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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迷雾后的凶手(2)

三十六

被我们三人围在中心的朱队,声音哈气似的放得很低,低得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我在喵哥手机里看到的那个微信号……那个加喵哥为好友并且被施暴的,不是薛晓雅。是冷婧。”

屋外开始下雨了,傍晚的天色暗沉得像浓重的黑夜,豆大的雨点开始掉落下来,噼里啪啦的打在窗玻璃上,如同鼓点一阵急过一阵。

我的脑子里此刻像有一个湍急的漩涡,记忆中的线索全都被撕扯着卷了进去。在这漩涡中,无数画面和片断呼啸着打着转,我一时间来不及理出纷乱的思维。

我目瞪口呆的坐着,旁边的唐唐和刘川枫也张着嘴发愣,似乎一时都反应不过来这个事实。与喵哥有联系的人原来是冷婧。日记的主人原来是冷婧。那本日记上不管是封皮还是内页确实没有一个地方有薛晓雅的签名,但由于是在她的死亡现场发现,里面又记录了和丁昊的种种感情发展,所有人都想当然的认为这是薛晓雅的日记,没有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没有人想到还有一个女人,默默的在阴影里,和薛晓雅共享并持续记录着对丁昊的爱与哀愁。

就像是我们从最初的线索抽丝剥茧,一砖一瓦的搭建起了一座大厦,而此时,建筑的基石被一只无形的手抽出,大厦随之摇摇欲坠,土崩瓦解。在迷雾般的烟尘散去后,我才看到在崩塌的砖瓦上,那一些我们之前忽略的细节,一些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原因的东西,此刻都豁然呈现了答案。

为什么在薛晓雅当时住处附近的安置房遍寻而找不到喵哥。原来,喵哥住在冷婧方圆三公里。

为什么薛晓雅的手机里没有喵哥的半点痕迹。原来,喵哥只在冷婧的手机里出现过。

那本紫色封皮的日记摊开在我的眼前,我总是觉得哪里不自然,哪里有一些莫名的违和感,却又具体说不出来。

“我表面上仍然低调乖巧,没有人发现我平静脸庞的深处涌动的是漆黑翻腾的潮水……”

从同事朋友的描述和薛晓雅的照片气质来看,薛晓雅自信、骄傲而强势,应当是力量型的性格,而日记里的文字却透着敏感脆弱的悲观气息,更像是表面乖巧实则隐忍的完美型性格。

“朋友,恋人,还是什么?这个界限有点模糊。触手可及的身边,友谊与激情,快乐与罪恶,坚硬与破碎,逐渐面目模糊,暧昧不清。”

“据说有种鸟没有家,也没有巢,它们在风中枕着翅膀入睡。枕着翅膀睡该有多危险,多美。美与危险总是分不了的。”

“三年了,那时候我让这个笑起来没有阴影的男孩走进我的生活。我没有后悔过……就算丁昊对我的回馈不是他的所有,我也觉得温暖而满足。我时常感到幸福。这幸福也许本就是幻觉?如果我的秘密一旦被发现,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宁静和美好,也许都会因此破碎……我想,如果幸福真是幻觉,我宁愿沉浸其中。哪怕只有幸福的碎片。”

“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八年来,薛晓雅和丁昊郎才女貌,人人称羡,而日记中提到丁昊,却时常流露出飞蛾扑火般的忧伤和决绝。原来,日记里所提到的第一个秘密,不是别的,正是她和丁昊的地下情。

日记里的很多内容,在知道了它的主人后,读起来,才重新有了不同的理解和含义。

还有,为什么我今天和冷婧见面后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原来她的渴望,她的恐惧,她内心的所有一切,都潜藏在这淡紫色封皮的日记本里,而几天来读过这本日记的我,与她一见面就隐隐感受到了那同样纤细易碎、阴郁娇艳的气息。

撕掉的日记内容,应该正是会透露出冷婧身份的内容,提到了冷婧周围的其他熟人,尤其是日记所谓的主人薛晓雅。而2015年8月之后的日记,为什么寻遍薛晓雅家而不见,正因为那之后的日记,一直在它真正的主人手中。

原来如此!

“哦,这么看来日记里的所有事件和情绪都是冷婧的,不是薛晓雅的……怪不得之前看日记里有些细节觉得反常,始终怪怪的。而我们刚才一直想不通,薛晓雅母亲去世后,丁昊为什么居然没有陪在她身边?其实丁昊一直是陪在薛晓雅的身边的,反而远离了冷婧。当时日记里提到爱她的人离开了她,我们一直以为是薛晓雅在指自己的母亲去世,其实是冷婧在指丁昊在此时和她分手!这就都能说得通了!”唐唐如梦初醒般。

“哎,不对呀,丁昊之前说因为薛晓雅被喵哥迷奸,又隐瞒事实,他愤恨之下杀了她。但现在看来,被喵哥施暴的是冷婧,丁昊哪里还有杀薛晓雅的动机?再说了,刑科所在薛晓雅家发现的旧纸条,不是和日记上的字迹一致吗?这怎么回事啊?”刘川枫半天终于回过神来,不解的问道。

我的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是重大线索查证组的同事发来一张图片。这是冷婧孩子的照片,是我下午从冷婧家回来后,因没看到孩子照片觉得奇怪,请他们调查后获得的。照片上的女婴,穿着柔软洁净的浅蓝色企鹅连身衣,两眼间距有些过宽,有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神色,却又略显呆滞,能看出来智力有些低下。不过,任谁亲眼看到这孩子或者看到她的照片,都会立刻明白,这是谁的孩子。孩子平淡的细眉细眼很像冷婧,但鼻子、嘴的轮廓和脸型,实在像极了丁昊。

