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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雾雨锁大江,船泊南岸;本厚叙旧事,众女动容。( 之一)

饯行宴是隔天的晚上,扬州铺子里能来的伙计都来了,连同家里的男女仆拥共有百二十多人。男人在后厅,排了十桌,女席在前楼下中厅,也有五桌。席间首先是祥玉夫妇兄妹辞行致言,这且不详述,无非是道乏致谢及慰勉。主要是继德,一再请主子放心,一定按主子吩咐办事。盼主子常来查验,今后赤心扶助二位姑娘经营好这瓜扬的事务,不负老爷太太当年活命之恩和爷奶奶姑娘厚爱。

第二天即将各自的行李物品交发装船,考虑到探惜二人回扬时,人少势薄,除包勇外,继德又派泰扬二地六个青壮店伙护送,又命至瓜洲再调派二人同行。一宿无话。第三日一早用过早餐,车马均已如约至大门外应差。祥玉夫妇兄妹及本厚一家(包括有恒)及探惜等众人告别上车。继德夫妇及承兰、承秀姐妹和家里能送行的都随行送至码头,码头上早有各店铺伙计二十余人迎送。这次南归,仍由本厚总管,头船由包勇带四个壮店伙计开路,船也小些但灵快得很。紧跟的是祥玉夫妇坐船带铃儿及水妹阿鹅在后舱伺候,三店伙在前舱。第三船是黛、探,惜、紫于中舱,芳官等三人在后舱,前舱仍是本厚带自己的一个小跟班,这次又加了一个男伙计。因夜间各船要前后挂灯照明值守,所以多了一人,这船主要是几个青年姑娘,船特别大,也宽敞不少。紧随的是仲煦晴雯夫妇的船,再后是奶妈带孩子的船。再后是伙食船和礼品行李船,最后是有恒带四个伙计押后。这些专行长路的大客船,都各备有一条能容三五人的小舢板,主要平时接送船上纤夫上岸下船用,有时要采买日用食品也用它接送。当然万一水上遇险,也可充救生之用。包勇是护送者的管事,除了他自己几乎终日手持齐眉枣木棒屹立头船船头外,他还分派各船船头日夜有人值守,夜间船头船艄都需高挂灯笼以便前后联络照应。另外,还选派四名店伙一名船工驾一小舢板游弋于船队前后左右,经他这一调派所有人的心里都倍增了安全感。四五月的季节,长江两岸苏浙皖地带,正是桃花水连着梅雨的时令,天总是阴蒙蒙的,空气潮湿,似雾似雨,要是哪一日太阳匆匆出来露一下脸,人们就高兴得谢天谢地了。一总整整十条大小船只就在此时离岸,沿着运河往瓜洲而去。傍晚就到了瓜洲。各船留下看守的男伙计由包勇统领着。祥玉带着众人在客栈用餐住宿。第二日瓜洲又有伙计加入了这船队里。吃过早餐,就下船起航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港进入茫茫长江之中。风不大,就是个迷雾天,各船纵列而行。黛玉等女孩子坐的船最大,船老大是有绝对权威的行船老手,经历深远,只见他稳坐船艄,手握舵柄,嘴里发出各种指令。船工们按他的口令,默默地执行着,一会儿竖起高高的桅杆,另两个船工合力拉起了风帆。因风不大,又听他唤了一声:满帆!船工们立即将风帆一直拉到顶才系住。前后各船,见大船升帆,也纷纷将风帆拉起,船行速度明显快了不少。所有的船都出了港口,进入长江,并没有转舵向西,而是直朝南岸而去。这是船家的主意,主要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因北岸沿途人烟稀疏而南岸要稠密得多。大船一进入长江,便见似烟似雾、迷幻莫测,满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尽头在哪里,却能听见远处有人的吼声和风浪拍打船帮的撞击声。女孩子们又是兴奋又是惊奇,芳官、水妹等这些生于江南的女儿,经历几年的艰辛煎熬,有幸又回来了,心里涌现的是兴奋,是激动。