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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雾销大江,船泊南岸;本厚叙旧事,众女动容。(之四)

“因老爷吩咐速去速回,我也不多想,走上前就问:‘大嫂这是李二丫家吗?’表姐也已见到我朝她走来,又见我一身衙吏装束,忙站立答道:‘正是,公爷是问路吗?’我说:‘我是打听一个二十年前由北边过来的童养媳李二丫的。’她一听,睁大了眼,呀了一声说:‘我就是,公爷找我一个穷病妇道人家何干?’听她说是二丫,我说:‘二丫姐,我是娃儿呀,小时候,常在一处玩,你还记得吗?’我这一提醒,她似也想起来了,又激动,又迷惑,嘴里不住地唤着娃儿,眼泪就涌出来了,说:‘好兄弟,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不是白日做梦吧?’我也有些激动说:‘姐,不是梦,是天老爷可怜我们穷苦人,我大难不死,遇到好人了。’便把我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并告诉她,我在巡盐御史林大人衙门当亲随衙吏。她连连说:‘好、好,人人都知道林大人是清官、好官,我母子二人就剩一亩地了,如今也没人来逼我交皇粮。地保说是林大人下谕,赤贫苦人才可免交呢。’听她提到母子二人,我才想起,忙问:‘你孩子在哪呀?怎没见着?’她说:‘多半又到学馆去了。’我赶紧说:‘姐,快找他回来,让我先见一面,听说他很好学,老爷也夸他是个好苗子,要帮你母子呢。’见说,我姐更来了精神,走到场角,见西邻场上有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在玩耍,就高声说:‘二狗子,快去把我家恒儿叫回来,说他舅舅来了,快些。’两孩子不用问,就直奔学馆去了,不一会,仨孩子结伴回来了。大老远,我姐就唤开了,恒儿快回来,你舅舅来了。其中一个孩子相应加快了脚步,等他走近,看清了,身上衣裳虽破旧却不邋遢,脸面也很清秀,只是显得又瘦又黄,这是长期不得温饱和调养的通症。我表姐忙说:‘恒儿快跪下给你亲舅舅磕头。’我忙纠正说:‘是表舅。’姐说:‘不,除了你,再没一个亲人了,当然是亲舅舅。’这孩子听了母亲的吩咐,也不陌生,更不猥琐,大方地跪在我面前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只说了一句话:‘舅舅,我要上学念书。’我倒有些意外,心想,答应他自己做不了主,不答应怕伤了孩子的心,只得含糊地说:‘好、好一个有志向的孩子。’忙把他扶起来,对他母亲说:‘姐,你有个好儿子,论长相倒和我那俩小子差不多,今日能找到你母子是天意。老爷说了要帮你们,不过明日老爷要出远门,去泰州巡察,十天半月不准,我也得跟着去,等我们回来,有空会跟老爷提起你母子之事,定会来周济你们。’又说:‘我是在饭后老爷恩准找来的,命我先打听实了以后再说,吩咐我速去速回,我不能久待,就暂别过了,以后咱姐弟会常见面的。’说完,我把缠在腰间多年干活赚的一小块银子和二百多大钱全给了她。她流着泪对我说:‘今日做梦也想不到我还能见到娘家亲人,死也瞑目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好兄弟,看在咱俩死去的娘,她们俩亲姐妹的份上,我把恒儿托付给你了,无论如何,求林大人收下这个孤儿,我们一家人在地下也感恩的,我怕无那福分了。’说着又流下泪来,她又要恒儿给我磕头,并对孩子说:‘日后跟着舅舅给林大人当差,要发奋上进,给爹娘争口气。’我一边拉起孩子,一边对她说:‘这你放心,老爷已说过了,要帮你们的,时辰不早了,我得赶回去。’说着我就走了,又听她说了一句:‘但愿天老爷能让我挨到咱姐弟再见的时候。’我一边走一边说:‘会的、会的。’可没想到,天老爷还是不成全。