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非因律法,我就不知罪为何物。——《新约·罗马书》
原属皇朝集团的、位置最佳的一块地产,位于流过S市的大江南岸。皇朝集团的董事会主席叶遣之,倾尽全力在这江景绝佳之地,建起一座极尽奢华、设备先进的高楼——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这座代表着皇朝最顶端建筑水平的高楼被命名为“月华楼”。
随着皇朝集团的瓦解和重组,月华楼也跟叶家的山顶大宅一样,成为志得意满的赢家——佟氏家族的战利品。佟震接手之后,只是稍作修整,这里就变得更辉煌闪耀。在原来顶层的大宴会厅旁,佟震命人加建了一间观景房,四面墙壁都是厚厚的加强型防风防震玻璃组成。从这里看夜空中的明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离月亮非常近,仿佛触手可及的错觉。窗外倒映着一轮明月,波光粼粼的江水正如张若虚的名篇《春江花月夜》里所写的一样美轮美奂,恍如人间仙境。
接到佟震设在月华楼观景房的茶会邀请,乔茵感到既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意外的是他只邀请了自己,而把对他推崇备至的、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乔松排除在外;合理的地方在于:他邀请的几位客人,似乎都是与S市近来发生的一系列奇异事件相关的人物;唯一的例外是林静——和雷烈的感情受阻,令她感到身心疲惫。在父母的建议下,她准备离开S市散散心。佟震送给她请柬,成了无的放矢的行为。
已是夏末秋初时分,林家绿意盎然的天台花园里,除了常绿灌木以外,其它植物的绿叶开始染上黄色的边,再慢慢向中央扩散开来;一些结果实的植物的枝头也点缀上了一些红色、黄色或是淡绿色的小果子,就像翡翠枝叶上镶嵌的彩色宝石一般诱人。
离开S市之前,林静再一次与乔茵一起坐在葡萄架下的小喷泉旁。而这一次她们享用的,是乔茵带来的精致中式点心和绿茶。
“我妈妈做的虾饺和猪肉小笼包,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乔茵从食品包装袋里拿出一根吸管递给林静,“为了让你吃到包子里热腾腾的汤汁,我特意开快了些,给你打包送来。”
“谢谢你,乔茵。”林静由衷地向她道谢。“你和姑姑还记得:这两样点心是我最爱吃的。”
“家里每一个人喜欢吃的食物,她都记得很清楚。”乔茵钦佩地说:“其实她做的西式点心也好吃——但我想你要出去旅行,吃那些甜点的机会多的是。”
“是啊,出门在外,最想念的是家乡的味道。”林静点点头。“你在国外留学那么久,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那里的食物吧?”
“其实,我没有刻意去适应,”讲到这个话题,乔茵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一到伦敦,就四处寻找好吃的餐厅。最后总算在住所附近,发现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馆——那里的菜品做得比较地道,没有为了迎合外国人的口味,而把调味弄得酸酸甜甜、不伦不类的。”
林静看着她较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行动力一直很强,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跟你比起来,我动动脑子,写点东西还行;待人处事可远不如你干净利落。”
“你的逻辑推理能力的确很强啊!”乔茵夹起一个虾饺,调皮地开着玩笑:“打个比方的话,如果我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你就是推理能力更胜一筹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了?或者是逻辑思维能力超强的‘角落里的老人’?”
“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仅听他人介绍案情,就能推理出事实真相的‘安乐椅神探’。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Yesterday is history. Tomorrow is mystery.(昨日之日不可留,明日之日不可追)。”林静轻轻吟诵道。“我们能做的只有好好把握当下,做到无怨无悔就好。”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乔茵叹道:“你又不是不清楚雷莉之死的真相,事发当晚你们二人的行踪,对方都心知肚明;为什么就是不肯向对方说个明白,然后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呢?”