而晴雯、紫鹃这些北方长大的女儿则是惊奇,这呈现在眼前的虚幻飘渺境界是从来未见过的,恍惚置身于仙境中,一个个探头于船侧小窗处久久不肯离去。午时刚过,船已近南岸,这才往西行。正在大家用午饭时,天际云雾中的雨滴密了起来,天也渐渐阴暗下来,船仍在逆流而上,显然速度慢了许多。刚过未时,天就黑了,雨越下越大,船舱内不得不点上灯,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一会似听得远处有人吆喝的声音。这时,本厚从前舱过来回话说:“天黑雨大,船家说实在走不得了,这里是一处小村镇,有两三处客栈和几家饭铺商店,今日就在此靠岸,明日若天晴明些再开。前面爷传话来,怕镇上客栈不干净,大家就在船上过夜,可差人上岸去采买些需要的物品。”黛玉想刚上船一日,不缺什么,无需采买。说话间,所有船只均已将船头靠岸纷纷下锚定位一字排开。因天暗又下着雨,船上也无人有心情上岸赏景,仍在船里干坐着。探春见本厚撑着油纸伞在前舱与中舱间一小窄条船面上说话,这块船面正中有一个方方的孔,直通船底,这是竖桅杆的所在。因用晚饭的时间还早,闲着无事,探春即开口说:“大叔,这会儿晚饭还早,您也别回前舱挤兑了,请下中舱来,咱们这里宽松些,还有一小桌,您来坐着,比前面坐船板上总要舒坦些,给您泡上茶,我正有两件事儿不明白,向您请教呢。”本厚说:“三姑娘,请教二字不敢当,有事尽管吩咐就是。”一边说,一边就从舱门口小梯上往舱里走。因梯窄且陡,黛玉忙说:“大叔慢些,走稳了。”探春、紫鹃都要上前搀扶。仲煦晴雯的船就紧靠在右边,仲煦正站在舱外想透透新鲜空气,见了也唤道:“爹慢些,脚下看准了。”本厚说:“没事儿。”说完,三四步的阶梯就走完了。黛、探、惜、紫四人的坐船最大,靠后舱是通排制高的类似北方的土坑,不过这船舱里是木板制的。这就是四人睡觉的地方,白天将被褥卷起就可坐、可靠,前面还有二三尺宽的地方,一边就放着一张专用的小方桌和两张小方凳。见本厚进了舱,黛、探等请他坐在那小凳上。芳官适时地将泡好的茶杯连托盘从相通的小门里递给了紫鹃。紫鹃也不用走动,坐在坑上,就接了过来,转身送到本厚面前的小桌上。大家还没开口,晴雯从丈夫那里知道公爹到姑娘们舱里去了,她本是喜闹不喜静的性子,憋在船上已两天了,就在丈夫搀扶下过了船,走到舱口说:“爹,说什么古呢?让我也听听。”本厚见儿媳要下舱来,说:“这在船上,多留点神,可不是闹着玩的。”晴雯说:“您放心,是艳儿她爹送我过来的。”晴雯下了舱就挤到紫鹃那边去,和本厚隔着小桌正对面。黛玉在最外面依船帮、身子朝里斜歪着。惜春在中间,身子半偎在黛玉怀里,黛玉就双手揽着她。探春则坐在里面,靠通后舱的小门旁边。小门洞里芳官又把脑袋伸了进来,瞪着两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等着本厚开讲呢。探春但等本厚、晴雯坐定,不失时机地说:“大叔,这会子也不开船,晚饭还早,闷坐着也无聊,我正有二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劳累您,我可真是请教呢。”本厚忙恭敬地说:“姑娘,你高看老奴了,有事尽管吩咐,有话你也尽管说就是了。”探春也不再客套,直点主题说:“我姑老爷仙逝的时候,姐姐才十二岁,表兄承嗣进来时就是十四岁,二人还都是尚未涉世的孩子,姑老爷身后也没留多少钱财,也不知大叔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能耐,不过十年光景,就赚下了这百万家业,也请教教我们,好好学着点。还有,人常说,人总是见利忘义,而你们面对自己赚下的巨额财产,却没见有谁提出过要回自己的份子,以我的亲见亲历,为钱财争得你死我活,什么至亲骨肉,君臣父子都不顾了,什么仁义道德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而你们却不是这样的人,这个谜团,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只有当面请教了。”