第二天一早,我们几个下人跟老爷乘船一路往东,老爷一路察访,一去就是十八天,到家当晚门房一位衙役就告诉我说:‘陈爷,两天前近午有一个乡下人带着一个孩子来找您,说是您外甥求见。我告诉他们,您随老爷外出公干还没回来,他们说改日再来,就走了。’这看门或公堂值守站班的,都称衙役,高一点的称衙吏。我也不知老爷怎么抬举我,自他老人家升任从三品又兼淮扬二州监察使后,就将我带在身边,成为亲随衙吏,职位比他们高些,况且是老爷的亲随,别人更看待些,见面打交道,他们不是称我爷就是您。听他这一说,我心里就不安起来,暗地猜想,我这表姐怕也是个命运不济的人,准是凶多吉少。这日晚饭后,照例老爷在书房看公文,我只得向老爷告半日假,去城西探望并禀告老爷衙役所说之事。老爷一口答应,并让我明日先带十两银子去,交代除看病外,一定要让孩子上学,以后费用从他这里开支。我代表姐谢过老爷。第二天一早伺候好老爷起居早餐后,我告辞时,老爷命我去他房中取了十两银子,正要走,大门处衙役确好进来,见过老爷,回说城西那一大一小二人又来求见陈爷。老爷说:‘正好,我要见见这孩子,快带他们进来,就在书房相见。’衙役应了退去,一会将二人带来书房,那带恒儿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人,没经过这大衙门的阵势,显得十分的拘谨,一进门就跪在地上磕头,称小人给大人磕头,就再不敢抬头。而恒儿,却是不卑不亢,先环顾四周后才正规正矩地跪下,先直身正面朝老爷磕头,说:‘张恒儿给老爷请安。’见我立于老爷身后,他又略扭过身子,给我也磕了一个头说:‘外甥恒儿给舅舅请安。’老爷见了他这等知事,心下高兴,忙命二人起来说话,他二人起身后又命他们客位坐了,也命我一旁坐了,我们不敢。老爷说:‘这是书房,你们亲戚家叙家常,坐有何妨?’我们只得坐了。老爷还命上茶,坐定后,老爷就开口说:‘孩子腰系白条,这从何说起?’恒儿起身回答:‘我娘死了。’一旁的汉子也站起身,回道:‘自大人离我们村没七八天,他娘就病倒,她知道自己没几天了,就命恒儿请了左右乡邻到她家,说,看在多年乡邻的份上托大伙三件事,第一件是将两间房子和一亩地都折变了还清各家所欠,不让儿子未成年就拖上债;第二,等她死后为之料理,求大伙给她一块葬身之地;第三,将恒儿送到这里跟随舅舅,求老爷开恩收留,做个下人,给他有条活路,她一家子在地下也感大人的大恩大德。她还说这些事就不必先来知会陈爷更不要惊动老爷,所以前两件大伙商议着办了,这两间屋,人们认为不吉利,没人接手,只得拆卖,还买了一口薄皮棺材收敛了二丫,就葬在她那一亩地了,恒儿送的丧。这房子还没拆,因恒儿说,他没离开,还要一个人住在那里。大伙也答应,房、地折变后抵债也大致两清。头一次来,老爷公出没遇着,所以今日一早,恒儿又到他爷爷、父母坟上磕了头,还特特地去学馆给先生磕了头辞行就来了。二丫临终再三叮嘱,要恒儿舅舅无论如何恳求老爷收下孩子,不然就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了。’老爷说:‘收,一定收,这你放心,只可惜当日没能及时处置,误了这孩子母亲的治病了。我只问你一句,张家在当地还有没有亏空?要是还有,你也实说无妨。’来人连说没有没有,当时都在场,二丫一家一家核清了的。老爷说:‘既如此,就有劳你了。本厚去取二两银子给他打酒买饭去吧,就不留你了,孩子留在他舅舅这里,乡亲们尽可放心。’来人接了银子,谢过老爷就走了。待他走后,我和恒儿这才跪下谢老爷怜下之恩。老爷说:‘你们起来,我还有话问孩子呢。’我们起身后,老爷命恒儿近前说话。恒儿近前两步,站立在老爷面前。老爷问:‘今年几岁了?’‘八岁。’恒儿答。又问:‘上学了没有?’‘五岁上过一年,后来不上了。’‘为什么?’‘爷爷死了,后来爹也病死了,家里没钱就不上了。’‘上了一年学,念了什么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中庸都会背了,现在论语只学了一半。’