查,该核实的继续核实!”
而我在明亮的阳光下却感到阵阵寒意。从调查薛晓雅案件开始,郑中华、喵哥、白鸣,一具具尸体进入我们的视线,仿佛有看不见的绳索把他们相连。现在连丁昊也迈到了死亡的幽谷边缘。死神的阴影,似乎笼罩在晴空之上。
三十二
我睁开惺松的睡眼,从所趴着的办公桌上醒来。办公室的白炽灯明晃晃的亮着,不远处,朱队、唐唐和刘川枫正讨论着什么。我这才想起来是在加班到凌晨的过程中,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赶紧搬了个椅子加入他们。
“目前丁昊的状态,我们还不适合去医院讯问。但从另一条线出发,调查白鸣和薛晓雅的关系,倒是有点进展,”朱队看见我凑过来,又重复了一遍,“白鸣在调到工业大学化学系之前,是在长荣市邮电学院的化学系当老师,那时他们办公室的其中一个同事是薛晓雅的同学,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辗转认识了薛晓雅。这样吧,明天,川枫和小菲去找他这个前同事,详细了解下白鸣和薛晓雅认识的经过,也了解下白鸣和薛晓雅是不是有什么矛盾或者纠葛。”
我点点头,屏息继续听着。
“而且,白鸣的这个同事,咱们还找她问过话呢,”刘川枫补充道,“就是元旦假期和薛晓雅一起去逛街的高中同学,冷婧。”
次日上午,我和刘川枫驱车到达城南的上河城小区,又一次在小区外的咖啡馆里见了冷婧。
再次坐在冷婧对面,我忍不住细细打量她。她穿着一件短款驼色大衣,身材适中,不施脂粉,长相很平淡,那白瓷面具一般的脸上,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颇有神采。那是像猫咪或者羚羊一样的眼神。
“你以前的同事白鸣,在元旦前一周因为煤气泄露死在家里,这事你知道吗?”
冷婧点点头,声音轻细:“听说了,大家都说好可惜,他还那么年轻。唉,真没想到,他也太不小心了。单位也派代表去慰问过。”
“白鸣以前是在你们系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刘川枫将这个问题抛给冷婧。
“……白鸣是一年前从我们系调走的。他业绩不错,尤其是善于搞研究,但是在工作之外,他和同事关系都比较一般,他喜欢自己埋头研究,不太和人交往,性格有点固执,大家都知道他有个爱好是淘古玩,尤其是各种瓷器。他还有个习惯,就是在室内都要开窗,冬天开窗冷,又经常有雾霾空气不好,所以他在我们办公室经常因为坚持开窗这种小事和同事有争执,但也没听说和谁有特别明显的矛盾。”
“他和薛晓雅是怎么认识的?能详细说说当时是怎么一个情况吗?”
“那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晓雅有事来我们办公室找我,白鸣和她聊了一会,似乎对晓雅挺有好感,就互留了电话。我后来听晓雅说,他那段时间约过她好多次,但晓雅和丁昊感情一直挺稳定的,对他没意思。那之后他可能也就放弃了吧,我后来没有听晓雅再提起过他。他调走后这一年,连我们这些同事都和他没有什么联系,我想晓雅更是不可能和他有交集了。”冷婧睁大眼睛,似乎对我们的问题感到几分困惑。
我们又问了几个问题,但没有什么收获。对于白鸣和薛晓雅是否有更多的纠葛,或者丁昊和白鸣是否有过接触,冷婧似乎一无所知。然而,听我们提到丁昊已认罪并自杀未遂,冷婧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惊恐般的愕然,本来平缓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晓雅是不是自杀,但我知道,丁昊爱晓雅,他绝不可能伤害晓雅。”
