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明天,后天……再一天,不见六妹到来,我才开始有点虚怵。真动气了?老吴头劝说,牙齿还有咬舌头的时候,好夫妻打到头,不打不骂不长久。男人只能大气点,主动上门陪个笑脸不就完了。也对,找哪家门,家门还是厂门?考虑再三,我取后者。
厂里有女工告诉我,六妹已有好几天没上班了。我一头栽进厂长办公室,阴水鬼没等我开口就数落我:
“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风把计六妹的男朋友给吹来了?该不会是来送请帖,参加你跟计小姐的结婚宴席。很可惜现在没有供你表演的道具,硫酸瓶没带吧……”
“我找六妹,她上班吗?”我强忍怒火。
“我要问你呢,她说不上班就不上班。她把我这儿当什么了,是私人老板的家庭作坊?将心比心,一个集体企业培养一个快手熟练工容易吗?”
我无言以对,转身要走。他叫住我:“小阿弟,听我一声劝,别痴汉等老婆了。女人心,秋天的云。你可以到车间里去听听,水性杨花,人家早就跟有钱的老板远走高飞了!”
这下把我惹火了,我上前要叉他的脖子没成,丝的一声把他的T恤给撕破了。
“你……你不要耍流氓!”他伸手抓我的脸。我避开,顺势推一把,他仰面朝天倒地。
“耍流氓?你可以叽笑我骂我打我,绝不许侮辱六妹!耍流氓,耍流氓,看我耍流氓……”我抡胳膊把办公桌上的茶杯、笔筒、文件夹全撸下地,又抓起小桌上的热水瓶,呯地重重地摔碎在地。
保卫科长闻声带人冲进办公室,把我按住……
我进了派出所。当晚,老爸给我送毛巾、牙膏等洗涮用具,告诉我妈闻讯一急心脏病犯了住院。阴水鬼恐怕脑震荡,我要面临寻衅滋事,破坏公共财物的行政拘留的处罚。度过难熬的一夜,第二天下午,民警把我带到会客室。惊奇的是阴水鬼也在,民警说因为当事人提交了“谅解书”本案终结。阴水鬼原谅了我的过错,也放弃被损坏财物的索赔。
一起出门,我对阴水鬼倒产生了一丝内疚感。他狠狠地说:“不要说什么,我不是发善心。告诉你,要不是你‘难产’的丈母娘来求我,我真希望关你个十天八天,让你长长记性。”“难产”的丈母娘,亏得他用了这个词。他拉长的猴脸令我难堪,但我还是心领了他的“良心发现”。想不到二十几年后,我有幸帮手救了他落水的孙子。应了那句话,善恶皆有报,一报还一报。
我登门上六妹家,把她遗落的红伞还给她妈。老人家接过伞,连说伞伞,散了散了。地头蛇难斗九头鸟,更何况你还不是个地头蛇。她直说,六妹跟陈少卿走了,现在婚姻自由做父母的也干涉不了。你也不用犯傻,天下女人有的是。牛吃稻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请便吧,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
我缄默。拿起长条木凳,两脚跨出门,转身把凳横放在她家门槛上。我一跩一跩离去,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依稀记得此后的几天里,我在老妈医院抢救室里,陪她走完她最后的几天人生旅程。真所谓赔了夫人又折母,老妈的离去,让我提前感受世界末日的到来(离占卜神魔诺查丹玛斯预测的1997年7月尚早呢)。我怨天尤人,恨天恨地,连树上长的花地上爬行的蚂蚁,似乎都招惹了我,恨不得抓一把踩上一脚。当然,最现实的仇恨目标是陈少卿,是六妹,假如他俩站在我面前,我手中有石块就会砸过去,有刀就会捅过去……
“我只相信你半句,六妹你是舍不得的。”老吴头说,“我不烧香求佛,也不做礼拜,不相信什么转世轮回。但有一句话我信,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现在不是时兴倒计时,五、四、三、二、一。是麽,人呱呱坠地,就是倒计时走向棺材……有什么舍不得的?”
看不出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吴头,其实是只装聋作哑的八哥,开口就“一鸣惊人”。尤其是“夜壶水”(老酒)一沾嘴,臭话连天,刹车失灵的大奔。
“这三滴水,一滴水就是一颗女人心。尝一口,一小口?”
我唇门紧闭,推脱,拒绝,一而再再而三,终究抵挡不住诱惑。从一小口到小半杯,再到一杯干,酒量胜过老吴头。老吴头咪咪笑,我说呢,原来你的酒量是家传因子的,老子英雄儿好汉。他的纵容撩拨,让我一发不可收拾。他用两食指头弯成9字相敲,“‘小爱爱’变成了‘大酒酒’”。庆祝“大酒酒”开张,我花了二百块买了瓶53度茅台酒,他喝得大开门。他从不谈起以往经历,这会儿不知怎么说自己解放前拉黄包车,讨不起老婆,有了点钱就找妓女解解馋。还要传授我玩女人的经验,……
“小老弟,不要说我过来人说过头话,真不能把女人当回事。说穿了,关了灯,女人脱光衣服都一样,……”
我把大半杯茅台酒全泼到他脸上,我俩一时间都大眼瞪小眼僵住了。他用手指刮下脸上的酒珠,抹进酒杯里再泼向墙壁走开。过后我再买了一瓶茅台,向他表示歉意。他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起过六妹,我知道我俩之间的鸿沟已不是一瓶茅台所能填平了。我为自己的乖戾无法解脱,只要一沾上酒人就脱胎换骨了。白日里六妹她俩就是我心头的痛,是妖魔鬼怪,狠不能千刀万剐。而醉意朦胧中,六妹又成了我缠绵梦回的女神,神圣不容他人侵犯。而陈少卿则给我带来过财富,万人叩拜的财神爷……人有时就这么贱!
打那以后我跟老吴头很少再对酒浇愁,“大酒酒”压缩为“独酒酒”。越闷越喝,越喝越闷。两个酒鬼终于酿就事故,一天夜里仓库门被撬,虽然没造成损失也是难逃其咎。我主动担责,为老吴头撇清关系。六妹姐夫也无心顾及我,我卷铺盖走人。临走那晚老吴头送我,竟像被人砸了玩具的小孩痛哭流涕。此后我有空也找过他,一年后不见他,有人说他得了肝癌死了,也有人说回乡下儿子处。
我再次待业,第几次?没数清。在家有了牢不可破的酒搭子,以前常劝老爸少喝酒,现在却成了“一口干”。老爸少了老妈,我丢了六妹。一老一少,同病相怜,一对宝货。没过半年他中风两次,第三次没熬过去打着呼噜去会老妈了。我成了孤独的酒鬼,经常出没于酒吧咖啡馆。
那年恰逢世界杯足球赛,球迷喝酒看到了心仪的球星。我看见了六妹,我抱着“她”亲吻狂喊。结果被几个大汉拳打脚踢,扔到大街上。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