“雷莉的死,是我们关系破裂的导火索,但不是我们分开的根本原因。”林静的声音疲惫而幽怨,绝美的面容上浮现一层阴影。“你看过他母亲留下的秘卷,应该知道她天赋异禀,很早就预测自己会有两个儿子——但这两个孩子的性格不同,就如水与火、光明和黑暗一样不能相容。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都一样正直。所以在她去世之前,决定将韩家的秘卷和古物,都留给她比较信任的那个儿子。”
“我知道:雷烈的母亲韩夫人给他和同母异父的弟弟一人一颗家传钻石;另外,雷烈还收藏了七颗珍贵的宝珠。”乔茵推测道:“我怀疑韩夫人把沈雪凝的项链拆为两个部分,他们兄弟俩各得一半。”
“她原本就担心自己的两个儿子不为对方所容。雷烈出生之后离婚,再嫁生子——她认为两个儿子生在不同的家庭,或许可以避免兄弟阋墙的悲剧。”林静叹道:“可惜他们虽际遇不同,但还是互相敌视,暗中较劲;到了最近,因为受到秘卷上所记故事的影响,他们的争斗终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美函·克莱因说过:她起先认为佟震是韩羽风的化身,但雷烈收藏的古物让她改变了初衷;不过最后她确信紫瞳才是羽风的转世,跟他们两人无关。”说起这件事,乔茵感觉很困惑。“不管是雷烈他们的生母也好,还是美函也罢,都对此事过于执迷了——韩羽风究竟是谁,跟现在的人有什么关系?”
“不错,最在乎他身份的,应该是他命中注定的情人沈雪凝才对。”林静表示赞同:“当年韩羽风之死是‘红鸾劫’——和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看着她绝美的容颜,乔茵放下筷子,陷入了思考中。“这个夏天所发生的事情,也许快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了。虽然紫瞳还没有回来,但我认为他不会出事!离开有离开的理由,而留下自有留下的意义——不管其他人相信什么,我的信念是要追寻真相。”
或许是英雄所见略同,话题的核心人物之一、佟氏企业总裁佟震向各大企业家族的代表人物,发出了前往月华楼喝茶赏月的邀请。表面上,这个聚会是为了提前庆祝中秋月圆,但受到邀约的众人心里都清楚——这是一次S市最有影响力的企业集团的实力博弈。也许在各方亮出底牌以后,会出现一个最大的赢家;但也有可能在各方激烈厮杀之后两败俱伤,没有一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胜利者。
茶会当晚,在精心准备一番后,乔茵准时驱车前往已经去过很多次的月华楼。这座华丽建筑物的外观还是一如往昔,但由于所有者已易主,进入它的金色大厅、搭乘董事长专用电梯往顶楼而去时,乔茵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顶层新增的玻璃观景室里,除了乔茵之外的客人们已经悉数到场——雷烈的心情肯定不会太平静,但他向来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倒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激动的样子;与他相比,美函·克莱因要忐忑不安得多——她脸色阴沉,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若有所思,又时不时地将怀疑的目光,投到茶会的主人佟震身上。
凭借克莱因家族的助力,佟震带领家族企业打入了S市商界,又取得了皇朝集团大量发展潜力良好的土地——大获成功、志得意满的他春风满面,看上去更加英俊迫人。
“乔小姐,你来了!我们的小聚会就可以正式开始了!”他殷勤地亲自拿了一杯法国进口的天然气泡水给乔茵。
后者接过杯子,冲他微微一笑。“抱歉,我来晚了一点——不过,我并不是发生在S市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只是不知何时被卷入了其中而已。”
“林静常对我说:乔小姐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名媛,头脑也相当好——和她比起来,有时还要略胜一筹。”
“她太过奖了。”乔茵直率地问道:“说实话,我没怎么听她提起过您,难道您和我的表姐很熟悉吗?”
“我们刚认识不久,但算得上是一见如故。”佟震语带得意地回答,也不忘用挑衅的眼神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雷烈——当他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雷烈毫不示弱地回看他,眼神极为冷彻和犀利。
“那么您一定清楚: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乔茵故意发问。
听到这个问题,佟震不禁感到几分惆怅。“今天的聚会,我第一时间发了请柬给她,但她已经出国去了——她似乎不能接受自己是沈雪凝转世之人的身份。”
“什么?林静是沈雪凝的转世?”他的论断让美函大吃一惊,仿佛大梦初醒一般问道:“你这么说,到底有什么依据?”
“就像你认定紫瞳是韩羽风一样,她的容貌就是最好的证明。”佟震肯定地回答她:“克莱因家族收藏的、爱新觉罗·美因公主的手卷,我可是反复研究了多次,不可能认错她的转世——在我的脑海中,仔仔细细地勾画过她的长相。伊莎贝拉首演那一夜,当楼座包厢里的客人们把面具取下来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朝思暮想的那张脸——但和她站在一起的那个人,居然还是韩羽风!”