这才是冷婧家看不到女儿照片,也不让薛晓雅或任何朋友去探望孩子的原因。我突然明白了,冷婧在日记里的第二个秘密,并不是被喵哥迷奸,她在被喵哥施暴后恐惧和担心的,也不是怀上喵哥的孩子,而是,她在害怕失去,她担心那狂暴可怕的一夜蹂躏后,她会失去腹中已经怀上的孩子,她的第二个秘密正是,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已经怀上并且执意要生下丁昊的孩子。

窗外的雨声由铿锵的鼓点声转为密集而均匀的沙沙声。朱队缓缓站起身:“明天一早,带上日记内容,去滨河新区医院。丁昊也该休息得差不多了。相信这次,他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其实,不用等明天丁昊的回答,我想我此刻已经拼凑出了大概的答案。

丁昊不是凶手,只是顶罪而已。

我一直在读的这一本日记,原来并不是死者的日记。

这是一本凶手的日记。

三十七 丁昊

丁昊从洗得泛黄的白色病床上醒来时,他想,还是回来了,没死成。

把脖子悬在看守所房间和阳台间的铁栅栏上时,他虽然心里坚决而平静,但对于死亡仍有着本能的恐惧。但当意识开始模糊后,他仍没有感觉到丝毫痛苦,他想,就这样失去知觉,在混沌中消亡,恐怕是最好的死亡方式了。

眼前渐渐变暗。他好像是被一个黑洞吸进去了,同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详和轻松。自己的意识浮在一个黑暗的维度中,然后自动的快速向前飞去。黑洞长长的尽头泛着白光,那是一种极度明亮的光芒,但一点也不刺眼。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那里是最平静幸福的所在。

他融入了黑洞尽头的那一束光线中。时间停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了一些声音,分辨起来,像是医生护士的交谈声、医疗器具碰撞的丁铃声,那些声音似乎极为遥远又极为空旷,就像是沉在水底听着岸上的喧哗。他的意识苏醒了一下,但太疲倦了,又沉沉的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屋里很宁静,睁开眼,幽暗的光线中一片白色,像是病房,手背上的针管正将输液瓶里的液体点滴注入到平躺着的自己体内,他感觉到了随之蔓延到血管里的凉气,同时才发现自己是有温度的,也重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重量。

还是回来了,没死成。他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丁昊活动手指摩挲了一下手掌下方的床单,指尖传来粗糙的棉质触感,有一种踏实感。黑洞中漂浮的意识已重新跌回了肉体里,对死亡的渴望似乎也随之抽离了,对这个世界虽没有感觉到多么眷恋,但也不再感到厌弃。从窗户往外看去,此时是黑夜,外面下着冬日冰凉的细雨,这雨水似乎冲走了自己所有情绪和过往。他呼了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刑侦支队的几个人过来时,是次日一大早。由于前一天下过雨,这天很晴朗,天空像擦洗过的玻璃,透出玻璃后那平静海水般的颜色,是一种淡漠的蓝。丁昊正斜靠在竖起来的枕头上,手里握着茶杯,安静的望着窗外的一棵树。那是一棵冬天也不掉叶子的长青树,伸长的树枝几乎挨到了窗台,树枝上一片濡湿的树叶,正沉重而无声的下坠。地面上,雨水冲刷下来的零星树叶,像散落一地的碎片。

朱洲招呼看守的人员离开,自己在床边坐了下来。另两个男警察也找来椅子坐下,那个叫李睿菲的女刑警却没有坐,她将透明证物袋包裹着的那本淡紫色日记抱在胸前,站在一旁。他们的脸上都有耐人寻味的表情,但丁昊心脏并没有任何起伏,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休息得怎么样,身体恢复了吗。”朱洲抛出一句开场白,看见自己微微点头,又接着说下去,“咱们说说你那天的口供吧。你交代的作案经过看似合理,但我们经过分析,发现有不少问题。

首先,用于迷昏薛晓雅的七氟烷,你之前说是在网上买的,但我们查了你的上网记录,根本就没有任何内容是和购买七氟烷有关的。再说七氟烷是国家管制的危险化学品,不是你想买就能买到的。我估计你现在也说不出来从哪儿能买到七氟烷吧。

另外,我们昨晚也和大巴公司确认清楚了,1月2号晚上,你乘坐的那班大巴七点从邻市发车,八点五十五抵达长荣市车站。你提着两个大行李袋最后下车,司机对你印象还挺深。按路程推断,你如果从车站以最快速度赶回华夏奥城小区,也得九点十分左右。而薛晓雅在九点之前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虽然你在到家的时间上撒谎了,但你并没有杀死薛晓雅的作案时间。”

以上只是你杀人手法上的疑点。当然,更大的疑点,是你的动机。我们已经发现了你一直不想让我们关注的关键人物,冷婧。”

丁昊心里微微一动,但没有说话。当时急于替冷婧隐瞒和牺牲的心情,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了。真奇怪,如今听起来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他把茶杯端到嘴边,茶杯里的雾气蒸腾起来,遮住了眼睛。

朱洲接着往下说:“之前,我们不知道你还有另一个女朋友,一直没有考虑过日记会是薛晓雅以外的人写的,直到我们找到日记中所提及的喵哥,才发现被喵哥施暴的不是薛晓雅,而是冷婧。你之前交待说,因为薛晓雅隐瞒了被侮辱的事实,你才产生了杀她的动机,这些已经完全站不住脚了。到了这个地步,你也许愿意跟我们讲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丁昊往举在眼前的茶杯里望去,透明漾动的水间,碧绿的茶叶倾向一边,横七竖八的堆积交错着,就像无数宽大的树叶和齐膝的野草,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森林。从那片绿色间,他好像看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夏日,图书馆外的绿叶和光影。