本厚听探春问的这两件事,显得胸有成竹,慢慢拿过茶杯喝了一口,才开口说:“姑娘问的这两件事,老奴倒是自始经历的,能完整地给你一个交代。首先要说的是老爷是清官、好官一点不假,身后没留下什么财产,这也是真。这在老爷起灵回藉前,我都向大老爷交代清楚了。再说,这十来年赚下的产业,决不是我们这些人有什么能耐,而千真万确是老爷的英名所致。我这么说,姑娘或许还不能明白,我细细的从头说起,你就会明白的。”舱里几个女孩子谁也没开腔打断他的话头。本厚又喝了一口茶说:“话就从我说起,老爷在那年夏末时,朝廷赈济灾民撤棚拔锅后,我们这批无家可归,无田可种的难民,男女老幼有二百一十余口,我一家三口也在其中。我听老乡邻说,我老家原在扬州府北边百五十里陈家庄冯家圩,这地方再往北三十多里有一个大湖叫邵北湖,三五年就要发一次大水。我小时候爹就没了,我只记得我就跟着娘和一群难民一起,到处流浪,这群人约有十八九个,有老有小,白天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挨家要饭吃。乡下庄户人家,本来不宽裕,可多少总要给一点,热地瓜、南瓜粥都有。他们这也是无奈之举,一是同情,二是怕咱们这些人饿急了去毁还没成熟的庄稼。”说到这里,芳官突然冒失地接了一句:“就像四姑娘吃青麦子。嫩豆子那样。”话一出口,她也知道不该打断话头。本厚倒没什么,晴雯、紫鹃都圆瞪双眼,晴雯转过身,手都高举起来。芳官伸了一下舌头,说不敢了,忙把脑袋缩回了后舱。探春发话说:“别闹了,听大叔说下去。”本厚说:“有钱人家却不敢去讨。”惜春又问:“为什么?”本厚说:“这些人家都有恶狗,你还没走近,他们就放狗咬人,这就是狗仗人势,要是被咬伤了,也没银子请郎中,拖着拖着就死了。这种事也不止一次两次了,有时,人家有了婚丧大事,一些苦脏累的活,没人干也找我们一些年轻力大的男女难民临时干一二天,能吃上二天饱饭,临走再讨上一些剩饭残菜回来给老人孩子填肚子。要是能得三五枚大钱,就是好运了。这种日子熬到夏秋田里庄稼收割时就好过些,有些田多或人少的人家就找我们去帮忙,二三个人一家能做三二天,有吃还有工钱,老人孩子则到已收完还没种上的白田里捡点遗落的麦穗或地瓜粗根等等也能糊个饱肚子。晚上就在破庙破窑里存身,女人孩子挤在一处,男人们也聚一堆,身下有一层厚些的干草,就是舒适的床铺了。身外也有三两床算是被褥的破碎得不成形的东西,丢在那里都没人看上一眼。另外还有一只不大的破锅和几只破碗,那是人家丢弃了我们捡来的。有时有人病了,就用来烧点水或热些要来的残饭冷菜。春天天渐暖,整天的在几个村里讨要。最难熬是冬天,天寒地冻,风雪大,路更滑,一群人只得蜷缩在四处透风的破庙,稍能避些风雪的角落的草堆里。肚里没食,身上无衣,风雪大时,一连几天都不能外出要不到一点吃食饿得实在不行了,大家就学牛羊那样,将干草放在嘴里慢慢磨碎,磨细了和着口水一起吞下肚充饥。可这也不能贪多,吃多了,拉不出,就有人硬是胀死了。一冬下来,总有几个冻死、饿死。”惜春插话问道:“大叔,每遇荒年,朝廷总有诏书明旨调拨钱粮派钦差专司赈灾济民之职,你们怎不去求告官府呢?”本厚叹口气说道:“好姑娘,我说句放肆的话,做官的能有多少像我们老爷那样的?每遇灾年,早早的就有人放话出来了,皇上下恩旨,要来放粮了。百姓们熬着盼着,好容易盼来了,城外搭了能透风却不挡雨的席棚子。到了施粥的日程,众人走近一看,棚外路上,面对面站着举刀扛枪面似凶神恶煞的官兵,见了都毛骨悚然。棚子里则是成群的如狼似虎的衙役,个个手里的皮鞭不停的抽打,鞭鞭都落在破衣单衫的灾民身上,嚎哭哀叫之声不绝于耳。