老爷有些惊奇,说:‘只上了一年学,就学到论语了?’‘不是,那一年只读到百家姓。’‘那论语是哪里学的?’‘我天天到庄子的学馆去,趴在窗外听先生讲文,看学生写字。晚上就跪求先生讲授,先生还送我几本旧书。我没钱买纸笔,只好用小木棍在泥地上写,有时晚上也让我用他的纸笔看我写字。’老爷说:‘这倒难为你了,你说先生已教了你半部论语了,我且考考你:“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能解吗?’‘圣人说我等年轻人在家要孝敬父母,在外要敬爱、尊重长者,处事谨慎,说话诚恳,广爱众生,要亲近仁德品行高尚的人,除此之外,还要努力学习新的知识。’又问:‘“子曰:不患人之不已知,患不知人也。”’‘圣人说不要总是顾虑别人不了解自己,而要时刻忧虑自己有没有不理解别人的地方。’又问:‘“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答:‘圣人说,念书不动脑思考,是读死书,死读书会受欺骗蒙蔽,而只是自我冥思苦想而不认真读书,就会迷惑,失去方向而一无所得。’老爷听后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再问你一件事,你小小年纪,想来是第一次到这官府衙门里来,见了我这朝廷的官老爷,而且比县太爷还大的老爷,怎么就没一点惧怕?’恒儿说:‘无私而无畏,我没犯法,也没为非作歹,何惧之有?见了尊者、长者礼到即可。’‘说得好,这也是先生教的?’‘正是。’老爷说:‘这位先生也难为他了,但你要记住,就你现在学的这点书,也只不过是十二三岁孩子的程度,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切不可忘乎所以,话要说回来,你的勤学、好学还是值得赞许的。如此发奋苦读,十年八年后仕途前程或会有你一份。’老爷刚说完,恒儿忙跪下说:‘念书习文我不是为求仕途前程。’老爷忙问:‘那你为什么?’‘我长大还要看医书学药理,以后做郎中,为穷苦人治病。我爷爷,父亲和母亲生病了没钱请郎中看病买药,挨不过去了,把家里的地、房子全卖光,人还是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村子里也有几个人没钱治病死了的。’说到这里有恒把话题一转说:‘老爷我给您做书童吧,不要工钱,只要能让我晚上在这书房里看您的这些书就成。’我见他说话没了分寸,忙喝止了他,‘你这孩子好没规矩,老爷的书房是你能待的?’老爷笑着说:‘别责怪他,他要读书上进是好事,志向也很实在。不过你要知道,以后要学的功课还有很多,一定要有恒心,不断刻苦研读才有功效。学医就更要下功夫了,医术平庸的郎中是要误大事的,你听说过民间有一句口号,庸医杀人不用刀。知道吗?’‘知道。’恒儿答。老爷又说:‘对了,你现名恒儿,我刚才提到要有恒心,我想你该有个学名了,就叫有恒如何?你现在才七八岁叫小名还罢了,以后成人了还叫恒儿总不雅吧。’恒儿又一次躬身作揖说:‘谢老爷赐名。’老爷说:‘该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了,本厚去传饭,今儿我们爷儿仨,就一处吃,吃完了,我送给你一些文房四宝,再找几本你能看懂的书给你,另外写封信给庙里方丈,在那里和孩子们一处好好读几年书,将来成为有用的人。再叫外面套上车,带二两银子在街上就便给他买了书包和必需的衣物,送他到善堂去。’我和恒儿谢过老爷。吃饭时,老爷还让我爷儿俩和他坐一处吃,饭后辞过老爷,送他去了善堂。从此他就和伯熊兄弟三人一处食宿念书。在他的影响下,白天学了,晚上还和大人一处念书写字,直至起更才歇,一晃就是三年。”

