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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快下班时,我正在看一本书,里面说有一种情结叫约拿情结。它说,人害怕自身的伟大之处,所以拼命谦虚。它说,人的机体太弱了,忍受不了长时间的令人高度兴奋的幸福,所以幸福不是常常来,或者干脆不来。人承受不了大剂量的伟大(所以伟人才这么少),一句话,我们希望自己变得了不起,又在这希望实现之前,怕得要死,整个一个完蛋货。

于奎就是这时悄悄地闪进了我的办公室。

“嘿,嘿,胡所长,还没走呢。”

“还是房子的事?”我问他。

“是啊,是埃”他谦卑的态度差一点让我忘了他的三个儿子,三个能让张道福的后半生在冒冷汗中度过的儿子。如果我也不给他房子,那么那个冒冷汗的人就是我,反正总得有一个人冒冷汗。

“我说实话,困难很大。”我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他会不会立刻拍桌子叫起来。

可是,他哭了。我慌了:“老于,求你了,我见不得眼泪,不管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有事你说事,别……别这样。”

“那我就跟你说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和张道福不一样,说不清为什么,我能信任你,你不笑话我吧?”

“哪能,我怎么会笑话你呢。”

“这事得先从我老婆说起。她比我文化程度低,是个工人,所以比我小十几岁。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你说她比我小十几岁,也快五十了。”

“你有六十?”我插了一句。

“我六十一。我听别人家老爷们儿说,女的到五十这方面就算结束了。”

“她不还没到五十吗?!”我说。

“是啊,可是她,她,她这方面的要求强烈了点。”于奎说到这儿低下了头,“胡所长,跟你说这事我真是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好事嘛。要求强烈总比没要求好嘛。”我打着官腔,尽量削弱性的色彩。

“您爱人不会是没要求的吧,还年轻着呢。”于奎突然放低了声音,还把“你”换成了“您”。

“还好,还好。”我说。

“还好就好。”于奎接着说,“问题还不在这儿,你看我体格还行,再说我老婆看上去挺年轻,长得也不难看。可她一个工人,居然看了挺多盗版碟,所以越弄声音越大,这娘儿们一上来那疯劲儿不管天地。”于奎说到这儿停住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劝他接着说,又觉得像刺探人家隐私似的,只好看着他。

“所以,胡所长,你真得理解我一下,我都要难死了。一开始我还没发现规律,可是慢慢地我就发现规律了。我们这边事一完,一般是过一阵,就在我迷糊着快睡着的时候,那两个老太太就开始吵。”

我静静地听着。

“一个是我妈一个是她妈,我真的不理解了。既然我要把这事当成事跟领导说,我总得弄确实了,所以我就跟我老婆商量休息了几天,果然,她们吵得不那么频了。”

“她们快八十了吧?”我问。

“有一个都八十二了。”

“还听得见?”

“就是耳朵好使。”

我笑了,还是说不出别的。

“我这不找到问题的关键了?!我想为了老人不吵架,就先休息着。可我老婆不干了,要跟我离婚,说的话难听着呢。什么,我这一辈子没发财,没事业,就这么点美事,再说也没几天可美的了,干吗休息。还说,要是我真的休息,她就找别人。我都担心她现在外面就有人等着呢。”

我多少有点不舒服,他为了要房说的这些,让我想到大学时那些来学校告状的女朋友们。她们大多不是大学生,被大学生男朋友甩了之后,就在告状时什么都说了,没了隐私的界限。只要能将那些陈世美置于死地,许多女人说出了让听者都脸红的话。那时,我是学生会的副主席,亲自聆听过两次。那以后我开始理解那些陈世美为什么不要这样的女人了,同时也蔑视他们找女朋友的眼光。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能说我的老婆跟她们有多么不同。如果我有了那样的事,我根本想不出她会不会找我的领导,而且找到哪一级。

“你的三个儿子都是……”我问得有些唐突,就打住了话头。

“都是她一口气生的,两年一个,两年一个。”

“你的儿子肯定都很强壮,那天听你吓唬张道福,我……”

“胡所长,这你可误会了,即使你不给我房子,我也不会对你说那样的话。你和张道福不一样,他本来就是流氓。”

“老于,说话得有根据埃”

“还根据,你去问问门口的刘托云。”于奎说着把随身带来的口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两条“金中华”放到桌子上。还没等我说话,门悄悄地被推开了,吴女士不是探头往里看,而是走进来了。

“是我进来的不是时候,还是老于你送礼选的不是时候?”

吴女士站在门前,好像就为了说这句话才进来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手翻弄那两条烟。

“看你说哪儿去了,”于奎说,“你进来的正是时候,要不然就没人见证所长对我的教育了。”于奎说着把刚拿出来的两条烟又装回到兜子里了。

“这么说我能跟所长单独谈谈了?”吴女士对于奎说。于奎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连着说了几个没问题,跟我告别,出门去了。

“很抱歉,还得打扰你,所长!”吴女士说,“我又收到老鲁的条子了。”

把心踩到脚下。提防它再次弹起。

刘托云以研究所的大门口为家,住得心情很愉快。对她不同寻常的举动渐渐习以为常的人们,开始跟她聊天。有两次,我路过时听到他们问她,夜里冷不冷,有没有坏人来过。刘托云回答他们一律用简短的词儿,看上去她对这些主动跟她搭讪的人没兴趣。

她在那些找我谈分房的人中,是说话最简练的一个。有时候,我希望她多说点什么,虽然我不能改变决定。因为她的地理位置,她常常在别人都走了之后来找我说几句。好几次我找机会,想跟她谈谈张道福,都没成功。

了解自己的前任,也算是人之常情吧,这跟想了解自己丈夫从前的老婆,是一样的心情。可惜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刘托云的开场白从不给我留回旋的余地。

“你要是不给我房子就会有大麻烦。”她站在我办公桌的对面,温和地威胁我。“我不是威胁你,是对你说实话。我不认识什么比你大的人物,但我本身就是人物。”她笑着说完的这些话,在我心里搅起些许钦佩,一个女人怎么能把这么可怕的话说得让人舒服,既让你知道她不是开玩笑,又不让你心生反感。

我想,她可以代替崔永元主持“实话实说”节目,她能豁出去自己。

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该是怎样的人呢?