我清楚记得,小时候娘领着我和众难伙去领过两次灾济。一进了棚子的大门,娘就把我搂抱在怀里护着,用自己的身子为我挡着落下的皮鞭,好容易走近了那大锅旁,得到的只是每人一碗粥汤,碗底的米粒都能数得清。娘把碗上面的半碗汤喝了,下面半碗要稠些,碗底还有些米粒,都倒在我碗里。我至今还恨自己当时怎么不懂事把娘省下的半碗粥也吃了,挤了半天娘就喝了那半碗有点米味的粥汤,背上手臂上却落下了三条深深的红紫色的鞭伤,二三十天也没好利索。每日外出讨要到吃食,娘亲只吃一二口,就全给了我,哪怕是一个热地瓜,娘只拿外面的皮吃了,地瓜就给我吃。夏秋季,也有叫咱们的年轻男女去帮一二日工,我们也不提工钱,只要有二餐饱饭就满足了。吃饭时,我们也不进人家门,就在外面将人家给的一碗杂粮饭匆匆地送下肚去。要是自己没碗,吃完就在河里将碗洗净了还给人家,晚上也是如此,临走,主家总是再给一碗饭,说是带回去给老人孩子,这也就是一天的工钱,要再给三二枚大钱,就算是交好运。有时,见地里人家在忙活,也有主动上前帮忙的,多半他们也不回绝。这种活,只能一个人去,去多了,人家管不了那么多饭。我们能这样不讨人嫌,是因为咱这伙人原也是出苦力勉强能填肚子的庄稼人,遭灾没地种了,流落在外,还是要靠苦庄稼人活命。无论到哪里,只能讨要,不能偷拿。不然,让人家厌恶了就不让进村,这就自绝了自己的活路。除了帮工之外,讨要也容易些,通常这都是老人孩子们去。另外,河里也可以摸些蚌螺、鱼虾。我十三岁那年冬天,冰天雪地的,又刮起西北大风实在出不了门,只好干饿着,躺在破庙里乱草堆里。这时候,娘就搂着我说:睡吧,娘的乖娃儿,睡吧,再过几天要过年了,娃儿又要长一岁,长大了,要本份地做人,勤快地干活,在哪儿好好安个家,为你爹娘争口气。将来娃儿还要娶媳妇,为爹娘生个孙子。那时候,你就能听到我们的笑声了。我就在娘怀里睡着了。待到天亮,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人们一阵高兴,都要出门讨要,可是娘起不来了,只听她有气无力地唤道:‘翠花姐,娃儿请你带去吧,往后就拜托你了。’睡在我们旁边的翠花走过来说:‘放心吧,你躺着,我们要到吃的就回来。’娘又跟我说:‘娃儿,好好跟着大姨,要听话。又说:外面冷,娘身上这夹袄你穿上出门。’她只是说,可又坐不直身子。大姨一边说你这是何苦呢,一边帮着将袄脱了给我穿上,又将我和她身下的干草都堆到娘身上。众人都叹着气,有的摇头出门。大姨领着她比我大两岁的儿子和我成一拨,其他的人,有一人独走也有两人结伴的出去了,谁也没说一句话。出去转悠了好几个村子,要到一些吃的,大约未时,太阳还很高,大姨就带我们早早往回走。在要的吃食中,她特地要我把最好的一个杂粮馍留着给娘带回去,她也给了一个热地瓜一起帮我放在怀里。回到庙里,我发现人都回来了,一个个阴沉着脸,谁也没说一句话。我没留意这些,却高兴地大声唤道:‘娘,有吃的了,还热乎着呢。’并大步朝我们的那草堆走去。可娘总没答话,一动也不动,走近一看,我娘脸色灰白,双眼紧闭,又像睡着了。我近前去拉她的手,却是冷凉僵硬,吓得我惊叫:‘娘!你怎么啦?’大姨忙走过来拉着我说:‘孩子,你娘她累,去找你爹了。’我猛的知觉我娘死了,不觉大哭起来。大姨让我哭了几声说:‘孩子,这人寿自有天数,由不得你,天不早了,跪下给你娘磕几个头,让她早点上路吧。’我顺从地给娘磕了几个头。这时坐在一旁的几个年长的男人才默默地走过来搀手搀脚将我娘搀了出去。我哭唤着要跟出去,却被大姨拉住。她流着泪说:‘孩子,咱们这些人不兴送行的。’说着,从地上草堆里拿起我娘的长裤说:‘天冷,明天你穿上出去讨要,你娘能留给你的她都留给你了。’这时我才想到娘在临死前,将自己的一条仅有的单长裤也脱下留给了我,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衫短裤被人抬走的。