她看人时眼里有一种光芒,就像是眼含泪光似的明亮。在那光芒背后,似乎隐藏着很多没有说出口的语言。
冷婧的手机响起来,在咖啡厅安静的空气中留下一串碎痕。她接起电话,默默听了半晌,简短的对电话那面的人说:“好的,我马上回来。”
她随即略带歉意的和我们商量:“刘警官,李警官,咱们的问话是否差不多了?我老公催我回家,早上家里空气净化器坏了,约了上门维修的人一会到,家里得有人,他正好又有事约了朋友要马上出去。真抱歉。”
我本想同意,刘川枫想了想却说:“可能还有几个问题要问,如果方便的话,我们陪你去家里谈吧。”
“也好。”她出于礼貌微笑了一下,平淡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妩媚。
我们迈步走进冷婧家门,立刻被一种极端的洁净所笼罩。屋子里墙面、地板、家具,全都是白色系,整洁却又透着冷冰冰的气息。屋里一尘不染,仿佛灰尘都没有一粒。
“你们家真干净啊。”刘川枫一边换拖鞋,一边由衷的感叹了一句。我猜他一定想起了他自己那狗窝般的宿舍。
“家里不打扫干净就有灰尘和细菌,容易生病,生病了就得吃药,现在的药好多都成份不安全,吃药没有什么好处。”冷婧往屋里走去,语调有些生硬和厌烦。同时,我看到另一个人迎着她的话语声从客厅向玄关走来。
迎面出来的是应该正是冷婧的老公。看来我们刚一跨进家门,他就披上大衣急着要出门。冷婧向他介绍我们,他冲我们笑着点点头,彬彬有礼的招呼了我们,但这礼貌下似乎透着一点冷淡。
这是一个长得还算帅的男人,中等个头,瘦削的身材,合身的巴宝莉大衣,发型精心修饰过,皮肤白净,眼眶却有些发青,眼神有种梦游般的空洞。与我擦肩而过时,我闻到他满身浓重的烟味,以及裹在这烟味里,丝丝缕缕残留的香水味,似乎是一种木质香。
他已经换好了皮鞋,开门之前,下意识的掏出一根烟塞在唇间,摸摸大衣口袋,又探头叫冷婧。“小婧,我常用的打火机好像落在外头了,家里那个打火机帮我拿过来一下,我点根烟。”
“少抽点吧。”说话时,冷婧微微皱了皱眉。
“嗯,知道了。”和冷婧说话时,他也还是那副温柔却彬彬有礼的神色,但语调却冷冷的没有感情。我看到他接过来并点燃唇间香烟的,是一个纯铜精雕的zippo打火机。
我和刘川枫在客厅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坐下来。屋里很安静,立式新风机和一个浅金色的大功率空气净化器分别在两个墙角发出嗡嗡的背景音。另一个白色的空气净化器似乎确实是坏了,拔掉的插头耷拉在机身上边。
窗外传来几声狗吠。我起身走到窗边,从二楼的窗户往外看去,不远处的小区绿化带旁有一只白色的小狗摇晃着尾巴在来回走动,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见它湿润的黑眼睛和圆鼻头,雪白的身子毛茸茸的挺好玩。
我忍不住问冷婧:“这是谁家的小狗呀,真可爱。”
冷婧端来了茶水和玻璃杯,看了一眼窗外:“不知道,好像两天前就出现在小区里了,一开始没怎么注意,这两天夜里我好几次听到狗叫声被吵醒,没睡好,起来从窗户一看,就是这只小狗。不知道是谁家遗弃的或者走失的吧,这么好看的狗,有点可惜呢。”
我从窗边走回沙发。窗边的墙上挂着冷婧和她老公的大幅结婚照,电视墙上方几个相框里,嵌着冷婧的单人照。单人照上的她还纤细单薄,结婚照上却已有点丰润,腰身像是已经有了怀孕的迹象。我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屋里居然没有孩子的照片。
“也不是不想放孩子的照片,我们家宝贝有点先天不足。”冷婧一边给我们倒水,一边柔声解释。杯里的热水腾出白色的烟雾,袅袅上升,消失在透明的空气中。
“怎么了?没大事吧?”