该是像刘托云一样的人,可人们把这样的人叫成精神玻

我告诉她,我已经调查过了,她现在住在故去的父母的房子里,按理说,不该再给她房子。她听我这么说一点也没惊慌,接下来说的话,却把我吓了一跳:“我父亲死的时候,把这个房子给他弟弟了。”

“这太奇怪了。”

“在我们家奇怪的事很常见。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让你看那房本。”她说,“再说,研究所早就该给我房子。而且从前他们答应过的。”

后来,我从一个研究所的老人儿那里听说,几年前,她给研究所拉来过一笔数目不小的赞助,当时的所长答应给她一套房子,一方面是奖励,另一方面,她也符合分房的条件。

“你跟张道福说过这事吗?”我突然问她,有些居心不良。对此,我自己也有些吃惊,我为什么这么想知道这些。

“你是想跟我谈谈你的前任吧?”她突然直接问我,我给击傻了。

“别误会,我只是有点奇怪,张道福。临走时,没跟我提过这事。”

“算了吧,何必掩饰呢。”她有些激动,“他知不知道太不重要了。他不过是研究所的一个小过客,就跟那苍蝇似的,飞进来,转一圈又飞出去,侥幸的是他没被拍着。”

“听上去你好像很恨他。”

“恨他,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浪漫,我从不恨我蔑视的人,对我来说,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已经是尸体了。”

她的话让我后背发凉。也让我想起一对夫妻,他们十一年没有性生活,因为互相怨恨,双方都在等对方首先承担某一次严重吵架的责任,但没人先开口。那男人永远上夜班,回来时,妻子已经起床……

我也想到了我和老婆的状态,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我想她没有情人,我想找一个但还没有找到,可是,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从没提过离婚。这该是什么样的境界?我不知道,就像我也想象不出,眼下流行的那个病句所代表的境界:痛并快乐着。

痛和快乐能互相依偎吗?

说真话,后害怕。

因为分房牵出的头绪太多,我好久没对你提过张道福了。他彻底走了,带着他还可能从研究所带走的一切。那所谓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纸箱子,看他抱着那东西坐进新单位给他派来的轿车里,我心里一阵发灰。

得当多大的官儿,才能逃过“不过如此”四个字?

在所里给他饯行的便宴上,张道福喝高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围着我们大家走了一遭,然后,停在吴女士的背后。

他把双手放到她的椅背上,对我们说了一番肺腑之言:“谢谢大伙儿,谢谢。”他打了个酒嗝,害得吴女士直往前探身子。“我衷心谢谢大伙儿。”

“哎,我说,所长,你说点别的,比如,说说为什么谢我们?”男人三说。

“听见了,他还管我叫所长,所以你们大伙儿得提防这样的人,总是别有用心。”

大家都笑了,男人三又强调了一遍:“真的所长,说说,谢我们什么?”

“你们让我离开研究所的时候没有一丝难过。”张道福用话剧演员的嗓门喊出了这句话,一片肃静。“我轻轻地去,就像我轻轻地来,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接着又极其温柔地说了这句诗。这温柔属于外形粗犷的男人,所以少见。

一个现代文学硕士毕业的副研究员低声说了一句,好像是说张道福把诗背得不准确。但是,大家更关心的还是这前任所长的难过。

“我从没在一个单位呆的时间如此之短。”他还是话剧腔,但是充满感情,“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从没有一个单位给我留下过这么深刻的印象。”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吃喝喝。

“什么印象?什么样的深刻印象?”他把身子往前倾,同时伸出一只手向前,我怀疑他过去也演过列宁。吴女士只好把胳膊支到饭桌上,鲁先生愤怒地看着张道福。

“你们真的想听我说吗?”

“想!”男人们一阵起哄。

“我们这个综合艺术研究所所研究的一切都是狗屎,没有任何人需要,谁需要狗屎干吗用?”没有人笑。

“研究所的人,所有的人,是我见过的最没劲的人,包括我自己。我原来以为,文化人都是有修养的,可惜,背后整人的,打小报告的比工人还多,真丢人。工人能当面干,你小子不地道,好,操你妈,老子揍你。”

我笑了,想起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他就喜欢说,娘的,老子揍你。最后挨揍的总是他,所以他的外号叫“挨揍的老子”。

“你们看,我们的新所长笑了,他为什么笑呢?因为他上任就赶上了研究所最好的阶段,分房分房,这是唯一一件能让我们研究所的人激动起来,认真起来的事情。”

我把笑变成了微笑。

“但是,老胡,作为朋友我还得提醒你一句,好戏不好唱。”

张道福说这番话的时候,大家都清楚,他只是喝高了,而不是喝醉了。也许张道福说完这番话后怕了,得罪全体群众的确不是一件小事,所以他又连喝几杯白酒,直到最后站着都得扶墙。扶墙的时候,他终于醉了。躺到地上之前,他还讲了一个从前他喝醉时的“轶事”。他说,喝醉的时候,人不比清醒时候傻。他喝醉时,骑上车就摔下来,车坏了。他扛起车走回了家,把摔坏的自行车放到床上,自己躺到地上睡着了。

至于张道福说的“好戏不好唱”,我已经有所领教。分房这项重要的工作,把我的生活撑得满满的。看书的时间少了,好在当副县长那两年里独身,看了不少,不然心里早没底了。

再有,坐在鱼旁边,看看报纸的乐趣也无形中减少了。大部分时间是看所里人偷偷塞给我的信,或者说是条子。内容都是为了要房子。老实人光写自己,写来写去都是自己多么应该得到房子。让我不解的是,他们这些写信的人都跟我做过口头表达,为什么还写信?也许他们认为既说又写,得到房子的可能性就大些。还有一种不太老实的做法,代表着研究所的少数,他们不仅写自己如何该得到房子,然后还写别人如何不该得到房子。他们点出的那些人都是有可能得到房子的,这也算竞争意识吧?

我不爱看这种有隐私性质的东西,可惜有时候我必须得看。我不是清高,你早就发现了这个,的确不是。 比如我喜欢看报纸上类似的事情。看报纸有可爱的距离。你可以了解那个母亲把自己亲生儿子打成重伤的全部事实,却不必面对面地站在她面前。哈尔滨有个老太太,吃药起反应,全身皮肤变蓝,出蓝色汗,尿蓝色尿,我看这个消息时,突然大笑起来,把我的鱼们吓了一跳,但老太太却不知道我笑,我也不必因此不好意思。

报纸真好,报纸越来越好了。它们要消灭隐私,虽然现在还处在羞答答的状态下,让你隐姓埋名地说出你的隐私。我相信,它们所拥有的那些女记者,很快就会把这件事进行到底。在我看来这是报纸能够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

过去是将革命进行到底,现在是将爱情进行到底。进行到底变得亲切无比,我上一次对这个“文革”后慢慢陌生的词重新熟悉起来,是因为在县里听到的一个笑话:寡妇终身不嫁一一将抗日进行到底。

告诉我,你的隐私。

在隐私方面,我更喜欢黑丽的态度,比报纸记者来得公平而且可爱。她的出发点与报纸截然不同。 报纸是要出卖你的隐私,一块钱或者一块五一份儿。黑丽的出发点是想对别人说出自己的隐私,以此倾泻心理垃圾,但她害怕别人把她的隐私说出去,所以她说:“给我讲一个你的隐私。”她又一次单独和我吃饭时说。

“为什么?”