是啊,屋外的阳光是那么明亮,就像那一年。他想。他望向窗外,缓缓的开口了。

“是的,我没有杀晓雅。我想,是冷婧干的。日记也确实是冷婧写的,但你们手里的日记少了一些内容,那些内容在晓雅死去第二天被我撕掉了,就是为了误导你们认为日记是晓雅写的。我之所以招供是我杀的,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

丁昊从几年前开始说起。他的声音很平缓,就像在讲一个听来的故事。他讲得很慢,不时的停下来,搜索着脑中的回忆。他像在说给自己听,他的声音就像在梦中。

三十八 丁昊

丁昊还记得那个夏日。图书馆里只有午后的蝉鸣声和书页的沙沙声。窗外,绿叶抖落下的光影,像一地金色的铜钱。薛晓雅在他身边伏案看书,他能呼吸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气。

就差捅碰一层窗户纸了。他想着怎样让晓雅正式成为他的女朋友,不禁手心微微发烫。微风灌进窗口,初夏的空气微甜微凉,仿佛一只巨大的芬芳的苹果。然后,他看到一个短发女孩在图书馆门口向里张望,然后女孩走了过来,坐到晓雅另一侧的座位上,拍了一下晓雅。晓雅和她相视而笑,接着扭头对丁昊说:“这是我好朋友,高中同学冷婧,她来咱们学校玩。”

冷婧向丁昊粲然一笑。她长得普通,但眼睛很亮,像能看到人心里去,阳光下,她脸上的细小绒毛熠熠生辉。

这是丁昊第一次见到冷婧,丁昊对冷婧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冷婧在那之后越来越频繁的来找晓雅,她说大三课少,也没什么事做。于是就三个人一起上自习,有时也一块出去玩。丁昊渐渐感到,她和晓雅很不一样。晓雅开朗、骄傲、漂亮,爱说爱笑,那珍珠般的光芒,任谁都能看见。冷婧却更乐于倾听,丁昊说的、想的,她仿佛都懂,都理解。他觉得和她聊天特别舒服。她真的很聪明,而且还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丁昊想。她像一块尚未经过精细切割的宝石,算不上瑰丽,但他却能看到光线在她深处波动出不同的光与影。

那天他们三人相约去郊游。他们去了学校后面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山坡上几乎没几个人,远远的从风里飘来行人零落的笑语,他们笑着聊着,不知疲倦。聊累了,就平躺在草地上。阳光明亮却不炽烈,周围只有风声,天空看起来那么清凉。他们就这么对着天空互相说话,天空毫无阻隔,不知道有多近或者多远。声音飘出来,很快就消融在里面了。丁昊一转头,突然看到晓雅开心的笑脸旁,冷婧的目光越过晓雅正在静静的望着他。很难形容那眼神,有点落寞,又全是柔情,那一瞬间,丁昊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快停了。

回去时,他们选了与来时不同的路,从山坡的另一面下山,没想到那条路在接近地面时有大概有一层楼那么高的断壁,只能直接往下跳到地面上。丁昊跳下去了,晓雅一向胆大,也直接跳下去了,但是冷婧不敢。丁昊就鼓励她往下跳,一面伸出手臂在下边接她,说有我呢。她终于跳下来了,丁昊正好稳稳的接住了她,她的发丝蹭到了他的脸,一阵香气令他有点恍惚。她在他胳膊里停留了好几秒才离开,起身的瞬间抬头很深的看了他一眼,她的瞳仁漆黑,眼白发蓝,眼睛里就像泛着泪光一样,令人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太明亮了。

回学校的路上,丁昊和冷婧无言,只有晓雅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下午,他们在一个空旷的教室里一块自习。晓雅和冷婧坐在丁昊的斜前方,面对着她们两人的背影,他怎么都看不进课本去,只好拿出一本小说随意读着。然后他看到冷婧的侧脸,很恬静,她正望着窗外一树不知名的红花发呆,那花一蓬蓬一蔟蔟开得火热,把冷婧的脸也染成了红色。她在桌上趴着写着什么,突然转头递给了丁昊一张小纸条,然后又迅速回过身去。丁昊看了晓雅一眼,她在认真的看书,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丁昊偷偷打开纸条。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小字:“晚上一起去看学校礼堂的电影吗,八点。就咱们两人。”丁昊愣了一下,看到冷婧正歪着头趴在桌上,带着研究般的眼神望着他,像一只调皮的小猫。他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情,呆呆的看着那纸条。

他看到冷婧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了,她用指尖偷偷指向晓雅,无声的作了一个口形,他看到她的嘴形在说“晓雅给你的”。丁昊点点头,作了一个口形“好”,把纸条夹进在看的书里,脸埋向书本,掩饰内心的慌乱。他的余光看到冷婧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

晚上八点前,丁昊去了学校礼堂,在礼堂门口踱着步,他心里既期待又慌张。他明明看到是冷婧趴在桌上写的纸条,但她却告诉他纸条是晓雅给的,丁昊当时也说不清楚内心期待来的是晓雅还是冷婧。她们都那么美好,却又那么不同。

晓雅在路的尽头出现了,刚刚暗下来的夜色下,路灯给她的轮廓镶上了毛茸茸的金边,像雅典娜一般圣洁美丽。丁昊买了电影票,他们一起进了礼堂,在电影快要开演的黑暗里,晓雅低声嗔怪他,为什么想约她看电影不直接告诉她,还要通过冷婧来传话。他没有回答,晓雅也没再追问,一脸的快乐。看电影过程中,晓雅白皙的手就放在椅子把手上,离他很近,像一只沉睡的鸽子合上翅膀在等待着蓝天。他伸手抓住了晓雅的手。晓雅害羞的笑了一下,很灿烂,任由他握着手。他心里想,就这样吧。