“脑膜脑膨出,属于一种先天的畸形。刚生下来的时候,后脑的颅骨没有完全闭合,突出了一块椭圆型的肿块,看起来血乎乎的,真有点吓人,我们又担心又着急,所以一直没给她拍照片,也没让她见过外人,连晓雅她们这些好朋友,我都没让她们来探望过孩子,晓雅差点跟我急了。不过宝宝两个多月的时候就做了手术,切除了膨出囊,封闭了颅骨缺损,医生说手术还是很顺利的。这段时间送回老家休养,父母帮着照顾照顾,等放寒假,我也没课了,就接回来。”
“那以后会有别的影响吗?”我问得有点小心翼翼。这类话题我真不擅长。
“从外表来看还好,后脑和颅骨的问题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了。智力还是受了影响,会比一般的孩子低一些。有时我也在想,现在还有我照顾她,但我也没法照顾她一辈子,等到以后我不在了,她可怎么办啊。”她的眼神仿佛在看向很远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和冷婧见面交谈,有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总是在我脑子里萦绕不去。这个女人,她那楚楚可怜的姿态,她那暗夜里花蕊般的气息,总让我觉得最近似乎在哪里与她接触过。并不是一周前的那次匆匆问话,而是最近几天,在另外某个地方。我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三十三
“你有没有觉得,冷婧和她老公的感情有问题?”
回程的路上,我在车里问刘川枫。
“我可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我觉得他俩感情不好,而且冷婧她老公很可能有外遇了。”
“小师妹,你会不会太八卦了,净瞎分析。”刘川枫腾出一只握方向盘的手,敲了一下我的头。
“你听我说啊!首先,他俩之间的态度很客气,客气得简直不太像夫妻。她老公虽然显得很温柔,但他对冷婧的眼神里,我并没看到有爱,而他向冷婧要打火机时,冷婧也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虽然不容易发觉,但我觉得她那时眼神里流露了一点点不满和厌恶……”
“说不定只是看不惯她老公抽烟呢!她老公满身都是烟味,说明烟抽得很凶,冷婧又那么爱干净,屋里一尘不染,新风机和净化器开着好几个,她可能对她老公的烟瘾有意见吧。就一个下意识的表情,不能说明感情一定有问题吧!你说她老公有外遇,依据呢?”
“她老公身上的烟味里,有一点点香水的余味,这么爱抽烟的人,香水根本盖不住烟味,他是不会自己用香水的。那他身上的,就是残留的别人身上的香水味道。冷婧身上并没有香水味,而且孩子还小,人工芳香剂的化学成分会对孩子的健康不好,所以冷婧现在也不太可能用香水。那她老公身上残留的香水味,很可能是外面某个女人的哦。再说,家里空气净化器坏了要修,老婆在接受警察问话,她老公却一会都等不了,着急非要立刻出门,说不定,正是赶去约会呢!”
“可以呀你,小师妹,观察力杠杠的!我发现你越来越像朱队啦。”
“还好啦,要是朱队在,他一定能看出更多!”我有点得意。
“我是说你长得越来越像朱队啦。看,胡子和喉结都快长出来啦。”
我向刘川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但是,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我脑海里闪过。“师兄,我还是觉得奇怪。”
“什么?”
我咽了下唾沫,继续往下说:“他们家里没有孩子的任何照片,挺反常的。冷婧说因为孩子出生后有脑膜脑膨出,看着有点吓人,所以没拍照片。但是这个畸形既然是在后脑,应该并不影响孩子从正常角度拍照片;而且孩子已经半岁多了,两个月时就做了修复手术,术后却也没拍过照片。不管什么样的父母,都会在孩子出生后乐此不疲的给孩子拍照,有的父母本来完全不爱摄影,却在孩子出生后变成晒娃狂魔。那冷婧夫妇怎么会连一张照片也没给孩子拍过呢?会不会,家里没有孩子的照片,有什么别的隐情?”
“这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吗?人家孩子畸形,就算有照片,收起来不想给咱们这些外人看,不行啊?”刘川枫晃了晃脑袋,不以为然。
回到队里,是下午四点左右,室内光线很暗,室外天空灰蒙蒙的,雾霾背后有乌云在涌动,看来要下雨了。
“朱队呢,去哪儿啦?”我东张西望。
“喵哥手机解锁成功了,他去技侦那边查看喵哥的手机了。”唐唐走到会议桌边坐下,“苹果手机的安全系数还真是挺高的,为了解锁喵哥的手机,技侦这两天跟苹果美国总部那边联系,提供了一大堆证明材料,折腾好长时间才搞定,不容易啊。”
我和唐唐、刘川枫围坐在会议桌边,我整理着上午的笔录,唐唐和刘川枫则随意翻看着案件的相关资料。抬头的间隙,我看到刘川枫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似乎窗外那片阴影般的乌云将晦暗的天色映到了他的脸上。
“唐唐,小师妹,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我和唐唐充满期待的望向他。
“丁昊的高铁和酒店记录显示,2015年7月9号,他从长荣市坐高铁到达辽宁并入住酒店,但14号,也就是仅仅五天后,就从辽宁回到了长荣市。你们记不记得,在薛晓雅母亲7月5号去世后,薛晓雅日记里曾提到丁昊出差去辽宁做项目了,一个月后的8月5号丁昊才又回到她身边?我们一直以为丁昊出差了整整一个月。其实,丁昊只出差了五天就回到了长荣市,那为什么,他没有回到薛晓雅身边?”