“因为我也要把我的隐私告诉你。”

“那你就说好了。我会替你保密的。”我说。

“我信不过你。我得先把一个你的隐私攥在手里,然后再讲,这样你就真的不会把我的隐私告诉别人了。”

我很想听黑丽的隐私,就爽快地答应了她。可我还没开口讲,她就提醒我,如果我讲的事情不够隐私水平,她就什么都不对我说。她还说她最会判断什么是隐私什么不是隐私。

我说,我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总是紧张,因为我总是想到性。我说,可我又不会对那些女人说出我的感受,更不会提要求。自己很难受。

黑丽听完问我,跟她在一起是不是这样。我说不是这样,跟她在一起我高兴,也很放松。她刚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我怕她断定我这个不够隐私水平,又说,我从我老婆后面看她的大屁股时,很冲动,可她一转身我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这算什么隐私啊,所有男人都这样。”她大声说,好像希望所有男人都听到。

这些由女人总结出来的关于男人的说法,从不让我反感。我觉得她们和男人一样也能把蠢事用自以为聪明的方法表现出来。于是我很放心地在我的记忆中搜寻起来,看看哪件事够隐私水平,能作为砝码换来听黑丽隐私的幸福。

我讲了下面的事。一开始讲的时候我就有些认真了,忘了自己是在讲隐私。我沉浸在讲述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我从没对人提起过这件事情,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把这件事对任何人讲出来,哪怕是一个女人也是我不能想象的。

可是黑丽让我没怎么费劲儿就把它讲出来了。女人是怎样的一种造物啊!

“上大学前我是一个卷烟厂工人。最开始我在包装车间,基本上都是女工。”

“那你多幸福埃”黑丽插嘴说。

“而且大部分都是结过婚的女工。”我说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们没让我幸福,她们让我难受。她们几乎总是在说那些事,她们用各种新鲜的说法说那件事。她们……”

我说到这儿,黑丽打断了我。

“你干吗总说她们她们的,听着别扭,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好,我不说她们了。”

“一开始她们说到关键时候还小声,”我接着说,“然后大家笑成一团,你推我我搡你。后来她们发现我也在听,而且听了还脸红,就不小声说了。”

“什么叫不小声说了,她们不说了?”黑丽问我。

“她们开始当我面大声说,然后笑我脸红什么的。”

黑丽忽然大笑起来,她脸上的某种神情勾起我一丝联想,她会不会以后也变成那样的女人。

“就这样,在包装车间的日子对我来说变得有些艰难。一方面我喜欢听她们说那些事,它能唤起我的想象;另一方面我恨她们那样说那些事,我总觉得那些事应该比她们说的更美好一些,或者说应该更含蓄些。”说到这儿,我停止了。

“就这些?”黑丽用当铺老板的口气问我。

“差不多。”

“结果呢?”

“什么结果?”

“你在这样的环境下总得出点什么事吧?”黑丽老练得有点吓到我了。

“有一天,我没用桌子上的糨糊就把烟盒糊上了,因为屋里没人。”

“你是说另外一种液体。”如果有人这会儿说黑丽很傻,我不会反对。

“然后呢?”但她不傻,因为她问然后呢!

“然后是快下班的时候,质检员把我叫去,告诉我晚上到她家去一趟,她手里拿着我特别糊上的烟盒。我很害怕所以就去了。到她家,我问她是怎么发现的,她说她能闻出味道。

“她还说她敢肯定,我还是一个没拆封的男人,明白是什么意思吗?”我故意逗黑丽。

“谁都明白。”她笑嘻嘻地说。

“她说她要教我怎么做。”

“她没有丈夫吗?”

“她丈夫被判刑了。”

“因为什么啊?”

“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啊?!”

“那行了,你不用说这个了,告诉我,她是怎么教你的?”我没想到黑丽能与我亲近到这样的程度。

“还没等她教我,我自己就完了。她气坏了,骂我是废物,还说,像我这样永远成不了气候。”

说到这儿,我心里有些伤感,她还真说对了,在这方面,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成任何气候。

“我从没听说还有这样的女人,太有意思了。”黑丽又一次傻乎乎地发感慨,可那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那么可爱。所以我也像孩子似的提醒她,该她讲她的隐私了。但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把我砸晕了:“我的隐私跟张道福有关系。”她说完以后,我立刻对张道福产生了不少仇恨,为什么我认识而且喜欢的女人都跟他有关系?

黑丽终于把我讲的事定为了隐私级,所以也对我讲了她的隐私。但是,我觉得黑丽的隐私比我的更隐私,因为我们两个人都认识张道福,而且他还活着。

我又觉得黑丽是很单纯的女人。男人有时候得为这种印象付代价。

听完黑丽所讲的隐私,我发现张道福和我的巨大不同。他不像我总是去同情女人,而是唤起女人对他的同情。从前我想象不出,男人怎么能一下子赢得比自己更弱的女人的同情,听黑丽一说,我才明白,那技能居然那么简单。

我对黑丽说了我的感慨,可黑丽认为,这对我来说也许很难,因为男人和男人是不同的。从她的话里,我受到了安慰,同时也认识到黑丽的复杂,她有女人幼稚和成熟的两面。

张道福对黑丽首先发出的羡慕的叹息是,年轻多好,年轻可以犯不是必须犯的错误,因为年轻所以就有机会改过。黑丽运用她幼稚的一面“逼问”,什么是张道福的不是必须犯的错误。于是张道福就真诚地陈述了,他在怎样的情况下有了别的女人,而那“情况”是他妻子造成的,如果他妻子对他再好一点点他都不会这么做。

很少有女人在一个男人对她说自己妻子坏话的时候产生过疑问,假如那男人说得再隐晦些,吞吞吐吐,或者只是间接地暗示,那么倾听的女人就会更加深信,这是个不幸的丈夫,进而对他产生同情。

张道福又说,他认识的那个女人很麻烦,她不希望张道福的老婆知道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所以张道福就不能对老婆坦白,而这个女人在单位上的死对头又认识张道福的妻子,同时,这个死对头的女密友也是这个女人的密友……结果在他们的私情开始之际,结尾也到了:张道福的妻子通过这些七拐八弯的密友关系发现了一切。