那天过后,丁昊正式成为了晓雅的男朋友。

和晓雅谈恋爱后,冷婧还是常来找晓雅,丁昊和她之间的话少了,却又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她的眼睛很明亮,却总闪烁着点落寞。偶尔目光相接,他感觉心脏就像被捏了一下。就这么过了几个月,夏天快过去了,大四开始了,晓雅去外地实习的一天,冷婧突然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有些吃惊,因为她虽然有他的号码,却从没直接和他联系过。他接听了电话,听到冷婧轻轻的说,今晚想去看电影,能陪我一起去吗。

这个电话和后来的事,他没有告诉晓雅。犹豫之后他去了。放映厅里的黑暗中,她的侧脸像月光一样皎洁。她没有看他,望着前方自言自语般喃喃说,如果那天我没有告诉晓雅你约她,我自己去,该多好。电影开场了,她抱着大桶的爆米花,牢牢盯着银幕画面,在银幕的亮光里咬着橙汁的吸管,像个孩子一样专注而沉醉。

散场后,丁昊送冷婧回宿舍,路边也有一株开满红花的树,夜色里虽然看不分明,但能感觉到那旺盛的红色像在熊熊燃烧一般。冷婧在树下停住了脚步,说就送到这儿吧。她仰头看着掉落下来的花瓣,说,我真后悔那天自己不够勇敢,才会说纸条是晓雅给你的。不知道现在还来得及吗。她突然凑近,踮起脚尖用嘴唇在他脸上飞速的触碰了一下,短暂的停留,很柔软。他感觉到花瓣在他的脸颊边舒展,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没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2008年9月17日

我曾不止一次问过自己,爱,到底是不是生命的全部?

我想,也许对有的人来说不是。但对我来说,爱是一个女人生命里最灿烂美丽的部分,没有了爱,生命就失去了颜色,日子只是无意义的重复,会让人无法忍受。一个人如果没有爱,活得和一块石头,一只动物,有什么区别?

遇到丁昊前,我没有恋爱过,我一直想像并在头脑中给理想中的那个人留着一个位置。我仰望他的温柔、善良与美好。我等着他,他一直没有来,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出现。而从第一次见到丁昊,我就知道,他就是我等的那个人。

可是,我对他的第一次邀请,刚刚发出,就被我自己的胆怯和羞愧驱逐得落荒而逃。看到他的犹豫,我脑子一片混乱,等回过神来,我已经把他推向了晓雅。他们真的去看电影了,我又后悔不迭,辗转反侧。

今天终于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和他一起看了电影。当我凑近他,我闻到他脸庞上的青草气味,看到他眼睛里的湖水,和湖水里倒映的蓝天。

我知道我在往深渊滑去,是快乐,也是罪恶。他已经是晓雅的男朋友了,我告诉自己。可是,心底的声音告诉我,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在我的爱情世界里,他就注定是全部,是唯一,是不可替代的那一个。我知道我不对,可我没有办法,我放不了手,哪怕他在阳光下永远属于晓雅,而我,只能在阴影里等待着他。”

那天之后,丁昊开始稀里糊涂的盘旋在晓雅和冷婧之间。不如如何选择,也许是他不想选择。有时,他会早上起床时赶到冷婧的学校附近,陪她吃一碗过桥米线,然后再回到学校和晓雅一起去上课。2009年的那个情人节,是他和晓雅、也是和冷婧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情人节,陪晓雅逛完海洋馆吃完烛光晚餐再去找冷婧,已经比他们约好的时间晚了近半小时,冷婧安静的没有一句抱怨,路边卖花的小孩向他们推销玫瑰,他给她买了一朵,她笑得开心极了。那天晚上,他们都没有回学校宿舍。她洁白的身体在他手掌下轻轻颤栗,他觉得她就像一块宝石在他怀里渐渐熔化。

有时,丁昊会想,所谓爱情,究竟是命定还是巧合。也许,有太多的人都可以在一起,只是命运带来任意的组合。也许,能和你自己扶持陪伴一起走下去的人早已注定,可是这个人不一定能出现在合适的时间。

她和她,放弃任何一个,他都难以割舍。他一边想应该早点做出选择,一边把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一过就是好几年。晓雅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怕被晓雅发现,丁昊陪冷婧的时间很少,也经常临时变化和取消,他从来也没有陪她去度假、旅游过,毕业五年后,她自己在新风街租了一间小房子,她总是在那里等待着他。她似乎愿意永远这么下去,他也产生了一种可以永远这样下去的错觉。每次离开,他都会找一些借口,不愿在她面前说出自己要去陪伴晓雅的话语,但她什么都明白。在他面前,她的眼睛里总是燃烧着炽热的火焰,而每次他离开她时,那火焰就变得微弱黯淡,但她什么也没要求过。

2015年夏天来到了,天气渐渐热起来,晓雅妈妈的病情恶化了。

“2015年6月29日

也许,每个人都希望身后一直有一面坚实的墙。沉静的、稳定的、固守的、死心塌地的。它能冰镇灼热的灵魂。它只付出,不求回报,仍能维持平衡。

六年多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虽然有时心很疼,但我甚至愿意永远这样下去,每当听到他的笑声,我就如饮甘泉,每当摸到他的脸,我就像触碰到天堂。

在他面前,或者在我的日记里,我似乎一直在下意识的尽量避免提到晓雅。但有的东西,原来无法回避。

晓雅妈妈的病恶化了,晓雅和丁昊都忙于照顾。而这时,例假迟迟不来,想起最近总是疲乏困倦,我买了验孕试纸,阳性。

短暂的慌乱过后,我镇定下来,宁静的喜悦逐渐滋生。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工作稳定,有足够抚养孩子的能力。我会把宝宝生下来,甚至不需要丁昊做宝宝法律上的父亲,只要他还像以往一样偶尔到来就好。我会努力给宝宝好的生活,足够的温暖和爱。

我很想把这句话告诉他,但他一直没时间来,我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却说,晓雅妈妈状况很不好,晓雅心情也很糟,最近几天别联系了。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原以为我什么都不要求,我们就可以永远这么下去。也许是我太天真?