“怪不得,北辰集团在那之后会遇到麻烦;伊莎贝拉·克莱因也从紫宸馆观星台失踪,不能完成订婚仪式。”乔茵若有所思地说道。“不管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她深爱着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跟你结婚的机会;如果你想摆脱伊莎贝拉的话,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让她彻底消失。”
“这么说未免有点太极端了——谁也不能说我不爱伊莎贝拉!”佟震冷笑着驳斥道:“什么转世,听在不明真相之人的耳朵里,只不过是一则无伤大雅的都市传说而已。没人会相信我会为了这样的无稽之谈,放弃对我的事业大有助益的未婚妻!再说,并不是我让伊莎贝拉离开观星台的。她的女助理后来跟我坦白:伊莎贝拉是自己走到等候区之外,还让她把自己血袋里的血泼在紫家的地上——伊莎贝拉见我对美因公主的手卷爱不释手,知道我对奇闻异事感兴趣,大概是打算让我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订婚典礼。”
“伊莎贝拉离开原定的等待区也许是自愿的,但她绝不会想离开观星台,以致于无法完成订婚仪式;她离开紫宸馆肯定是被动的。”乔茵不慌不忙地说道:“按当时的情况来看,你的行动始终受到众人瞩目,无法亲自带走她;但你居高临下,不可能像其他的客人一样,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吧?”
听到她的问题,佟震只是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伊莎贝拉是克莱因家族的继承人,她失踪甚至去世对我是没有好处的——带走伊莎贝拉的人应该是为了打击我,让我失去克莱因家族的助力。而有这么做的动机的人,不会太多吧?”
乔茵注视着佟震俊美的脸,拿起精致的骨瓷茶杯,喝下一口清香的绿茶。“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乔氏和你们佟氏联手,先瓦解了皇朝集团,然后全盘接手皇朝的经营业务——最有可能想报复你的人,自然是叶氏家族的人。”
这时,窗外明月的清辉照进屋里来,与窗户相连的露台上更是一片银白——月光虽不能与室内灯光的亮度相比,但柔和天成,看上去别有一番景致。
“叶家的两兄弟中,叶知秋曾到紫宸馆参加订婚宴——他跟紫瞳打过招呼之后,在宴会厅之时,始终和萧傲等人在一起。这一点得到萧傲的证实,但他不清楚叶知秋有没有前往观星台。叶出尘在你们订婚当晚,似乎并没有在紫宸馆出现,至少没有作为宾客,正大光明地到场。如果伊莎贝拉·克莱因的离开确实是他们中的一人所为,倒是有一个其他人没有的优势:叶家大宅是离紫家的紫宸馆最近的一处住所。带上伊莎贝拉之后,开车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到叶家——换句话说:即使警察当晚就搜查藏匿伊莎贝拉的地方,带她到叶家的人,也有最充分的时间来隐藏她的所在。”
“此前我在紫宸馆,曾经推测过带走伊莎贝拉之人的做法:他应该是伪装成安排订婚仪式的工作人员,当伊莎贝拉走出等候的区域,顺着鹊桥上安装的LED灯的提示,走到靠近观星台门口的某处定点之时,用事先准备好的麻醉剂将她迷昏,放进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大道具箱里;然后趁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佟震身上的时候,将箱子运出了观星台。”
“当晚,叶知秋为了出席宴会,穿的是正式的夜礼服。这身衣服自然不适合上述行动,而要躲过紫宸馆的监控,再换衣服行动是不现实的。另外,如果一开始就打算带走伊莎贝拉·克莱因的话,叶知秋并没有出席订婚宴的必要——本来大家都没有料到他会到场。他完全可以直接伪装成工作人员行事,这样更隐秘而有效率一些。”
“再说叶出尘,跟弟弟比起来,他要对付佟震的动机,当然要强烈得多。”乔茵一口气解说道。“他一直都很讨厌我哥哥那个美男排行榜上,排名在他前面的人,更不用说是位于榜首的佟震。更重要的是,他应该很恨你从他手中抢走了皇朝集团的控股权——那些股份后来转给了乔氏,使皇朝集团易主。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从叶出尘手里弄到股份的?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他是带走甚至杀害伊莎贝拉·克莱因的人,才能威胁他出让皇朝的股份的?”