张道福妻子对他做出了惩罚决定,她说,永远不再跟张道福睡觉,因为她一想他跟那个女人的事就恶心;因为她钢一样的性格受不了这样的侮辱,等等,等等。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十分虚假的故事,我对黑丽说,就算他老婆所有的因为都成立,这也不是女人惩罚男人的办法。

“为什么不是?”黑丽有些生气地问我。

“因为没有女人能做到。”我说。

“看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天底下你是最了解女人的人。”黑丽讽刺我。

“别人也会同意我的看法。”我辩解的声音低了许多,我不想让黑丽不高兴,破坏了这个晚上的气氛。我干吗要把黑丽当笑话讲的所谓的隐私当真啊?!这只不过是我们正在说的一个话题,我们反正是要说点什么的,说什么都一样的。我想的就是让我的眼睛看见黑丽,让我的耳朵听见黑丽,她说的好话坏话蠢话,无所谓!在她面前我不再像从前的我,这对我太重要了,太重要。一这么想的时候,我甚至有点理解张道福,为什么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要在一个姑娘面前胡说八道。男人更经常的状态是看上去体面,谁没有虚弱的时候?至少我现在没有笑话张道福的权利。

“可惜他老婆对他的惩罚成功了。”黑丽有些悲伤地说。

“怎么成功了?”我居然也有点认真了。

“他不行了。”黑丽小声地说,但脸上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标志。

“你是说他那方面不行了?”

黑丽认真地点点头,她的认真的表情又让我生气。

“他可以去找他的情人,就是他的那个曾经有过的女朋友。”我说。

黑丽再一次对我不满意。她说,难道我就不能正面一点为另外一个男人想想吗?难道我就不能把别人想得稍微高大一点吗?

我被黑丽说得无地自容。

过一会儿她说,她也对张道福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可张道福说,他虽然不是一匹好马,可也不能在生活中总是回头。

黑丽是一个我没办法对付的女人,我只好转移她的活力:“其实我们没什么矛盾,又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跟我说说,他想让你干什么?”

“他想跟我约会,他让我不必害怕,因为他对女人已经没有危险。(她说到这儿我差一点笑出来)但他喜欢让女人高兴,他说他能做到这一点。他说他从报纸上读到过,有太多的女人,她们只希望被拥抱被亲吻被抚摸,因为她们的男人好像忘了还有这些麻烦事。他说,我只会用我神奇的手让你忘记世界上所有的烦恼,就像让你看了一本美好的黄色小说,享受过后,不必慌忙掩藏,一切都是从容的,我有经验,会让一切都不留痕迹,只把最好的感觉留在你心中,别人永远也看不破。”

黑丽说着说着换成了张道福的口吻,我知道他肯定对她说了类似的话,而且打动了她,现在在她对我转述的时候又做了进一步的加工。我不能说我此时更深地理解了女人,但对她们愿意更宽容些,比我从前已经做到的宽容再宽容。

“那你也能快乐吗?”黑丽又接着说,“是我问他。他说,能啊,在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会快乐死的。”

“你去了?”

“我去了。”黑丽说。

“这就是隐私的全部?”我很生气。

“可我半路上又回来了。”黑丽又说。

“为什么?”

“因为他不行啊!”黑丽说。

“要是他行,你半路就不回来了?”

“哈哈哈……”黑丽发出一阵狂笑,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任何女人这样笑过,包括黑丽自己。

如果我说,我有点儿爱上黑丽,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我还记得那是晚上,我们笑完之后又笑了一阵,然后黑丽把饭店包间的窗帘撩开,让我和她一起看外面的街道。有些街灯坏了,加上街道两旁的树木稠密,街道十分昏暗。有一个行走很慢的老人,我们从表面判断不出他的性别。我记得这时黑丽说,他不是太老了,就是病得太厉害了。他这么晚一个人出门,也许是去医院。

她转过身就搂住了我的脖子,在我的脖子左边轻轻说:“我发现了你的缺点,可惜它们不打扰我。”

我激动坏了。

“如果我现在跟你提出要房子的事,我知道,你马上会想,我是因为这个才拥抱你的,对吗?你是不是已经这么想了?”

我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把黑丽抱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生活在我这儿从没这么复杂过。

“你可以跟所里的人说,我因为男朋友的事跟家里闹翻了,家里把我赶了出来,然后我又跟男朋友闹翻了,所以从明天开始我就得住办公室。我的要求不高,所里先借我一间房子也行。”

我这么紧地抱着人家,真该说点什么了,可是说不出什么。我就叫她的名字,我说,黑丽,黑丽,黑丽埃

“相信我没有骗你,我真的跟男朋友闹翻了,我真想一个人住,哪怕住在一个干净的厕所里也行。你知道吗,我也不那么年轻了,住在家里真憋闷埃”

我松开了她,慢慢坐到身后的椅子上。黑丽不说话了,她往前走了一步,捧起我的脸,那么温柔地把我的那缕滑到前额上的长发撩了上去,然后又用手把它抚平。接着,她把我的头连同我的那缕长发埋进了她的胸里。

这碰撞那么有力,就像被一个男人迎面狠狠地打了一拳。这碰撞又是那么柔软,就像把头伸进了云朵里……

又是一间房子,即使像干净的厕所那么校

假如灾难能温柔一点多好。

在我写这篇小说时,还不知道小说应该是怎么样的,也许小说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样子。这么想的时候,编辑老冷给我打电话,问我小说写得如何了。其实老冷是个温暖的人。我就把我的疑问跟他说了。

“小说必须是真实的。”他说。

“一个人能把小说写得像生活一样真实吗?”我问,心里对此是否定的。

“怎么不能?!读者觉得你写得像生活本身一样真实,那你不就做到了嘛!”

原来,做到这一切靠的是读者的宽容,而不是技巧。只有读者可以说,噢,这小说写得太真实了,比生活本身还真实。

如果我这篇小说能发表,读者朋友,求你给我一个这样的结论。因为我写的都是我经历的,而且是我付出巨大代价的经历。

虽说于奎的老婆是工人,但却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来所里找我的时候,完全没用所里知识分子那套轻推门探头闪身的入门方式。

她咚咚敲了两下门,气魄很大,引得我说请进的时候,声音无比嘹亮。

“你就是胡所长吧?”她一边说,一边坐到我对面。

“您是谁?”我用您称呼,她不用。这是我不如她的一个方“我是老于他老婆。”

“老于?”我们所里还有一个姓于的。

“于奎。”她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有点不耐烦,好像在友好地责备我,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所长啊,不瞒你说,我也没什么文化,有文化也不会去当工人。”她很性急地开始执行此行的目的,“所以,我就长话短说,省得惹你烦。”她说话声音比较大,穿了一件让她看上去年轻些的牛仔连衣裙,脸也没有很多皱纹。大街上碰见她的人不会马上认出她是女工。

“别这么说。”我给她倒茶。

“不用茶,给我点凉水就行了。”她说,“喝茶太慢,闹得慌。再说,我渴了。”

应该说她是一个有特点的女人,虽然是女工,容貌还好,坦率得自然,男人不会不理解,老于为什么听老婆的话。

她咚咚像敲门一样干脆,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我要再给她倒一杯,她摆摆手。

“行了,这下不渴了。所长,我就直说了,你要是不给我房子,我就跟老于离婚。”

“哎,哎,于大嫂,你这不是威胁我吗?”