我又大哭起来。大姨说:‘孩子,别哭坏自己的身子,何况你也不能把娘哭回来,要紧的是记住你娘留给你的那两句话,要本份地做人,勤快地干活,为爹娘争口气。’听了大姨提起娘最后留的这两句话,猛的我像突然开了窍,停止了哭泣,默默地躺在草堆里。这是我记事起第一次离开娘的搂抱独睡,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想了许多过去没想的事情,先想娘是饿死的,就怪自己平日太贪,讨来的吃食怎么不让娘多吃点。又想娘是冻死的,往日就是拾到一块布片,晚上回来,娘总是设法缝到我的衣服上。就恨自己平时不懂得体贴亲娘,不让她多穿些,最让我痛心的是娘临死前将她的长裤还挣扎着脱下留给我!”这时,晴雯再也控制不住,一声凄厉的尖叫:“爹!”接着,又是一声:“太婆婆!”就跪在船板上,伏下身子大哭起来。紫鹃欲去拉她坐起来,不想自己也控制不住,竟就半伏在晴雯背上哭开了。黛、惜互拥着任眼泪一串串地涌出,也不去擦一下。素日探春最是刚烈,这时也是泪流满面。后舱的芳官等三个女孩子也哭成了泪人就不用提了。凄厉的哭叫惊动了左右两条船上人。原来仲煦将妻子送过船后,回到自己船舱,无所事事,就打起盹儿来。猛的听见晴雯尖厉的哭叫,吓得他心惊肉跳,忙忙的窜过船来,也没下到舱里,就问:“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了?”这时,祥玉也搀着妻子过来。仲煦让他夫妇先下了舱,里面就不能再挤人了。本厚才开口说:“闲着没事,说了两句前些年的老话,没想惹得姑娘们白掉泪。”晴雯跪直了身子说:“我原说,我算是天下最苦的人了,不想爹和太婆婆要比晴雯还要苦上十分!”仲煦埋怨父亲说:“都是陈年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好好的让姑娘们不痛快。”黛玉仍搂着还在流泪的惜春,靠在船帮上说:“没事儿,大叔说下去,我们听了长见识。”妙玉对丈夫说:“大爷过去歇着吧,我也留下听干爹说。”祥玉、仲煦见无事二人离去。妙玉就在黛玉探春之间坐了下来。芳官机灵麻利地伸手送进来几块已绞干了水的热毛巾,让大家净净脸,擦干了泪痕,又送进来开水让紫鹃给本厚杯子里续上茶水。探春再次催本厚往下说。本厚推不了,只得往下说:“我又明白了,早起外出,娘亲起不来,众人摇头无语的出去,又早早回来,他们就知道我娘不中用了。早回来,就是要为娘料理后事。其实娘也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才对我说了那两句话并把我托付给大姨。以前,我们中间有人一旦倒下起不来,早晚都这样默默死去,这就是常人所说‘油干灯草尽’了。还想到从此没了娘亲的呵护,我只能独立求生,一定要听娘的话,为爹娘争气。第二天大家出去讨要,我不再闪在人后,进村讨要时,更是走在人前,独自上前,有了吃食总是先给大姨,大姨也很坦荡不论多少三人均分,她们要得的也是如此。就这样边讨要,慢慢往南移。一晃我十六岁了,这日到了一个大庄子,刚进村,遇见一个大财主家的管事的,他问大姨愿不愿留下当粗使老妈,供吃宿还给些工钱。大姨当然愿意,并求他说:大爷我还有两孩子呢,求你把他们也留下吧。那人看看她儿子说:这个大的留下干地里的活还成,小的不要。大姨还想求他,那人说不要了,你们走吧。我见他要走,忙叫道:大爷您把她二人带去吧,我走就是了。大姨还不肯,我说:‘姨,你们能有落脚地是好事,别为我拖累了你娘俩,我长大了,能照顾自己,你放心吧。’大姨无奈,只得让我离开,临别,她再三叮嘱我,若熬不过去,还回来找她,再求东家收留,若往南走,记住你娘家有个堂妹的女儿比你大两岁,也没个正名就叫李二丫,八岁时给一个来我们老家种客田的,这人右脚有点拐,大伙叫他张瘸子的做童养媳。