“那年刚入秋,老爷苏州家人送来太太一急信,说少爷病了不到一月就不治去世。还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老天爷也真正太狠心了。老爷第二天就带我跟来人赶去苏州,一到家就见大老爷(如溪)正指挥众人在忙少爷的后事。少爷停床在后堂,老爷总算最后见了少爷一面,又匆忙赶去后楼。后来听说太太早已哭干了眼泪,哭破了喉咙。二太太就是如今大爷的亲娘和四太太,大小姐紫玉姑奶奶(如渊之女)等已日夜陪侍了四天四夜。姑娘还小,身子也不好,让奶娘领着避到二太太家去了。第二天午前少爷归葬祖茔后,姑娘才回来。老爷因公务繁忙,不能久待,便与大老爷商量一些家事,次日就要赶回扬州任所。大老爷就说:‘你妻子丧子之痛一时难消,最好是将其母女带去扬州一家聚于一处是上策,况赈济事已毕,其余诸务再忙总没赈灾事急。’老爷也有此意,但感觉拖家带口住在官衙内总觉不妥,欲在扬州衙门近处置一宅院。后和太太商量,太太也允了。次日太太将家里多年积蓄和她的私房银子共一万两银票交给了老爷。午饭后即离家在阊门外乘船,三天后到扬州任所。当晚晚饭后,老爷就将银票交给我,命我在近处觅一住宅,并关照不要讲排场,求多求好,只要能住下几个人就妥。这三年跟随在老爷身边当差办事得益非浅,在扬淮两府八县及苏州认识了不少人。第二天我就去找了两个中人,他们说:堂堂从三品御史老爷私宅太寒酸简陋了也说不过去,看了几处,老爷最后定了现在的宅子。房地价整五千六百两。做了必要粉刷油漆、整治园子和添置家具用物,又用去一千二百多两银子。中间过了一个年,至二月中全齐妥了。老爷又将继德夫妇和孩子要了来,老爷说:‘有几个孩子在眼前,太太或许能想开些。’另外两个女人做饭,四个男的就从看管前门一直到后院了。三月初十,老爷交给我和继德二人两封信,一封给大老爷,一封给太太。三天后到苏州,分别交上书信。太太已将要带走的衣物箱笼准备好了,又将几个能回家的下人给了安家银放回去。自己只带了一个丫头,姑娘也只有奶娘一人照料,另外,留下一对老夫妻下人看屋子。三月二十日雇了一条较大的船,太太、姑娘、奶娘、丫头在这条船上,前舱是行李,我们二人是一条小船随行。三天后的傍晚就到了扬州的家,我记得那年姑娘八岁。过了一年,春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气派像读书人,四十开外的年纪,是老爷从衙门引回来的。老爷和这人在后厅喝茶叙谈,叫我带几个人将后厅左边两间厢房清理出来,一间做卧室,另一间做书房。因为屋子才整修还不到一年,很快就妥当了。我去回过老爷,老爷这才为我引见说:‘见过这位贾先生,明日起姑娘就拜在先生门下学习功课。古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待先生如我同等,切不可慢待。’我才知道这就是革了职投奔来的贾雨村。第二天还慎重地让姑娘行了拜师礼,这些姑娘大概还能记得。姑娘四五岁时,太太就开始亲自教习学文写字了,所以贾先生教得很轻松。每常只教半日,交些习作就放学。午后他就外出闲游去了。合家团聚就只三年,太太归西了,姑娘去了京城外祖家,身边只一个奶娘。我请示了老爷将善堂最大的一个名叫雪儿的女孩子要来伺候姑娘,要说伺候多半是虚,因她还不满十岁,也算有个人罢了。在家调教了没几天,姑娘给她改名叫雪雁,说这雁是候鸟,春夏往北,秋冬南回。我心想,姑娘虽远离故土,她的思乡之情是不会淡薄的。老太太命人催得紧,老爷就托贾雨村一路护送进京。”

说到这里,本厚略停了停,喝了两口茶,女孩子们几天下来,似成了习惯,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等着听下文。