“我可没威胁你啊!胡所长,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们家老于都信。你不相信,是不是觉得我太难看了?”她指着自己的脸说。

我还保持着我的怀疑。

“我不是不重感情,我和我们家老于很合得来,但是跟我合得来的人不少呢,我何必光吊在一棵树上让自己不高兴?”她停了停又说,“现在寂寞的老头可多了。”

于奎的老婆离开后,我想,她也许不属于那种光说不做的女人,我应该提防她一点。万一她因为分房的事跟于奎离婚,我也不会从于奎那儿得到好结果。

我好像有点害怕了?我就是有点害怕了。

回家的路上,心情好一些,我总是在大街上培养幸灾乐祸的心情。不管看见什么人,不管他以什么样的方式走路,我都可以替他想出难过的事,来安慰自己。如果过去的是一个骄傲的女人,我就想,她这是为了掩饰她丈夫的外遇;如果过去的是一个神色慌张的小伙子,我就想,他刚刚偷了东西,而且警察已经发现了他……

现在你明白我多一点了?我不是坏人,我这么瞎想也不会伤着谁,他们都好好地从我身边过去了!谁活着都不容易,谁都可能面临困境。既然高兴不能忘形,那么也不用使劲去难过。可惜,即使你这么想过一千遍了,临到出事儿,还是傻眼。

我下班回家时,坐在客厅里迎接我的是两个女人。

一个是刘托云,另一个是我老婆。

我不知道她们关于我说过了什么。我跟刘托云打招呼的时候,她像木头人一样没有任何表示。只有我老婆恶狠狠地看着我,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如果我马上张口,我老婆很可能一步就冲到我面前,毫不犹豫地掐死我。我像所有或多或少做过亏心事的男人一样,先保持沉默,然后再镇定地坐到离她们两个稍远的椅子上。

这种情况下总得有人开口,但是,按常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

好像我老婆和我有同感,也没有要说点什么的意思,她继续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担心她沉浸在错觉中,以为用这样的眼神就能把我钉到她竖起来的耻辱柱上。不管怎样我是不能先开口的,这是我的直觉。

“胡所长,看来我得解释一下了。”刘托云终于说话了,还算通情达理,“我对你说过,我必须要到房子,这对我太重要了,所以可能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不分我房子,我就得住在你们家。可你爱人说,我没道理住在你们家。她说得对,所以我就把我住在你们家的道理说出来了。”

“什么道理,是不是让我也知道知道?”我平和地问,担心高声说话会引发意想不到的爆炸。

“别再演戏厂,演技太差,让人恶心。”没等刘托云说话,我老婆叫了起来,她好像刚从梦中醒来,耐心一下子消失了。我依然坐着,但是我看见刚才抱着双臂仰着头靠在我家沙发上的刘托云换了一个姿势,我猜想,是她的良知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还是让我说吧。”刘托云不客气地对我老婆说。

“你还想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再对他说一遍吗?”我老婆瞪着刘托云说,“你的脸皮怎么能厚到这种程度?”

刘托云又恢复了改变前的坐姿,甚至头仰得更高了,好像全世界的道理目前都在她一个人那儿。

“胡东!”听见我老婆叫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她从不叫我名字,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这就是你的水平!”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得给我找个情敌回家,但我没有想到你要用这种水平的人伤害我。我一直做着准备,尽量客观地看你情人身上的优点,就是输也输个值得!现在,我得承认,胡东,你真是让人给说中了。”

我没有接她的话茬儿,心想,即使没有男人,女人也能单独把闹剧演得很成功。在家里她们个个都是好演员。

“人家都说禿顶的男人阴险,”我老婆可能真疯了,已经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呼应她,一个劲儿地往下说,“你就是用一缕那么恶心的头发把秃顶挡上,又有什么用,你还是阴险!你真是太阴险了!”

“你说什么?”我轻声地问了一句,但我坐不住了,她的话让我想起那个可怕的梦,想起她在梦里揪着我的那缕长发打我。我看见眼前升起许多我无法忍受的像飞虫一样的黑影,血往上涌。哪儿是真实,哪儿是梦境,我判断不了了。我只清楚一点,如果她再说一句什么类似的话,我就会像在梦里一样打她,不计任何后果。

我老婆捂上脸聪明地大哭起来,使我身体里的那股毒流有了缓释的机会。

刘托云再一次改变坐姿,隐藏了一点张狂。我看着她,尽量努力,可也不能把我对她的失望全部掩盖。她这样威胁我的时候,我并不相信有一天她会真的这么做,甚至还觉得她那么说挺有个性。现在我却得琢磨用什么样的态度把她赶出去。我下了狠心,却还是不能用恶劣的态度对她。也许我对她还有几分同情,如果不是让房子逼到了这个份上,一个女人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请你离开这儿吧。”我对刘托云说。

“开什么玩笑,来的时候我就没打算走。”她说完把头扭到一边去,不再看我。

“如果你敢住在这儿,我就死在这儿。”我老婆中断哭泣,大叫了一声。刘托云并不理睬她,好像她们在彩排,我老婆大哭,刘托云不动声色都是导演安排好的。

这样的女人我见得不多,这样的场合我更是头一次见。老实说,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就想先大喊一嗓子,看看效果再说。

“都闭嘴吧。”我刚喊完,刘托云乐了一下。

“应该闭嘴的是你!”我老婆忘记了另一个女人,又冲我来。“胡东,你还是人吗?我跟你这么多年,你从没让我幸福过,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快乐,所以,我就把同事间的嘻嘻哈哈当成了快乐,我真是太可怜了。可我还是忍受了这么多年,你不能生孩子,也不想去看医生,我说别的了吗?你回家就听那些死人的音乐,我不爱听,可你照听不误,我说别的了吗?一切的一切,都是随你意愿而转移,你是这个家的上帝,我都没说别的。我图什么啊?图你钱,你有吗?图你当官?你不过是个芝麻官儿!我图什么啊,我还不是图个白头到老,心想老了也算是个伴儿吧。可是,现在,你刚到研究所才几天,就弄出这样的事,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说完,我老婆又哭起来。刘托云看了我一眼,好像刚刚发现我是一个如此残酷的男人。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睁眼呢?我都这个岁数了,你还让我遭这样的罪!我太惨了。我宁可当寡妇,过清贫日子,也不愿受这样的罪。”她说到这儿抬头看我,“胡东,我从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我也不是坏人,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我。难道你从没想过,我受不了这样的事,我真的受不了。你要是被车撞了,瘫了残了,我会伺候你一辈子的,我不会抱怨。你出什么事都不该出这样的事,我受不了,你知道吗?”