二年后,他全家又搬回去了,说是扬州府城西外二十里姚张庄,丁家圩。你该叫她表姐,到扬州再打听打听,找到了兴许有条生路。这样,我们还有四个人离开了那个村子。我记得原来我这一拨有近二十人,除了大姨母子前后只离开了三个,这几年就死了十几个。我们四个人,我最小也十六岁了,就到处找活干,哪怕再苦再累也比讨食好过些,至少能定时不愁吃喝,有时还能有点工钱。一路往南,在哪儿找到落脚地,就停下十天半月,再换一处,有时也有住久些的。到后来,就以做工养活自己了。因为人少又没老小拖累,就悄悄的到大村镇去找活干。人多了是不敢进城镇的,官府怕这些灾民聚众闹事,甚至聚乱造反。听说以前有过这种事,官府就派兵镇压,死了不少人,也有地方官因此丢官去职的。所以见到成批的灾民就要驱赶,或抓去投入牢房。要是去了牢里那就九死一生了。又过了几年,我都二十四岁了,靠出死力干活,我还有了一个小红枣那么大的银子,大伙说有一两重呢,另外还有五百多大钱用布包着,贴身捆在腰间,日夜不离身,夜里躺下睡觉,也摸着这个银疙瘩,心里总是美美的。这年春天,我们到了扬州府城北边约四五十里地的地方,有个大庄子,叫柳家集。听说有财主正雇人挑土筑圩围田,管饭还给工钱,我们就去了。到那儿一看,已有二百多人在开工。一到那里,管事的就给每人一根竹扁担,一付竹粪箕,一把铁铲,说是要用半月的工钱低还的。有了固定的活儿干,又有吃还给工钱,我们也顾不得财主的各种算计,这一干就干了两个多月。先是修堤后又整地,完工后,管事的就说,愿在这里种地的就留下,东家发话了,头一年,按出产五五交租,第二年起,六四计租。来这里干活的,差不多全是和我一样的灾民,大半数的人就留下了。近二百人,男女老少都有,大伙分头选了稍高些的地方,准备安身之地,又纷纷随管事去丈地。我一个人凭自己正年轻,就丈了五亩地,忙乱了几天才定下来。大伙议定首先要把安身的窝整治起来。第二天相约着青壮男女十个一班,八个一批地去左近二个镇子采买竹子等必需品。记得我一共买了粗细圆竹十五根,一把镰刀,一个小铁锅和十斤杂粮面,这就花了这七八十天所得工钱的大半,大伙帮扶着抬回这些东西。这以后的十来天,青壮男人们挨家的搭窝棚,上棚架盖草帘屋顶,四周挖出水沟,老人女人在近处水滩旁割茅草,编草帘。还根据老人们的提醒,各家的草窝棚不能连在一起,要相隔得三五丈,为的是防万一哪家失火别连累大家。我的窝棚是两落水,就像四周没墙的屋顶,朝南用草帘为门,有七八尺进深,靠北正中一块地上挑些干土平整了再铺上干草,这就是床铺了。这圩里就这样竖起了七八十个草窝棚,多数都和我的棚子一样,少数单身老人女人就简单,就是一个尖顶园草窝,一个人能躺下就成了。圩里的人都是灾民,聚在一起彼此都很亲和,无论田里家里有事都不请自来帮忙,完事了回家吃饭,更不谈工钱了。窝棚忙完了,大伙又都没日没夜地去整治自己的地,因为快到秋种的时候,要赶早整好地。一个人这一日三餐要误不少时辰,又不敢在棚子里生火,就在棚外一小片打谷场远处挖土为灶支锅生火做了三天够吃的杂粮贴饼子。在地里干活饿了就吃一个饼,渴了就喝河里的水,一干就是二十天,五亩地成形了。这期间还去帮别人整了三天,大家又相约去集市买种粮。我买了四十斤小麦种粮又买了口粮和二件要用的东西,还看见有旧衣、被子买,心想要过冬了,不想再睡草堆子。天还不冷,问问价也不贵,要冬里买就贵了,狠狠心就买了一条有四斤重的土布被子,也不怎么破就买了。我知道这被子或衣裳大多是已过世的人用的,家人忌讳才贱卖。我不信这些,回来拆洗了晒干再缝好,还是好好地一件尊贵家产呢,一直到下雪了才舍得拿来盖在身上。家家麦子都下种了,地里没什么活,又将睡觉的土床加高了一尺,再去割了不少荒草将窝棚盖得厚实些,好防风挡雨,还把生火的土灶四周用三尺高的土墙围了起来。