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跟六妹四目相对。我先开口。
“你说第二天来取邓丽君的碟片?”
“我姨妈出院了,后来我自己病了……”她垂下眼帘,上牙咬着下嘴唇。
她不说,我也不便问病情什么的。我搬来一张方凳,和她坐在收银台旁。我给她邓丽君的碟片,她说了声谢谢,也没提钱的事。我窃喜。送她到门口,她突然回头说:
“你的秤不准,我要跟你算账。”
“缺了多少,缺一罚十!”
“多了!多一罚百!”一阵咯咯笑声送走了她的脚步。
“妈,麻子走前跟你捣鼓什么?”我回到妈处。
“他呀,嘴上说要跟你学,回去也搞先尝后买。我才不信,猫哭老鼠,黄鼠狼给鸡拜年。依我看,我们这儿的事,十有八九跟他有关。”
我嘘了一声,隔墙有耳,说话要有证据。
妈不再多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麻子老是用眼瞟向跟你说话的姑娘,问我是不是你女朋友。”
“你说嘛,顾客就是?”
“我说是,是你女朋友。”
“妈,你不能这么说,人家……”
“什么人家不人家的,妈已经对上眼。现在看你的本事了,去夺,去花,去抢,早点儿让我抱孙子。”笑毕,她眉头紧锁,忽然替麻子可惜。“别看麻子走出来有头有脸,回到家放屁也要找准时辰八字。木根,我听人说,他从小没父亲,家里穷,只能降低门槛自认小丈夫。他老婆两只脚仔细看,有点儿高低,要命的还是只会咕咕叫,不下蛋的母鸡……”
我老妈就是个典型的“婆婆妈妈”,什么事总喜欢唠唠叨叨。烦不过她的嘴,我把“先尝后买”的牌子摘了。专门围出一小块“试吃区”,限定一些“小个子”先尝后买,比如葡萄橘子龙眼等等。这样也好,杜绝了居心不良者的骚扰。有顾客边尝吃边告诉我,南头的“回头客”也在搞试吃。我让妈去探个究竟,她回来情绪有点怨恨。麻子亲手操刀,开瓜让人先尝后买。西瓜生意可好呢,好点子是你想的,钱却让他抢去。我劝妈大肚点,生意面前人人平等。
没过三天,朝天宫像着了火沸腾起来,传言工商局处罚了“回头客”。妈摸了底,麻子跟头栽在切瓜的刀上。他把刀浸泡在糖水罐里,切开的瓜果哪会不甜?妈笑言,真够大肚,淡然得就像说上菜场买到便宜的河虾。倒是让我搞不懂的是,提及麻子妈就会牵挂六妹,她怎么好几天没来了。
六妹也真给她唠叨来了。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她刚进店外面就下起倾盆大雨。我说,六妹,你是龙王爷派来的钦差大人,把风雨都卷来了。她含笑说,是吗,把你生意冲走了。我心里说,求之不得,最好没人来打扰。
我没问她为什么来,她也没说。我取来一只红富士苹果,让她看着手表秒针计时。她疑惑地望着我,还是照办。我说一二三,开始——我快速削着苹果皮,一长条完整的苹果皮像艳丽的绸缎裹着玉色的胴体。
六妹报时:“十五秒。”
“慢了,八秒是我最快纪录,今天有点紧张。”我把苹果递给她。
“紧张什么,我又不是老虎吃人?”她用拇指和食指抓住苹果皮一头绕下,平举在眼前的苹果皮可以拖到地上。她轻抖了一下没断,竟然没断。她咬了口苹果,“削得真快,皮又薄……”她想了一回儿,总算找到个形容词,“刀法娴熟。拜了师傅,跟谁学的?”