“姑娘走后还不到一年,这年盛夏七月初,老爷病了,一点没说瞎话,老爷实在是累病了的。我日夜跟在身边寸步不离,每日天明即起,夜静必至三更才歇,有时直至鸡鸣。除巡盐衙门的公务外,还要下乡查巡,两州八县少说一半乡镇跑过了,无论是城镇工商还是乡下庄稼汉依赖老爷恩惠,过的十分太平安逸,故而人们不是称老爷为菩萨老爷,就叫青天大老爷。可一病两个月,请医用药就是不见好。我们十来个人分班儿近床伺候,一步不离左右。一天,老爷拖病坐在床上,让我们搬过一长条半几儿放在床上,老爷一连写了四封信。一封是进京接姑娘的,另外三封信命我和张俊才明日一早即去苏州投递。我二人不敢怠慢,天明即刻跑马至瓜洲,过江后又是一路飞马,第二天午后就到了苏州,直奔大老爷家送上信,又去投另两封信。这二封信是送给老爷当年的同窗挚友的,一位姓席名文举是苏州数一数二的丝绸行业大家,与老爷自幼同学至府学,因其父早丧,不得不退学接掌其父留下的家业。另一位姓洪名士俊,与老爷同学至中举,做过一任知县,因不肯仰就其上司的暗中敲诈索贿而辞官回乡从商。这二位的买卖做的极大,从收蚕茧到染织都有自己的许多工场,官家还准他们两家在太仓县的浏河港与洋人易货交易。苏州有八大家之说,他两家就在其中。苏州的丝绸生意,除了官府的织造局之外,少说他两家就占了大半。苏州百姓常称他们席半城、洪半城,建善堂的银子就是老爷去信向他俩求援来的。他们见信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知道了,要我们赶紧去大老爷处伺候,回去好好服侍老爷,以后有难处尽管来找他俩。我俩当然不敢懈怠,急急赶到大老爷家里,他吩咐我二人回老爷家老宅暂歇,不要外出,随时等他的示下。过了一天,隔日的傍晚,大老爷差人将我们叫过去说:‘你老爷来信说:要在族中过继一个孩子承嗣,现已选定二太太家大少爷祥玉,我已命人雇下一条快船,明日一早就动身赶去扬州。’我们二人第二天天刚明,即赶到大老爷家,伺候他上了车,我二人和大老爷随身下人跟着到二太太家接大爷。大爷当年十四岁,二太太很大度,一点也没露常见的母子分离的悲情,为大爷备好一个装衣物的木箱,我二人将衣箱放在车后绑好,大爷拜辞了母亲上车。我们也辞过二太太,二太太又给我二人万福说:‘孩子今后拜托二位了。’我二人慌忙跪地说:‘请太太放心,我等今后一定尽心伺候好小主人。’待我们走出不远,就听到二爷瑞玉偎在太太怀里的哭叫声。上船后,昼夜不停,第二天傍晚就到了扬州家里。大老爷也不梳洗,风尘仆仆地就去后楼。老爷躺在床上,听说大老爷来了,要想坐起来,也无能为力。大老爷忙止住了他,大老爷在床前坐定,问道:‘怎么说病就病了呢?郎中怎么说?’老爷说:‘请了这扬州极有名望的老夫子,只是叫我安心静养,尽是开些补气养身的药,两个多月了,没一点起色。’大老爷又问:‘你自己觉得怎样?’老爷说:‘全身上下的酸痛,都快散架了,软塌无力,每日除了药汤,也就进点米汤罢了。’说了这些就大口地喘气,停了好一会儿又说:‘我清楚,郎中没说实情,在搪塞我,看来我的大限也就到了,所以请兄长来,有几件事求你代为料理。第一,我想过继一个儿子在名下承嗣,对先人也有一个交代,再则对我已先去了的妻子也是一种安慰。第二,黛玉尚年幼,总不能久居外祖家,一定要接回来待嫁。第三,我这里有一批无家可归的灾民,你是知道的,现在我身边充家下仆妇的男女就有一二十人。我料定朝廷一时怕不会委派大员接替我之职,即使有人接任,料也难顾全他们。要是这样,实是居心不忍,在我死前还得想个万全之策,不然只助他们过了三年安定日子。如今还是有流落街头之愁,我也死不瞑目的。最后还是落得他们及扬州百姓怨我无能,到底没能将这批灾民救出苦海。’”本厚讲述这段故事时,女孩子们倒没什么异常,只是静静地听着,倒是本厚自己却控制不住,已是老泪纵横,难以自制。芳官眼尖手快,赶紧递进来一块热毛巾,晴雯接了去,再递给本厚说:“爹,先擦把脸,喝口水,再慢慢往下说,我们都听着呢。”借这一打岔儿,本厚回过神来,极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接着往下说:“大老爷见老爷气喘吁吁的样子,忙打断他的话说:‘你歇会儿吧,你说的这几件事我知道了,今日给你带来了一个孩子,是老二如源的大小子,名祥玉,十四岁了。’大老爷将大爷叫过去说:‘祥儿快大礼见过父亲。’大爷近前一步,至床前,口称:‘孩儿祥玉给父亲请安。’一连磕了三个头。老爷十分高兴,连说:‘好、好,快起来让我看看。’又说:‘有二三年没见了,长高了不少,十四岁还得再念几年书才成。’