听完我老婆这番话之后,我得请读者朋友谅解我一下。我无法把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描绘出来。即使这篇小说因此不能发表,即使我因此当不成作家,我也不愿意把它写出来。它太那个了。

刘托云站了起来,走近我老婆。她用很孩子气的口吻对我老婆说,她和我不是情人关系,她不过是为了要房子瞎说的,她表示歉意。说完这些话,刘托云往门口走去。我老婆像豹子一样,蹿到刘托云前面,张开双臂拦住她:“你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让人作呕,不瞒你说,在你说你是我丈夫的情人时,我就已经为你感到作呕了。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也许你只配给一百岁的老头子当情人。你说不定用了什么手段才黏住了我丈夫,居然好意思说出来,我真替你难过。现在,你又说不是了,你以为这世界是为你而存在的啊,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是谁啊?我告诉你,你是赖不掉的。 别以为他是你所长你就没事了,我找得到比你所长更大的官儿,你后悔……”

刘托云推开我老婆,走了出去。我想跟出去,可我老婆对我大吼一声:“胡东,你要是出去,就别再回来。”不叫名字,她已经不能跟我说话了。我走了出去,追上刘托云。

我没想到男人这么容易跟老婆以外的女人结成同盟。

“我没想到你老婆这么恨你。”刘托云说完走人了。

我却无话可说,除了回家也无处可去。老婆说不准我再回去,但是她说的不算。我想,我还是一个愿意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的男人,如果有一天我不是了,我会慢慢知道,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人总是有办法的,这是我的信条。

我们都是一根细线。

几天来,回家后的夜晚,基本上是我老婆演悲情电影,我陪着。她哭,哭累了就对我进行谴责,再由谴责发展成谩骂。

如果我在自己的房间,她就先靠在门口,历数我自己听上去都陌生的所谓罪行,累了她就进来坐到沙发上,哭一会儿,然后看心情决定是不是继续。

如果我上床躺下睡觉,她就坐在床边说啊说啊,全是在刘托云面前已经说过的话。我想,她一定是个喜欢复习的老师。

我总是能平静地入睡,心里因为真的没做什么,因而也没什么起伏。

她说什么,我想听就能听见一两句,不想听,我就打开脑子里的另一部电影机器,在入睡前,乱想一气,像游不正规的自由泳。有一次,我毫无缘由地想到邓远。她和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瘦,远远地站在我想象的尽头,让我再一次涌起这样的感慨:要是我像张道福那么胖,一定拥抱她一下,让她感觉一下肉的柔软和温和。接着,又奇怪自己为什么想起这个女人。也许是因为我永远都不会拥抱她,因为她永远也不需要房子;因为张道福跟她从没任何瓜葛……我的心情既平静又混乱。

“你真是让我瞧不起,不过是个小处级干部,就开始弄个小蜜。”我忘记了是哪个晚上,我老婆又开始新一轮的批判,“弄也行,你倒是弄个嫩点的,也让我脸上有点光彩。你弄个这样的女人回家,要是让邻居看见,还以为你在搞扶贫呢……”她好像比前两天幽默了,可我就是笑不出来。

“行,我答应你,我给你弄个嫩点儿的。”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正在想能和黑丽走到哪一步,所以就接了一句。

我老婆立刻跳了起来,浑身发抖。见她这样,我后悔自己随口胡说。

“你知道第二次结婚的男人的普遍心态吗?”她极力控制自己,才没直接骂我,而是向我提出了问题。

我没理她。

“打掉牙也得往肚子里咽。”

我决定在这个话题方面不再理她,因为我没想过离婚。

“第一次婚姻不好,他们还能把打掉的牙吐出来,吐出来让新的女朋友看看,换点同情什么的。第二次,还这么干,自己就先烦了,索性就对付了。你现在应该清楚你前面的道路,别打什么无准备之仗。 别怪我当初没提醒你。”她故作镇静地说着,突然就大哭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我见她哭得这么可怜和无助。我坐起来,从后面把她紧紧地抱住,心里充满的是人对人的同情,最基本的同情。想告诉她,我不会离婚,又开不了口。

今天是星期三,是所里开大会的时间。我比平时提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装作看文件,其实想听听大伙儿开会前的瞎聊。从我当上所长之后就没再听过他们聊些什么,有点怀念。

男人三开始了一个新话题,关于猪的。他说,现在的人太可怕了,他们能在杀猪前给猪灌水,然后卖肉时分量重。

“净胡说。”吴女士说,“能灌进去吗?!”

“谁胡说?”男人三不是鲁先生,对吴女士一点不客气,“他们把猪吊起来,想灌进去多少就灌多少。”

“哎呀呀!”

吴女士像老太太那样慨叹着,黑丽也发出了类似的声音。接着她们几乎一起说,这太残忍了。

我对残忍好像一直没什么清楚的概念。听到人们当成残忍说出来的事情,我首先想到的是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尽管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这样我就回避了眼前对残忍的特殊感受。谁知道时间是往前推进还是循环往复,但却从没间断过发生残忍的事情。

开会的时候,我想,他们不会因此忌吃猪肉,虽然是注了水的。

注水还不算真正的罪过。

会很快就开完了,原因可能是我们没有讨论分房的事情。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我突然想念张道福,不知道他在新岗位上如何,更主要的是我想和他聊聊所里的事。对研究所发生的一切,谁理解起来都不难,可只有张道福能体味这一切。

在走廊上,我碰见邓远,我好像听什么人说起过,她和张道福住邻居,就顺便向她打听他的消息。邓远有点吃惊地看我,我立刻跟她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和张道福商量。她看看前后没人,就把我拉进了我的办公室。

“你不知道吗?张道福 被拘留了。”她神秘兮兮地说。

我对她摇摇头,甚至不太相信她说的话,心里非常吃惊。

“昨天我还陪他爱人去公安局找人呢。”邓远说。

“出了什么事?”我问。

“他还能出什么事,女人呗。”邓远不屑地说,“我早就劝过他老婆跟他离,他老婆那人真不错,但是也挡不住他在外面乱七八糟。他在咱们所的时候也不老实,不过这些事你不知道最好。”

邓远的话把我本来就不太平的心境搅得更不太平了。我很想知道张道福现在发生的事情,但更迫切想知道的是,他过去在研究所是怎么不老实的。

见我没说话,邓远奇怪地看着我,我只好立刻含混了一句。

“他不是刚到新单位吗?”