说完这番话,乔茵目光炯炯地直视佟震;后者对此并不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会遭此质疑。他十分冷静地回答:“他有没有杀伊莎贝拉,我说不准;但是我手里的确握有他杀人的把柄——那个整形医生程玉良,就是被叶出尘下毒杀死的。”
听到程玉良的名字,曾经为了韩羽风的白玉坠子跟他有过交涉的美函·克莱因眼前一亮,她脸上的表情也显示出对这话题的兴趣。“程玉良果然不是自杀死的——我知道叶出尘是他的大客户,三不五时就到他的医美诊所进行微整形,或尝试任何一种新出的美容方法。难道是因为他的整形手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对主治医生程玉良产生杀机的吗?”
乔茵解释道:“尸检报告显示:他的确有过量注射肉毒杆菌,又在术后饮酒,以致面部僵硬淤血。”说完,她又无奈地摇摇头:“肉毒是可以自然吸收的,又不是不能恢复原样,何必要杀人呢?”
“你太小看叶出尘对外貌的执着了。”佟震抢先回答她,“你刚才说:他更恨我抢走皇朝的股份。这可不太符合他的心理——比起皇朝集团被夺走,他似乎更介意我的容貌比他好看这件事。”
“我能发现他杀人的真相,也是因他的这种想法所致。”他接着说道:“那天晚上,我本想打算劝说他,转让一部分皇朝股份给我。但当我们见面之后,我发现他的面部肌肉僵硬,看上去不太自然;而他就不断地上下打量我,一副很不服气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最后我们没说几句话,他就借故离开了——我看他有点神不守舍,担心会出什么事,就让司机开车跟在他后面——我发现他径直到了一处高级公寓。过了好一阵子,他又走出来、慌慌张张地坐车离开了。”
“不久之后,我从新闻里看到:那处公寓就是程玉良的住所;他的尸体也在那里被发现。我私下调查了一下他的死亡时间,发现恰好就是我约程玉良,而他却行踪诡秘的那天。虽然警方认定程玉良是自杀,但我不禁有些怀疑他的死跟叶出尘有关。”
“当我再次见到叶出尘的时候,就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那晚跟踪了他,也知道他见了程玉良。叶出尘的精神状态比以前更差,还喝得酩酊大醉,很快就承认:他趁程玉良没有防备的时候,把大剂量的安眠药放到了他的红酒里——他去过程家很多次,知道安眠药放在什么地方;也知道程玉良有睡前喝红酒的习惯。这种加了料的酒无疑是致命的;但随后他又解释说,对程玉良下药,并不是一开始就蓄意谋害他,而是看到后者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说有把握治好先前因整容手术失误,造成神经损伤的那些病人——以往为了留住他这位大客户,程玉良对他满口奉承、有求必应;但那一晚,他却一口回绝了叶出尘再次注射和微整的要求;还尖酸刻薄地说:无论他怎么做,都不可能变得比我或者紫瞳更好看。”
“程玉良这个人说话的态度,有时候确实让人恼火。”美函·克莱因对此似乎深有体会:“我的代理人跟他商讨出让白玉坠子一事的时候,他的态度也很嚣张;在那家医美诊所里,跟他一起共事的感觉也不好——对那些比他富有的、或是有权有势的人,他总是曲意奉承;而一旦面对那些他自以为不如自己的人,他很容易就自信心爆棚,表现得极其势利而盛气凌人。”
“一般来说,情商低并不会致命。只是人际关系可能会不好,或者判断力差,工作容易受挫。”乔茵摇摇头:“性格决定命运。程玉良不能正确判断对方的性格能力,只是单纯以势利眼来决定自己对待他人的态度,这种做法迟早会让他吃大亏的。一直以来,他的运气都算不错,年纪轻轻就有了成功的事业;但他的性格问题让他一口气就得罪了两个不能得罪的人,最后还惹来了杀身之祸。”
“程玉良此人无关紧要,但他一死,那古董白玉坠子就下落不明了。”美函无可奈何地补充。听到她的话,此前满面得色的佟震也不禁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