外面夜色漆黑冰凉。时钟走得如此缓慢。窗玻璃上贴了大大小小的飞蛾,贪婪着屋里的灯光。隔着一片透明,我眼角边的飞蛾都长着相似的扁平的脸,黑洞洞的眼眶。表情仿佛是凝固的笑。那笑容从阴影里延伸出来,模糊不清。”

那个夏天,晓雅母亲因为胃癌恶化而去世。晓雅陷入了消沉和悲伤。丁昊这时觉得应该负起照顾晓雅的责任来,也不应该再做对不起晓雅的事。他硬起心肠,下决心与冷婧分手。他在电话里告诉冷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以后他要好好照顾晓雅了,分开吧。冷婧只轻轻的说了一个好字,就挂了电话。

丁昊怕冷婧来找他,也怕自己心软,正好公司有个项目要去辽宁出差,就借机躲去出差了几天。出差期间和出差回来后,一直没有听到过冷婧的消息。这六年多来,冷婧的生活,不是在迎接他,就是在等待他,他不再去见她了,他想,不知道她能撑得下去吗。一个月后,他终于忍不住去冷婧家附近,看看她过得怎么样。他远远看到了从家门走出来的冷婧的身影,她比一个月前更单薄了,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又倔强的往前走着,风拂起她的头发,她柔弱而安静的样子让他的心口发疼。那一刻他想,晓雅是需要他,但冷婧也许不能没有他。他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下等着她走过来,她看到他后呆住了,她读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犹豫了好一会,才轻轻向他走来,靠进了他的怀里。她的身体就像一片羽毛,没有重量。一阵风吹过来,花瓣和眼泪像骤雨似的落了她一脸。

他没想到,她接下来的话给了他重重一击。她先说她怀孕了,他吃了一惊,心慌意乱,在脑子里搜索着是哪次疏忽造成的,又盘算着怎么开口劝说她把孩子流掉。但又立刻听到她说,孩子不是他的,他们分手后,她已经开始与别人交往,不小心怀孕了,她准备把孩子生下来,必要的话,会和那个人结婚。

他并不知道,自己当时眼里一瞬间的惊慌和犹豫,促使她独自吞下了孩子身世的秘密。那时,他对她的草率表示出了惊讶、气愤和些许的痛苦,却隐隐感到有点如释重负。她已经选择了别的男人,那么他就不用再作出选择,也终于无需纠结。他可以心安理得的回到晓雅身边。他嗫嚅着,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他匆忙的离开了。

“2015年8月6日

丁昊离开的背影,像一个静谧而苍凉的手势。这个我爱的男人,我爱他的纯良和温暖,就得接受他的软弱和优柔。和他在一起,我从没后悔过。现在我决定独自生下并抚养这个孩子,我也不会后悔。即使经过了那个肮脏的安置房里噩梦般的一夜,上天也没有让我失去这个宝宝,宝宝尚如此坚强,我有什么理由软弱呢。

我会尽快给宝宝找个名义上的父亲,避免宝宝今后成长过程中因此而遭受的困扰。我相信,宝宝凝结了我和丁昊的爱,是我们爱的证明,也是爱的延续。

窗外远处的街道上是连续流动的车灯。缠绕这个城市,颗粒状的光泽永不停息。”

那段时间,他们没有再联系。听晓雅说冷婧交了个男朋友。再见到冷婧,是一个月后晓雅的生日聚会了。冷婧胖了一点,脸色红润了一些。席间他们两人没有说过话。吃完饭后一群人去K歌,冷婧说她就不去了,晓雅一向强势,生拉硬拽,非把冷婧拉去了。在晓雅的再三催促下,冷婧点了一首歌,是一首寂寞的情歌。她轻轻的哼唱着,脸上带着一种轻微嘲笑般的表情,很专注,就像停驻在另一个空间里。她的嘴唇上泛着淡淡的鱼鳞色闪光。她没有看他一眼,却唱进了他的心里。

冷婧提前离开了。丁昊和晓雅一群朋友唱完歌走出KTV时,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像满天的眼泪。

听晓雅说,那次唱歌后,冷婧在回去的路上被大雨浇到,发了烧,晓雅给她带去的退烧药她不肯吃,都烧得迷糊了,晓雅逼她吃了一粒药,她接下来几天都不肯搭理晓雅,表现得紧张兮兮,她们几个好朋友这才知道冷婧已经怀孕了,并且还准备生下来。没想到冷婧看起来保守,居然还未婚先孕,挺前卫的呢。又过了一阵,10月份了,听晓雅说,冷婧已经和她的男朋友领了证,并且搬到了那个男人家里,新风街的房子也退租了。晓雅说那房子不错,委婉的表示丁昊和她也该一起住了,拉着丁昊去看了郑中华在新风街的那间出租屋。晓雅觉得房子大小合适,交通也方便,虽然家电家具都简单劣质,但装修还很新,租金也不贵。丁昊同意了,和晓雅一起搬了进去。

冷婧的婚礼很简单,就是请亲戚朋友简单吃了个饭,听说当时冷婧的肚子已经有些明显了。丁昊找借口没有去,晓雅回来时说,新郎条件不错,长得挺帅也会穿着打扮,但就是显得有点冷淡。