“就是,所以,我和他老婆分析,张道福有病,跟克林顿似的,不考虑场合不计后果。”邓远很想把这件事说完:“你说,一般男的,稍微正常一点的,谁能刚到新单位就惹这样的麻烦。”

“也许是爱情呢。”我说,尽管我自己也不相信有这可能。

“噢,老天,可别老拿爱情开涮了,让爱情歇会儿吧。”

“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们单位有个小招待所。他把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给带到招待所去了。说实话,我还见过那个女的,长得不难看,可谁也不知道她三十多岁为什么没结婚。”

“是不是他们从前就有联系?”

“搞不清楚,反正那个女的人缘不好。他们一进招待所,人家就明白了,就给他们报告派出所了,说有人进行淫秽活动。你想,现在正是风口上,到处都在抓这事儿。派出所一敲门,可能两个就慌了,刚到新单位就闹出这种事,估计张道福也害怕影响太坏。反正两个人想出一个馊主意,张道福用床单把那女的拦腰系上,想从窗户把她顺下去。谁知道是那个女的太沉,还是他们慌慌张张没系紧,反正这女的一下从三楼掉了下去,腰摔坏了。听他们招待所的人说,派出所的人刚把门撞开,张道福立刻恳求他们先救人,再抓他。”

还好,他想的是先救人。

“这能构成刑事犯罪吗?”我小心地问了一句。

“说不好,张道福也是倒霉,那女的哥哥是这个派出所的所长。”

“原来是这样。”我轻轻地感慨了一句。这时电话响了,邓远于是告辞。她出门前,我对她说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别客气。

我拿起电话,刚说了声“喂”,就传过来一个我熟悉的声音:“你居然还在办公室。”居然是我老婆,她平时很少给我办公室打电话。

“你觉得我应该在哪儿?”

“你有那么多瘦弱的女人需要照顾,总在办公室怎么行啊,得现场办公吧。”我想,她的任何一个学生听见她这么说话的腔调,便永远不会再忘记“阴阳怪气”这个成语。

“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放电话了。”

“当然有事,你以为我那么愿意给你打电话吗?”她停顿了一下,可能是为了强调下面要说的话很重要。“今天我发现,你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我觉得应该马上告诉你,不然就太晚了。”

我没有说话,脑袋里认真地想了一下,我是不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比如说吧,”在我得出结论之前,她又说,“比如说,你要是洗澡的话,从不事先问我是不是需要上厕所。如果我也正要上厕所,那我就得认倒霉,憋着,要么到街上走出两公里去公厕。我希望你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嘴脸多么丑恶。”

“你有过……”还没等我的话说出来,她已经放下了电话。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心里突然那么难过,说不出道理的难过。

我认真地回忆了半天,最后基本上肯定,在我洗澡的时候,我老婆一次也没去过公厕。一般说来,如果我洗澡也是晚上十点以后,特殊情况几乎没有。假如我不在家,我老婆去了公厕,跟我又有什么相干。

可惜,我的这种理直气壮忽然被打断了。我想,她用来谴责我自私的这件事,我可以辩驳,但我不能说我不自私,我更不能说我关心她爱护她。这些都是不对的。我知道这些都是不对的,我也想做正确而美好的事,我很想,相信我,我太想了,可我就是做不到,我恨死我做不到这一点,可我还是做不到。

因为我不喜欢她。

这时!

门被一个人胆怯地推开了,接着推门人异常迅速地闪了进来,然后回身轻轻把门关紧。等我看清来人是于奎时,他已经拎着一个大旅行袋站在我办公桌前。

“外面这会儿没什么人,那帮人都在会议室胡说八道呢。”于奎说着把旅行袋放到我办公桌对面的角落里。

我看着这一切:于奎太监似的表情,那早已过时的黑色旅行袋,他接下来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可能,让我窒息,仿佛有人在我刚刚涌出的难过上面撒了一层芥末,把它变成了绝望。

“都是好东西,下班拿回去。”于奎说这话时的表情像我多年前过世的父亲。可他不是我父亲,他甚至跟我父亲也没有任何关系。

“你把这东西拿走,不然你下辈子也别指望要到房子。”我低声告诉于奎我的心情。然后我等待了半分钟,然后我看见于奎什么都没说拎着旅行袋出去了,就像他进来时一样小心翼翼。

我一点也没为自己的冷酷态度感到歉疚。

于奎的态度,让我想起当副县长时的一个办公室主任。

他在我刚到的欢迎会上犯了一个小错误:把横幅上我的名字写错了。我永远忘不了的不是他的小错误,而是第二天向我道歉时的表情。这表情你无法用谦卑诚恳之类的词来形容,它比谦卑还谦卑,比诚恳还诚恳,是人们面临灭顶之灾前的表情。没人能把这表情和那个小错误联系起来,这表情后面的恐惧,让人觉得他犯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那以后,我非常讨厌这个人,甚至有点恨他:因为他让我觉得我是一个魔鬼。

不让于奎这名字出现在确定的分房名单上,这是在下班路上我躲在伞下的想法。几天来连着下雨,我已经开始讨厌回家时总是湿湿的裤脚。所里的司机跟我说过两次,要每天送我回家,但我拒绝了。

第一,下班的路上差不多是我唯一清净的时候,不用跟任何人说话。除了我不小心碰了什么人说声道歉,路上没人看我,我看见别人也像没看见一样。

第二,我不喜欢单独和单位的司机坐在一起,他们让我不安静。

顺便说一下,那个司机叫庆子,我想我还会再提到他。

快到家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和我一样撑伞的男人从我身边跑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合上了雨伞,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一辆公共汽车正在缓慢地进站。我把伞向后仰仰,看着他跑。从他的体态,我判定他和我的年龄相仿。他努力加快速度,我敛着呼吸,浑身紧张地看着,好像在跟他一起跑。他一手拿伞,摆动双臂,迅跑,像是跑接力最后一棒的运动员在冲刺。就在车起步,缓缓动起来的时候,他到了,重重的一掌拍在车厢上,宣告他的胜利!

车停下,他上去,我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想着已经在车厢里的男人,我像一个刚刚得手的小偷,偷窃了本应属于别人的一份小满足。所以回到家里,接到另一个男人的电话时,也没觉得太突兀。

为了橄榄树……

“你叫胡东,刚调到艺术研究所当头儿,对吧?”电话里的男人开门见山。

“你是谁啊?”