“是呀!我早就给你说过,丁昊出长差的事有点怪!”我一拍桌子站起来,“薛晓雅的母亲癌症突然恶化去世,薛晓雅遭受巨大打击,丁昊作为男友,这个时候居然并没有陪伴在她身边帮助料理后事,给她足够的关心和支持,反而去外地出差了一个月。什么工作对他来说会有如此重要?看吧,我没说错吧,根本就没有所谓一个月的长差!”
“好吧好吧,女福尔摩斯,你说得对!那咱们想想,是什么原因,会让他在这个时点都不陪伴在女友身边?此时又偏偏冒出来了那个喵哥……”片刻,刘川枫的脸上放出光彩,“会不会,那个喵哥,就是丁昊的安排?!可能丁昊和薛晓雅之间的感情当时就出了问题,他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去伤害薛晓雅,是希望薛晓雅在连续受到重创后濒临崩溃,因为自己被玷污而主动离开他!”
我和唐唐都沉默了片刻,咀嚼和消化着这个黑暗的猜测。但我马上否定了刘川枫不靠谱的推理:“这应该不可能吧。丁昊这个人看起来性格是比较温和的,要说他缺乏主见,优柔寡断,我信;要说他这么腹黑和极端,通过如此龌龊的方式来算计薛晓雅,我觉得还不至于。再说当时两人还没有谈婚论嫁,就算是感情出了问题可以用分手解决呀。”
“嗯,我也认为不可能。薛晓雅日记里写了,她是自己打开微信‘附近的人’后才无意和喵哥搭上线的,有极强的随机性,丁昊根本就没法安排。”唐唐摇了摇头,像要把错误的推测从脑子里晃出去,“那么,丁昊在薛晓雅母亲去世后一走了之,把薛晓雅独自扔在家里一个月,究竟是为什么?这个时间点太蹊跷,太反常,似乎无法合理解释。看来,我们还是遗漏了什么。”
唐唐说得没错。我们还是遗漏了什么。薛晓雅的那本日记,引出了很多线索,但我们没有办法完全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丁昊在薛晓雅母亲去世时长时间不陪在她身边?薛晓雅提及的秘密是什么?那些被撕掉的日记里究竟隐藏着什么?而2015年8月之后的日记又去了哪里?
而且,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哪里还有问题。
走廊上的声控灯亮了,但我却没听到门外有任何声音。一转头,发现朱队无声无息的站在会议室门口。
“朱队,您吓我一大跳!悄没声儿的。”
朱队往屋里跨了两步。我看到他气喘吁吁的站在我们面前,额上带着细小的汗珠,眼神亮晶晶的,闪着复杂的光,那光交织着谜题解开后的欣喜和震惊,似乎要告诉我们什么难以置信的讯息。
“重大发现。”他说。
我们三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望着朱队,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但朱队却不慌不忙的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随手端起桌上的水杯,也不管是谁喝过的,一口气灌了半杯凉白开下肚,才接着说下去:“技侦已经取得了喵哥的开机密码,开机后我看了他的微信,他的微信记录中保存了大量与女孩的联系记录,其中包括不少受害女孩。我特意翻看了2015年7月的聊天记录,果然,其中反映的犯罪过程和日记中的内容完全符合。”
“朱队,重大发现就是这些啊?跟我们的分析一模一样嘛。”刘川枫不以为然的说道。
“不,当然不止是这些。就在我看喵哥手机时,发现了一个事实,一个一直在我们眼皮底下,但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事情。这个事实,推翻了我们之前对案件的重要假设,也会影响案件的关键结论。”
“是什么?”