这段时间以来,冷婧有限的所有消息,都是从晓雅那里听说。这间屋子盛满了他和冷婧的回忆,现在他却和晓雅共同睡在这松软的床上,坐在橘黄的灯下,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呼吸着似曾相识的空气,冷婧的影子在这房间里似乎萦绕不去,丁昊却又渐渐开始觉得,过去几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有种不真实感。她怎么可以刚刚和他分开,就这么快就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还怀了孕,这么着急的结婚生子?他似乎对她产生了一丝轻蔑,过去的那些情感也变淡了,仿佛曾经对她的爱是有些不值得的。

“2015年12月11日

肚子一天天隆起,行动也开始不便。名为丈夫的人是经常不在家的,即使在家里,也只是坐在那里抽烟打游戏。即使我叫他不要抽,他也充耳不闻。在这冷冰冰的屋子里,我们仿佛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当然,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能要求他为一个不相爱的女人,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小孩付出什么呢?

宝宝在肚子里踢我的时候,我心里都会泛起甜蜜的悸动。我常会想起丁昊。孩子是否会和他一样,有白白的牙齿、湖水般的眼睛?

……

2016年1月28日

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看见过你了,也没有听到过你的声音。以前,我总是在等待着你,三天,五天,一周,两周,再长也总有个尽头。但现在却遥遥无期。刚开始时,我几乎忍受不了这感觉,我总是想,过了今天我就坚持不下去了,然而日子还是这样一天天的过了下去。

肚子越来越大以后,很难睡个好觉。很早就起床,出门上班。路边枯枝上残留的几片树叶轻巧的抖动,刚出的阳光清凉干净,让人的头脑和肺一样透明。铺在面前的是又一个忙碌的白天。关于你的意识片片剥落,飞散,蒸发在这冬日的冷空气里。一整个白天我没再想起你。

想你总是在黄昏和夜晚交接的这段时光里。这个时候,我通常吃过了晚饭,坐在桌前,或者备完了课,待在灯下懒得站起来。窗外越来越多的橘黄在越来越沉的暮色里溶化,我的窗玻璃上映出点点的灯光,轻软如织,寂寥如星,又像燃亮了无数橘色的小灯笼。你知道吗,这时我什么都想,楼下新开的港式餐厅,邻座同事破了洞的旧外套,这次的讲师评级结果,宝宝的预产期……想到最后,丁昊,还是你。

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眼睛里无垠的湖水。

想起那次爬山,周围只有大幅的绿和天空蓝白的纯色,你的眼睛里也是天空的颜色。从那块断壁跳下去,你伸出双臂接我。我跌进你的手臂,短暂的在你怀中的时间里,我感到我们一起沉了。

想起把那张纸条递给你时,我灼热的指尖。然后那热度在你发呆的表情以及我口是心非的成全后,化为我手心里潮湿的冷汗。

想起一起过的第一个情人节。你赤裸的背微烫。醒来,清晨的光线影影绰绰的透过深色的窗帘,我侧卧背向你,你把头埋进我的颈窝,痒痒的凌乱的头发,在我颈间的匀长呼吸。你的右手轻轻放在我腰上时的触感。怕捏碎似的。

想起这几年里你每次见到我时眼底的喜悦,离开时眼神里的纠结。想起你每次睡着后婴儿般的表情。想起这些,等等等等。

过了多久了,我的感情不曾减少一分一毫。

你曾离我而去,那时我的胸口沉积了黑暗的无望,疼痛和酸楚。然而我已经慢慢平静。你在或不在我身边,爱都已在我心里,我也能活得很好,我多么感激。是谁说的,想念与相守是不搭界的两回事,就像爱恋与婚姻,不容混淆。

七年多以来,我总是想,也许哪一天,你和晓雅可能会分开,说不定你那时就会来到我身边,永远都不再离开,所以我要在这里等着你,等着你随时的召唤。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还是那个我,我还是你的。

现在,也许你会不再来,但有宝宝替代你的爱陪伴在我身边。有人说我的肚子形状圆圆的,应该是个女孩。如果是个女孩,她会有娇嫩的皮肤,会穿花裙子,扎小辫,她不一定需要多少钱,但一定需要爱。等她长大,会经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获得完美的爱情。

故事的开头,她会于千万人之中遇到那个美好的他,付出她的爱,并等待他温暖的回馈。

就像我和你。”

后来,听说冷婧生了个女孩,但运气不好,孩子有些畸形,冷婧产后拒绝了所有朋友的探望。晓雅很想去安慰冷婧,却碰了一鼻子灰,撅着嘴对丁昊抱怨:“我知道她心情肯定很差,但我也是想安慰想帮忙啊,感觉她这么做,都没把我当好朋友。”丁昊怜惜冷婧,但内心深处的另一部分自己,又觉得冷婧是咎由自取,她要是不坚持和那个男人结婚生子,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吧。

晓雅连续几次被冷婧冷淡的拒绝探望后,也觉得自讨没趣,在那之后,丁昊耳边关于冷婧的消息也就静默了。

6月的一个上午,丁昊正在客户单位做项目,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是冷婧的手机来电。他已经差不多十个多月没有接到过冷婧的电话了,他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接听起电话,那端却是个陌生的声音,说那边是市妇幼医院,机主昏倒了,如果他和机主熟识,麻烦他去一趟。

丁昊赶到医院,打这个电话的护士告诉他,冷婧的孩子前几天刚做完脑膜脑膨出的修复手术,术后出现了感染迹象,冷婧自己一个人不眠不休的看护照顾孩子,孩子刚刚稳定,她却因为过度疲劳昏倒了。医院立即把她送往急诊室,并且打开她的手机准备联系她的家人朋友,却发现通讯录里正好是丁昊的号码页面,也许在她昏倒前,她曾想拨打这个电话吧,于是就拨过来试试看。