“你是不是发现你老婆最近有些变化?”他又是提问,声音听上去苍老。

一个陌生人理直气壮地向你提问题,只有两种可能:他是你未来的领导,而且对你有好感,想提拔你;或者是你的情敌,对你已经十分了解。

可我还是怀疑,我老婆能给我树起一个情敌。我老婆不比别的女人差,可找情人是需要素质的。尽管怀疑,我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洗澡前,先问她是不是要解个大手,对吗?”我这么问他是凭感觉,我老婆打电话,专门跟我说这句话,原因肯定是这个老东西。他不教我老婆这么做,我老婆是不会这么做的。

“如果做了是不是就会好些呢?”他反问我,却不给我回答的机会,“那样,她会觉得舒服,会觉得你对她关心,甚至会觉得你爱她。”他把我作为讽刺发过去的球,又传了回来,球的性质变化了,他想伤害我。

“说得好,做得也好。女人快乐,天下才快乐。”我只想继续讽刺他。

“可是你爱她吗?”他认真地提出这个问题,不再有调侃的语与一我不能再小看这个声音苍老、充满活力的男人。我不仅猜不到他的年纪,也测不透他的深度。我暂时没有回答。

“我们拿出一点男人私下对男人的态度,你能告诉我你爱她吗?”他更认真了。

“这么说,你是很爱她的。”我开始烦,阵脚也乱了。

“你肯定能得到我的回答,但是你得先说你的。”

“那好吧,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承认这事实是如此艰难。

“对,你不爱她。而我跟她之间的关系,也和你想的不同,跟感情没关系。”

我没再说话,觉得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件事那么不真实。

生活有这么荒谬吗?这之前,我一直相信,我和老婆之间的事,美好或者龌龊,别人都不会知道。现在,我得承认,没有一个世界是完全封闭的,两人的,三人的,甚至一个人的。

“你很难过吧?”他见我不说话,就缓和了语气。

我的确难过,却说不好因为哪件事。

“有很多事都让人难过,”我说,“你给我打电话,跟我说我老婆的事,你觉得这不是难过的事吗?你到底是谁啊?”

“我能理解,对你来说,我是你老婆偶然认识的一个朋友。我发现她的状态糟透了,又觉得自己能帮她一把,所以就跟她见了几次面。我保证,除了这个之外没有别的。”

我当然不相信他所说的,但又不自觉地被这个陌生人吸引。一切都变得怪怪的。“你退休了?”我问他。

“退了,这是我的余热事业。”他没故意装出风趣的语调,而是把话说得很认真,“你老婆不在吧?”

“她在你家吧?”我还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对他,尽管我对他已经没有恶感。

“你还是以为我和她有什么,我告诉你,没有。”他说得既肯定又坦然。

“那她怎么对你表示感谢呢?”说出这话我立刻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但是我不能把说出去的话再要回来。

“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不太地道,可我还是没把你当坏人看。对你,我多少还是了解的。你老婆说过你,好多事她可能做不出理智的判断,但是我能。我可以开导她。刘托云那件事她不再烦你了吧?”

我老婆真是突然就停止了这段时间对我进行的口头摧残,她不再提刘托云这件事了。现在我知道了奇迹的出处,惊得半天没闭上嘴。一个发挥余热的老离退创造了这奇迹,我还能说什么呢?跟我老婆在一起生活的十几年里,我试过所有直接间接残酷非残酷的办法,想让她闭嘴,哪怕不是心甘情愿的也行,从没成功。

“不管怎么说,我能理解你。我喜欢养花儿养鱼的人,不喜欢养鸟的人,说不出道理。”

“什么时候我送你几条鱼。”

“别送我,我谢谢你的好意,但别送我鱼,我没时间伺候它们。”他说。

“是啊,女人肯定比鱼更有意思。”我说。

“你又误会我了。我不是为了那点事才做的。十多年前,这件事对我就失去了全部意义。”

他这么说想表白什么?我不会因此就把他当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那些缄默留意电线杆广告的男人,他们在自己的性无能面前,至少还有个老实的态度。

“前不久,我看了一本书,是个老头儿写的。他说,当他感到自己的性欲衰退时,心里并不难过,反而有从一个暴君手下解脱出来的感觉。不瞒你说,看到这儿我都流泪了。他把我许多年来的朦胧的感受一下子说出来了。我年轻时,曾经疯狂追求过这件事,得到的教训比快乐多。可惜的是这老头写完这本书不久就死了。你看,这就是人,总是太晚才明白对他们有益的事。”

我对这个老头的好感就是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都有点希望我们现在不是打电话,而是坐在没人的茶馆里相互信任地倾谈;我甚至嫉妒他帮助的是我老婆而不是我,谁肚子里没有苦水啊?接下来,我非常友好地问了他从前的职业,居然和我现在的职业一样,但级别比我高。他曾经是一个文化研究院的副院长,当然,这样的机构只能在首都。也许是因为我从没在首都生活过,所以又问了他几个不该问的问题,其中一个是,像他这样的心境是可以出家的,干吗还和女人搅在一起啊?

他的回答让我开了眼界:“像我这样的男人才能成为女人最好的朋友。没有那方面的因素,跟女人相处更舒服。而且你很快就会得出结论:女人比男人善良,聪明还不固执,包括你老婆。”

居然有人能对我老婆产生这样的印象?!在我看来,如果天底下还剩十个固执的人,有一个就是我老婆。

“你为什么不娶她?”我是真诚的,因为他们彼此很合适,对性双双失去了兴趣,对彼此都有最良好的印象。

“你对女人没了欲望,也就不会有娶她们的念头。”他说。

“两个人可以互相照顾免得孤独。”我像一个只了解生活皮毛的傻小于,开始说格言了。

“欲望才是人们孤独的原因。我不孤独,也早就决定,死的时候一个人。”

“你老婆在你家对面的理发店里做美容,去看看她吧。我对你该说的也都说了,就这样了,再见了。”

他放了电话,把我一个撂下了。我握着听筒,想象着这个男人优哉游哉地走向他的藤椅,端起打电话前沏的现在刚好可口的茶水,舒服地喝上一口,仿佛刚刚做完了一个冗长的工作报告,而且效果不错。我恨他吗?可能。他令我反感吗?可能。但这不是我对他的全部感觉,另外的我现在说不清楚。我放好听筒,像一个被点了穴道的人,在根本不情愿的心情下,离开了家门,我要去他说的那家理发店。

理发店里没有别的顾客,所以我一进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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