收拾好这一切,筑这圩子所得工钱全用完了。闲来无事,离过年还有些日子,而且年后还有三四个月才能有麦子收。我就将左右邻居七八家老少二十多口人聚在我棚子前闲聊商议,主要是冬春生计。女人们先夸我是种庄稼的好手,又会过日子,窝棚收拾的极周全。我没心思跟她们扯这些闲话,就直说出我的心思:‘这一阵没日没夜干了三个月,这才安了个窝,把工钱全花光了,这往后还有四五个月就这么白窝在棚子里,拿什么填肚子?我看还得搭伙出去讨要,找点零活干才能熬过这一冬一春。’话一出口,正说到众人心里。第二天就三五成群地走出了圩子,只有几个体弱多病的留了下来。种过地的人吩咐大家有了钱赶紧的买些晚秋种子,如蚕豆之类的回来下种,在麦收之前就能接上茬填肚子呢。这冬季,人家稻谷登场了,要碾磨成米。有的要磨成粉做糕团,还有忙办年节吃用的麦子也要磨成粉做馒头、面条。财主家若有喜庆之事,就更忙了,所以这大年前后一个月无论找活还是讨要都容易些。进入三月,众人熬过了一冬,天渐暖和,一面在地里拔除麦草开水沟,还要外出找活干。麦熟前这几个月我又得了一百五十多个大钱。麦子登场了,家家忙得热火朝天,可东家的人带着算盘和装粮的大口袋摇船来了,即刻大伙没了笑容,瞪着恐慌的眼看着东家在各家打谷场上转悠了一阵,又走到几家窝棚门前探头望了一眼,也不跟咱们多说一句,开口就说:‘按先前约定,头一年租子按五五计算,虽说是生田,可年景还好,这一季风调雨顺的,也不多计,每亩就按一担计租吧。’财主的话就如圣旨,是铁定了的。许多老人妇女哭跪求减也不能更改半分。家奴们就按册挨家就地过斗收粮。我五亩地算是整治得勤快些,收的粮算多的了,也因原就地薄又没肥下田,更没钱多买种子,一亩地满算就只七八斤种子,收了八斗,交了租我还剩下一担五斗麦子,这就是忙活了半年的收益了。估算着省些还能挨到接秋粮,那些收的少的人家还是离不了讨要的这条路。紧接着就要种秋熟,因为田低,种水稻倒还合适,可又要买种粮,还要添些用的家伙,更愁人的是种稻谷要水车车水,一部人踏的水车就要不少钱,如要牛车就更不敢想了。傍晚大伙商议,为了活命,大伙自愿买水车。有三家一伙也有五家一伙的,我和另三家合买了水车,使用时按田亩多少,人工多少折算,没钱的就用人工换用车。这一来连水稻种粮、水车、工具及各种瓜菜种苗,就用去近四五百大钱,这可是我前几年赚下的血汗钱。夜里躺在土坑上真有些心疼,决心得多外出找活干,还要再赚回来。从落谷算起,一直没日没夜忙活到稻谷登场,大半稻子交了租。我还有不到六担稻谷,碾成米也有四担五斗!这一年还收了不少瓜瓜菜菜的,平时吃不完,就晒成了干菜。除了在圩里帮乡亲人干了些活,又外出干活,赚回了二百多大钱,我心里想着也高兴。大家见我会计算能吃苦日子越过越好,东邻伍家大婶子半玩笑地说:‘陈家大兄弟,我看你过日子种庄稼样样都好,可就没个媳妇还不成样,明日婶子为你说个媳妇,保你称心满意。’我当她说的玩笑话,也没在意。”说到这儿,听后船传话来,说要开晚饭了,探春忙说:“大叔也累了,喝口水,歇会儿,吃晚饭、梳洗了,长夜难眠,再请您说下去,听您一席话可真是胜读十年书呀。”本厚说:“姑娘见笑了,爱听,我一会再来,说说话也好消消食。”黛玉仍搂着惜春,两人沉闷的面容,心中定有所思。妙玉默坐着,也无一言。本厚起身欲拾梯而上离去,晴雯急忙爬过紫鹃外侧下坑,一边说:“爹,等会儿,我扶着您。”说着伸手去扶公爹。本厚说:“没事儿,孩子你可是个旱鸭子,船上要留神,不是闹着玩的。”晴雯答道:“知道了。”其时仲煦已在舱外候着,先扶其父去了前舱,又扶妻子过船,随后祥玉也将妙玉接过去。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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