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慢慢磨，磨了一年，又一年。我们被“丁克”了。
但不是什么都能磨过去的，比如感情的裂痕。一段时间里，我发现少卿对我的情感出了问题。不要说我多疑瞎想，女人在感情上恐怕要比男人敏感得多。婚后伉俪之笃，如胶似漆。我像小鸟依人，尽享他温暖的呵护。他出差小别几天回家，今晚注定又是缠绵浪漫的“新婚”之夜。早上临出门总给我一个热烈地拥吻，下班回家总不忘再来一下。可现在尽管脸带笑容，却只是“例行公事”般把脸轻轻地贴一下。也就是外国人亲朋好友间，见面时的常规礼节。还有……他几乎有好几个月没主动碰我，即使做了也是勉为其难。都说女人“三十似狼，四十似虎”，虽说我没那么“狼吞虎咽”，可渴求不成必生嫉妒。
我开始注意细节，细节决定一切嘛。他接电话会立即去隔壁房间，不像以前毫不回避只是放低音量。应酬也开始多起来，夜不归宿也频现。接连几个夜晚，熟睡中我依稀发觉他不在身边。起床后我摸出房间，他坐在阳台上呆望着星空。每回他都搂着我哄我回房，说只是睡不着，没事。我说，那你该去医院查查，小病不治大病吃亏。他无奈答应，却没了下文。几个来回他越说没事，我越不放心。我多了个心，把那异常几天的日期记在台历上。而且，只要他在外过夜，我会仔细察看他换下的内裤，嗅辩衬衣上有无异牌香水味。几次失望后，我怀疑自己是否得了臆想症。继而产生自我鄙视感，对少卿的负罪感。
“对不起，我不应该……原谅我……”望着他日渐消瘦的脸，我心生怜意狠不得搧自己几记耳光。
他笑了，我们不是互相承诺过，永不背叛。他顿了顿，有点烦心事，但能过得去。又说，暂时扔掉这些烦恼，我们结婚后还从没走出过国门，我亏心你了。说走就走，他立即安排人替我俩办签证，跟一个旅游团去美国散心。人心太小太小，世界真大真大。我们在旧金山看金门大桥和九曲花街，漫步渔人码头，欣赏尼亚加拉大爆布……一程上少卿心情愉悦，对我呵护有加、温顺体贴。我对他说，我们正在弥补迟到的蜜月。然而，常说世事难料，好的开头未必有一个好的结尾。就在要去迪士尼乐园游玩的前夜，少卿接了只国内长途电话。他脸色骤变，当即退团买飞机票赶回国。蜜月历程的嘎然中断，虽说让我扫兴，但也丝毫没有怨艾。少卿是说一做一的人，处事从不虎头蛇尾，更何况是对妻子的承诺。匆忙回国我想必有蹊跷，个中缘由我又不便细问。
我理解。丈夫身为省彩票管理中心的负责人，公务烦恼与纠葛是少不了的。前不久西安宝马彩票造假案，沸沸扬扬，在全国尤其是彩票业引起一场大地震。如今尘埃落定案子了结，当事人委托发行人、兑奖人等一干犯罪人员都已定罪获刑。武汉相隔西安八百公里，八竿子打不在一起。
少卿说：“城门着火，殃及池鱼。民政局、国家彩票管理中心发文，要求对口部门开展‘洗澡’运动。还往各地派出督查组，指导自查整改进程。”具体步骤什么他都没细说，只是冒出一句让我惊心的话。“又有人向督导组反映，?希望工程彩票?少一盏灯笼的事。”
“那怎么办！”我紧张得汗毛直竖，为那个不愿意再想起的人担忧起来。
“隔年老黄历了，多翻一次也无妨。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轻易能把我扳倒。”他自信的背后，我能听到让我稍作定心的潜台词——还有我老爸呢！是的，背靠大树好乘凉，但愿这课大树……
大树却倒了，悄无声息。陈爸没连任高官，没任新职，就连“人大”、“政协”的二线职务都没有。没“双规”，也无任何犯错的通报信息。简言之，陈爸提前退休了。咎其原因，坊间众说纷纭。
“都是无稽之谈。但我爸是犯了错，犯了不该犯的错。政治生态破坏者。”少卿很平静地告诉我，淡然中我已经传感到他的忧心忡忡。
政治生态破坏者？算怎样的错误？会受到怎样的惩处？大约半月后，我向同床侧卧的少卿突发其问。说实话，我俩婚后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提及政治问题。
“……怎么说呢，就拿足球来说，我从小爱踢还是前锋。可看实况转播，至今对越位的判断搞不懂。”他接着讲小时候常因为踢足球逃学，不知给陈爸打过多少回。他还诟病中国足球，同股票 A股一样“阳痿”不举……说着，说着，我迷糊地听到他说到木根。“他还好吗？”
“不知道。没联系。什么意思？我们不是说好了的不再……”我突然惊醒。
“没什么。他好就好。”他有点含糊其词，很快入睡。
我却辗转难眠，少卿突然提及木根让我重启回忆之门。他朝我走来，是爱？是恨？抑或是爱恨交加……美梦未尽，恶梦却至。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市公安局来人到妇联。在办公室向我宣布，陈少卿因涉嫌刑事犯罪已被逮捕。同时告知我，他现关押在看守所，法院判决前家属不能探视。晴天霹雳，我当时就瘫坐在地上……
当晚，我赶往阿公阿婆家，他们其实也早已知悉儿子的出事。阿婆哭红了眼，对陈爸说：
“老头子，小苏州来啦。”
“什么小苏州？还大上海呢！”
我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连声说，是大上海是大上海来看您了。他不认人了，以前一直以“小苏州”称呼我。他退休回家，有段时间里整天坐在电话机旁打电话。打这人打那人，唠叨个没完。开始还有人应付他，后来知晓后一听到他声音就挂掉，不少人干脆把他拉黑。没了打电话，他专注起养身，听广播看电视，记了几大本食谱、土方、偏方，几乎成了一名食疗“收藏家”，却从未尝试一例。有一件事根深蒂固了，顿顿吵着要吃茄子。扔了本子，他托人特地从古玩市场买来不少齐白石、徐悲鸿等大师的赝品，在家埋头临摹。拿了自以为是赝品的赝品的杰作，找拍卖行拍卖……再后来，他拿着画笔找画笔，打电话给老赵“老赵啊，我想打电话给你，却忘了你的电话号码！”医生最终诊断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这突如其来的快闪让人吃惊，距老爷子闲赋在家仅仅半年多一点！
阿婆为儿子担忧，指着老头子哽咽起来：“我家卿卿！怎么办哪……我情愿跟老头子换一换，就像睁眼瞎子聋子哑巴，天塌下来也没感受。”
陈爸手里玩着跳棋，嘻嘻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