看着病床上她安静的睡相,丁昊心里一阵酸楚。她那张苍白的脸显得好憔悴,就像干枯的花瓣,一碰就会破碎。他心口阵阵发疼。他很想责怪那个和她共同生活的男人,这么重要的时刻,作为孩子父亲的他为什么让妻子独自心力交瘁,没有和她一起在医院照顾孩子?但当他看到孩子时,他的胸口如同被雷击。那张稚嫩却呆滞的小脸上,那鼻子、嘴巴、脸型,实在太像自己了。

冷婧醒来了,看到守在床边的他,惊异的眼底涌起了温柔的浪花。丁昊帮她拢好脸颊旁的乱发,喂她喝水。她干裂的嘴唇掠过他的手心,他觉得像是鸟的尖喙短暂的划过,略有点刺痛。丁昊轻声问她,孩子是不是他的,她却什么也不肯说,只默默的摇了摇头。也许她还在怨他?她总是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倔强。

他从医院把她送回家。在她家小区门口分开时,她脸色苍白的对他笑了笑,然后就抱着孩子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没有回头。她那天穿着一条长长的红裙子,是几年前路边树上红花的那种红,裙子被风猎猎吹动,像燃烧着她的身体一般,那颜色烧痛了他的眼睛,一直留在他记忆里。

之后的几天,丁昊失眠了。本来他已经答应晓雅一起去看房,准备他们的新家,现在他开始怀疑这个决定。他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到了结婚的年龄,也有了结婚的条件,晓雅不明白为什么丁昊事到临头又犹豫了,很生气,和他吵完之后在她们单位附近就哭起来。看着晓雅的眼泪,丁昊心又软了,想总是还得结婚的,不结婚,又能有什么选择呢,冷婧已经早就做出了选择。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晓雅操办起了婚礼,而他几乎是被机械的推动着,买了婚房,筹备婚礼。

到了十一月中旬,晓雅告诉他,冷婧主动和她联系了,说孩子做了手术,恢复得不错,晓雅之前要去探望是一番好意,她不应该这么冷淡,正好孩子也送回老家了,这段时间她会帮晓雅筹备婚礼。丁昊不太明白冷婧在想什么,但他又能偶尔的看到冷婧那温柔的笑容和苍白的脸颊了。这之后,看到过她三四次,有时她也会来他们家里,和晓雅一起商量婚礼的事,她越来越经常的出神思考着什么,这时候她柔和的脸庞轮廓在灯光下似乎变得冷硬,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吃惊的决绝,她的瞳仁泛着幽蓝的光。

“2016年12月18日

窗外,天空是那么的晴朗,玻璃般易碎的质地。

这个世界,我无法打碎它。

但这些人的生命,却像玻璃一样,看似坚硬,其实不堪一击。”

2017年元旦快到了,晓雅定的领结婚证的日子临近了。丁昊连续几天都睡不着,他想,自己欠冷婧一个交待,没法安心结婚。领证前一天下班后,他到了冷婧家附近,给她打了电话,说要找她谈谈。冷婧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说你来我家吧,他不在。他走进那间空旷而洁净的纯白色屋子,感到有点冷。

她没有问他要来谈什么,似乎也对此不感兴趣,她只是在厨房里忙着,默默的做了几个丁昊爱吃的菜,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他们安静的吃着晚饭,他看着她的脸,在电视幽暗的光线里,她的侧脸就跟那年和他第一次看电影时一样,像月光那么皎洁。已经八年了,那时的她纯白无瑕,现在却因为他而满身伤痕,她就像扇动翅膀用力飞向火焰的飞蛾。丁昊的脸突然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无声的泪如雨下。他颤声问她,愿意和他一起生活吗,只要她愿意,他可以不和晓雅结婚,带着她和孩子离开,去天涯海角。她明明听见他的话了,却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没有回应他一个字。他再问了她一遍,但声音已经微弱了很多。

她平静的注视着他,甚至带着诡异的微笑,轻柔的声音在他耳里听来却如同雷鸣:“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一定会杀了晓雅的,你还会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她一直在无声的笑,那笑容像眼泪一般静静的从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她睫毛阴影下的眼睛里那一刻就像住着妖魔。他突然感到害怕,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要放弃一切陪她远走高飞的劲头像皮球般泄了气。然后她告诉他该回家了,送他出门,她花朵般的脸上那僵硬的笑容,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可怖。她的脸消失在关上的铁门后面。丁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出租车的,出租车穿行在一段一段破碎的霓虹里,往他和晓雅的新家驶去。他在车里再次的流泪了,他知道,他是个懦夫。

他又退回到和晓雅的正常而安全的生活里。他们如期去领了证。有的问题,好像不去面对,问题就不存在。虽然冷婧说要杀掉晓雅,这让他心有余悸,但他宁愿相信这只是她一时的情绪发泄,她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怎么可能真的杀掉她多年的好朋友呢。

元旦假期期间,晓雅要加班没法和他回父母家了,还和冷婧约了去逛街买婚礼用品。对于晓雅和冷婧单独见面,他到底还是有点担心,建议晓雅元旦期间就别出去了,除了加班就自己在家休息吧,晓雅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悬着一颗心,第一天假期晚上给晓雅打电话,知道晓雅没事,才放下心来。但从那通电话开始,晓雅的态度就有点奇怪,到了第三天假期,也就是2号下午,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晓雅在电话里叫他晚上早点回来,语气既带着点冷淡,但那冷淡却又像喷发前的火山,压抑着表面下那灼热的岩浆。当时他心里一阵发毛,想着会不会是和冷婧的事被晓雅发现了什么,他感到心虚,有些坐立难安,忍不住给冷婧打了个电话,说晓雅似乎心情不好,问她前天和晓雅见面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冷婧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自己现在在陪初中同学,有空再聊,就挂了电话。电话里,他感觉冷婧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就像是从地狱里飘出来,让他头皮发凉。