“练呗,你没看到,垃圾箱里的烂苹果烂生梨,都是剥了皮的光板子。要说师傅麽……心中算有根标杆——杜月笙。”
“谁……”
“没听说过,上海滩有名的大流氓?我最近读了一本写杜月笙的传记,他出道前在水果行当伙计。以前……不说旧社会,解放后好多年,听我老爸说买水果是论个卖,吃上个苹果是很奢侈的事。为了招揽生意,杜月笙也就唰唰唰练就了快刀手,同顾客几句客套话,一边就快速削好梨子。他大声喊道,‘哎,甜脆喷香的莱阳梨,价钱便宜,尝一个!’说完就把削好的梨子往空中一抛,掉下来时正好被水果刀接住。杜月笙将梨子送到顾客面前,请他品尝。他最拿手削的是山东莱阳梨,于是‘莱阳梨’成了他的绰号。”
“香气袭人,养颜又养人,不错的苹果项链。”六妹把苹果皮挂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名师出高徒,看来我得叫你‘小苹果’了!”
“不敢当。差远了,削的厚薄不匀,宽窄不一。”
“小苹果,看来你很崇拜莱阳梨,他可是个大流氓呀!”
“谈不上崇拜,人有的时候要有点流氓心。否则,马善人骑,人太老实就会遭人欺。”小苹果的称呼着实让我受宠若惊,一辈子,此后的一辈子。
六妹脖子上的“苹果项链”断落地上,我弯下腰捡起扔垃圾篓。返回时看到她一脸愁丝,啃了一半的苹果放货架上。我问,苹果不脆不甜?她摇摇头,我刚去医院配了点药。生病了?我缄默,作为同龄青年,是不能随便打探女孩子的病因。
“医生说我再不放开,会得抑郁症的。其实,我已经得了,是的,我怎么想得开……”她挤出眼眶的泪水像荷叶上的晨露,因风吹拂而流淌。
屋外刚歇一会儿的雨点又不甘寂寞,滴滴嗒嗒敲打着屋檐。
她诉说道,她从学校毕业分在一家小集体的童帽厂工作。开始学缝纫车工,后调入设计打样室。一切似乎顺风顺水,可到了今年就不顺了。厂里的书记又是厂长的殷书贵(工人们背后叫他“阴水鬼”),多次借故跟我“聊天”。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没。要把他儿子介绍给我,我说不。为什么?我说还小。他说,25岁不小了,他儿子27岁。还给我看他的照片,双眼皮,大圆脸,神气吗?我不啃声。心里说,神气什么,过不了十年地球上会多个秃头。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三天前,他跟我摊牌:二选一。回答是,提拔我当车间主任,结婚后帮我换好单位。选择不,调发运组做打包工,车工都没空位了。
“你没托人走走路子,比如你几个姐夫。”
“他们都没路,也不敢告诉,尤其是二姐夫,火爆脾气要出事。”
我点头,她二姐夫的能耐我是领教过的。当初,我剪掉六妹的辫子,她二姐夫——还是个“准字号”呢,市业余摔跤队成员,放学的路上候着我。他动作快速,双手缠住我腰部,腹部紧贴一个脚拌动作,像背面粉袋把我身子腾空往后抛去,简单粗暴的搂腰背摔式把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要不是六妹喝住他,接下来的动作,我难免伤筋动骨之灾。他喝道,跟六妹道个歉,说声“对不起”。我说“我喜欢”。他气得举起拳头,被六妹拦住。他对她说,嘴还硬,给他一巴掌。六妹举起右手,用力给了自己左手一巴掌。完了,六妹拉着很不情愿的准姐夫走了。
“为什么不给我道歉?还说‘我喜欢’,喜欢什么?”
“真想听?”
她点头。我说:“我喜欢你。”
“皮厚!”她含嗔垂帘,“第二天你没找老师告状,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你还是胆小,当时半吊子不敢说全。”
“怕你给我一巴掌。”
“不怕现在说了,我会补上一巴掌?”
“不怕。我脸皮比那时厚了,老了。此刻,恭候了。”我把脸抬起,前送。
她故作姿态往后仰,笑了:“我才不会上你当,要打,你回家照着镜子自己打。”说罢,收起笑容,愁上眉头,站起身来告辞。
送她到门口,我说“我去你们厂,找阴水鬼谈谈。”
真的?阴水鬼可不是省油的灯!她期待地努了努嘴,丰满的翘唇就像逆水行进的两叶小舟。我说,试试,心里还真没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