不知不觉,我们三人把朱队围在中心,而且探着身子越凑越近。朱队的声音像哈气似的放得很低,像是在深夜里手电筒的微光下给我们讲鬼故事。
三十四 日记
2009年3月7日
周末的阳光很好,我本来想,今天可以和丁昊去附近公园逛逛。但一起吃完早餐后,丁昊说他和同寝室的小白已经约好了要去打球。
可是,他忘了前两天和我说过,小白已经去外地实习了。
丁昊把我送到宿舍附近就离开了。我独自站在树荫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阳光刺破树荫照下来,我往一束光线伸出手,阳光跳跃到我的手背上,无数尘粒飞蛾般在我指缝间浮游舞蹈。
……
2011年11月25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丁昊带我吃了牛排,餐食精致,灯光温软,我很开心。回来的路上,他在蛋糕店给我买了生日蛋糕。我以为整个晚上他都会陪我。但他在阳台上接完电话后,却说,公司有急事,晚上要加班。
我微笑着把他送到门口。他匆匆背包离去。
我没有告诉他,我分明听到了电话那端的声音,撒着娇的,熟悉的女声。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独自一口一口吃着生日蛋糕。
心像是被一只小老鼠一口一口咬噬着的感觉。
……
2015年7月9日
感觉无法呼吸。
虽然有预感,但听到丁昊昨天电话里的那句话,我的信念崩塌了,感觉我的肉体和灵魂都在消散中。
这么久以来,每次他离开去找她,我都不会戳破,我只装作没有察觉。我以为这样子丁昊就永远不会离开我。而他现在为了她,却打算就这样退出我的生活。
他还有可能回到我身边吗?
天空很亮,亮得刺眼。这个世界都是光亮的,只有我头顶的空间是黑暗的,很黑,很黑。
……
2016年11月29日
我们都坐在新装修好不久的婚房里。天气不好,只有该死的雾霾,没有一点阳光。
我通电话和婚庆公司确认婚纱、手捧花和伴娘服的尺寸和样式时,丁昊就坐在我斜前方的沙发上,腿上摊开着喜糖盒的设计方案。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来回摩挲着沙发的布纹表面。他的脸色有点难看,不时偷偷的瞟我一眼。
我能感觉到,是那种有点局促和迷惑的目光。
我抬起头,他错开目光,有点慌乱的低头装作在看那些纸页。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宝贝,这种喜糖的样子不错……”
似乎,对于结婚,他很犹豫。
是否,一个婚姻外的孩子,唤起了一个男人沉重的负罪感,从而终于鼓起勇气想要打破鲜花钻戒和婚礼,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身份,8年多的爱情长跑?
但不管他态度如何,我的心脏并没有太多起伏。当你有了重要的计划要去做的时候,原来是这种感觉。
玻璃窗外,大片浓重的鸽灰色雾霾中间,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一小片纯净的蓝天,看起来就像撕裂了一个通往异世界的入口。
三十五 凶手
天色已经全黑了。这里是小区背后一片无人问津的绿化带,冬天布满枯草,了无生气。
幽暗的夜色中,凶手站在一棵老树下,高高举起了手中那铁锹一样的东西。
一声闷响下去,含糊的吠叫被挤压在了那个毛茸茸的小小身体里。小狗的头被拍扁,雪白的皮毛上血肉模糊。湿润的鼻头呼出了最后一丝气息,爆裂的黑眼珠在最后一刻无助的凝视着上方的人影。
“终于安静了。”凶手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感到几分满足。“天天夜里在窗外叫唤,吵得我头疼睡不好觉。打扰了别人的生活,就该付出代价。不管你是一只狗,还是一个人。”凶手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说着。
白色的小小尸体再也不会欢蹦乱跳了,它沉默无声的蜷缩在老树下,像一块白色的破抹布。
凶手蹲了下来,把一个破铁桶挪到自己跟前,从怀里掏出了纯铜精雕的zippo打火机。铁桶里扔着一本淡紫色的日记本,这本日记本和刑侦支队物证室里的那一本样式几乎一样,但看起来要新很多。
打火机顶端燃起了小火苗。小狗尸体也被抛进铁桶,橙红色的火舌舔舐着桶内的物件,渐渐蔓延成一堆火光。
远远望去,树影和人影都在火光中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