他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潜意识里的担忧就像是水底的暗流,虽然水面平静无波,但却在深处渐自涌动。

他在晚上九点十分回到了新家,没想到,晓雅已经躺在浴缸的血泊里,没有了呼吸。

他脑子嗡的一下,血往上涌,努力不让自己晕倒。他想起了最近一两个月里冷婧诡异的表情和笑容,她当天电话里反常的语调,他后悔自己没有早料到这一步,他痛恨自己没有提前赶回来。他睁大眼睛,发现书桌上的杂志下边露出了淡紫色的一角,拨开一看,是一本淡紫色的日记本。刚一翻开时,他以为那是晓雅背着他记的日记,但再往后看,原来却是冷婧记的,他匆匆翻看了这本日记,在里面看到了几年来冷婧的思念和隐忍,辛酸和煎熬。心疼和自责包裹了他。即使冷婧杀了晓雅,他也无法怪罪冷婧,这归根结底,都是他造成的,是他的错。要不是因为冷婧那么爱他又无法相守,她也不会有这般偏激的恨。

那一刻,他很想立即打电话给她,但他忍住了,他明白这样的行为只会把警方的后续调查引向她。他冷汗直冒,他不能让晓雅的尸体一直这样放着,只能报警,但又不愿意暴露冷婧。他也来不及细想日记本为什么会在这儿,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不能让警察看到这本日记,不然警察就会发现冷婧的嫌疑。他把日记塞进书柜的深处,一个不易发现的角落。他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拨打了报警电话。

第二天一早,警察离开后,他仔细的读完了那本日记,失去晓雅的痛苦和对冷婧的愧疚怜惜,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的身体。绕着小区走了一圈又一圈,在小区边的便民小超市,他用那部红色的公用电话拨通了冷婧的手机,他问她的日记为什么在他家,她语塞了。他又问晓雅是不是她杀的,她在电话那头一直沉默着,他挂了电话。

那天上午,刑警又来问话了,他得知警方找不到晓雅的自杀动机,不打算轻易以自杀结案,还要深入调查。他担心冷婧会被调查出来,却又突然想到,那本日记里提到喵哥的内容,倒是一个女孩自杀的合理理由。而这本日记只到2015年8月就结束,从内容根本看不出是冷婧写的,如果再去掉提及晓雅和周围其他人的那几篇,这看起来甚至像他的正牌女友晓雅的日记,一本写满了对他的爱意的日记,一本记载了被施暴后的煎熬和痛苦、能合理解释自杀动机的日记。如果有了这样一本日记,警方也许就会很快认定晓雅是自杀,不再深入调查。于是他撕掉了涉及晓雅等人的内容,细心擦拭了他认为可能留下指纹的封皮,在刑科所来补充侦查时假装无意的将他们引向书柜,并且在他们发现日记后确认那是晓雅的字迹。

“我今后也不可能和冷婧在一起了,她的手已沾上了晓雅的鲜血。但即使她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我也不会怪她,我会保护她。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想,如果可以,我会尽我所能帮她隐瞒,维持晓雅自杀的假象。如果瞒不下去了,我就代替她认罪。其实之前也差一点就暴露了,因为我告诉刑警日记是晓雅的字迹时,并没有考虑到还会有笔迹核对的问题,后来刑警说要查找晓雅其他字迹时,我想可能完了。但也真是凑巧,现在这个信息时代,平时几乎没什么机会手写字,晓雅单位又是无纸化办公,警察去她单位那天没有带走任何她的手写材料,而我们的新房里也没多少旧东西,刑警来家里没找到晓雅的字迹,我特意引导他们找到了我在旧小说里夹着的字条,就是冷婧在自习室里约我看电影的那张,这些年来我一直珍藏着,我自然也说这就是晓雅和我约会时写的,阴差阳错的没有引起怀疑。但我知道,他们很可能还会继续从晓雅单位找材料鉴定笔迹的,是我弄巧成拙了,纸是包不住火的。所以我想,只要我承认是我杀的晓雅,他们应该就不会去接着查那些线索了,很快就会结案了。”

丁昊结束了漫长的讲述,眼神从窗外收回,就像是跋涉了很远的路归来,他的声音里有干燥的风的气味。

一阵静默后,李睿菲问丁昊:“根据你刚才说的,你和薛晓雅是在冷婧退掉新风街的房子后搬进去的,也就是说冷婧也是郑中华的房客,和郑中华认识的时间比你们还长;而日记是冷婧写的,喵哥侵犯的其实是冷婧;白鸣又是冷婧以前的同事。也就是说,和郑中华、喵哥、白鸣这三个人同时都存在关联的,其实是冷婧而不是薛晓雅。这三个人的死是不是冷婧造成的,你知道吗?”

“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喵哥和白鸣死了。你们查晓雅的案子时发现郑中华死了,我也只当是个巧合,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去。你们传唤我的那天晚上,听你们说起这三个案子,我才好像明白了,冷婧杀的,可能不止晓雅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替她顶罪对不对,但我当时想,我随着晓雅一起去,也算是一种赎罪吧。”丁昊的声音回响在洒满阳光的寂寂病房里。

片刻,朱洲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说冷婧杀死薛晓雅,是起因于你们三个人的情感纠葛,她嫉妒、怨恨薛晓雅,而杀死喵哥,是因为喵哥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可是,她为什么要杀白鸣和郑中华?”

丁昊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清茶淹没过喉头,他感到是那么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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