这时继德媳妇提着食盒上来至床前说:‘老爷该喝药了,’又说:‘大老爷和少爷晚饭已备下了。’大老爷趁势说:‘好,你先喝药,歇一会儿,吃过晚饭,我们哥俩再聊。’我就随大老爷,大爷一起下楼至后厅堂,伺候着梳洗和晚饭。吃饭时,大老爷命我和继德同桌而坐。我们原不肯,大老爷说有话问我俩,所以就坐了。大老爷问我们老爷的病情和郎中说了什么,我们都如实禀告了,又吩咐我们,明日一早将两位郎中一起请来会诊。当晚,大老爷没和老爷多说什么,要他早些歇着,并推说,为赶路也累了,就和大爷至楼下东西两房各自安歇。我就在老爷房里地下打地铺近身伺候,张俊才在外厢房。大老爷和大爷厢房是继德夫妇。第二天晨起诸事完毕,大老爷与大爷再到老爷房中一面探视,一面等两位郎中先生。不一会就由继德领上了楼,大老爷先至中堂与郎中相见,道过烦扰就来老爷床前。二人依序把脉共有半个时辰,大老爷推说不要搅了病人的安静,请先生楼下用茶开方。郎中自然明白,大老爷一直将郎中引出后楼院,至后厅才让座,命上茶。大老爷开门见山说:‘我听说了,两位是这淮扬两州的名医高手,舍弟这病情,治疗医案,二位该是胸有成竹的,不必隐讳,请直言为好。’一位姓徐的老医生拱手施礼说:‘大老爷既垂问,我等也就没什么顾忌,恕我等直言告稟了,令弟林大人这病两个多月来,我二人这就是第四次为之把脉了,就病理说,是内虚暗亏,常言积劳成疾。从脉象上推理,则是积重难返,不可小视。因大人此病既非内脏病患,也非肌肤之疮伤,故而只以静养、调理再以补神益气之药辅之。就看这两个月内,能否有起色,到时再斟酌处方,不然……就难说了。’另一位许先生说:‘不才年至花甲,已是四代医药传人,常年就宅候诊,某闻言谈,似林大人这等劳神伤体又破财的官员从来未听说过,更别谈亲身经历了。近日又闻各处寺庵道观香火特旺起来,原为众百姓闻林大人染病卧床,自发前去求神拜佛,为之祈年益寿之故。’说了这些,两人只是叹息,连说:‘扬淮人无福。’最后就起身告辞说:‘方子不用改了,请大老爷着人精心伺候就是。’听了这话,大老爷当然心知肚明,不再细问,送走了二位先生。当时,我和继德夫妇都在旁侍立,听了这席话,全身冰凉,一时手脚都挪不动了,心似乎也不跳了,就只是目瞪口呆的站着,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继德媳妇满含泪水,强忍着不让它淌下来,待郎中走后,也顾不得许多,双手满捂着脸,飞奔到厨房去了。自这以后全府上下大大小小整天的没一个高声说活,更别提嬉笑打闹了,各人的心里是什么味道就可想而知。但等姑娘到家,老爷已不能开口说话,姑娘虽尚年幼,也和大爷一起日夜守在老爷床前,寸步不离。这样挨了近二十天,至九月初二,午后四老爷如渊急匆匆赶来了,原来他在浙江一个府衙任书办主簿,主官奉旨去山西升任新职,四老爷嫌离家路远就辞了差事,得知老爷病重讯息才赶来的。老爷哥仨,总算见了最后一面。第二天是九月初三晨起汤药已不能下噎,透气也渐渐的微弱。午前时分略有清醒,睁着眼,满屋扫视。众人皆知不是好兆头,只是嘴上不说,大老爷、四老爷、琏二爷、大爷、姑娘都在床前,等他说话,可老爷就是开不了口。只是半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姑娘,大爷,可手还是不放下,还用眼睛扫视近前的众人。大老爷一时明白了说:我知道了,他让过一边,叫我和继德近前去,我二人强忍着泪水,叫了一声:‘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奴才们听着呢。’老爷见我们到他眼前,就用眼睛似乞求地盯住大老爷,嘴唇乱动了一阵,就是说不出话来。大老爷领会了他的意思说:‘你交代这俩孩子和善堂的这批人,我会按你的嘱咐安置的,放心好了,安心养病……’大老爷话音还未落,只见老爷似露笑容,随即放下手,眼一闭就去了。任众人千呼万喊也无力回天,大老爷急的跺脚,四老爷上前摇晃着老爷的手臂,急呼:‘三哥、三哥!’姑娘、大爷跪在床前,伏下身子,头点地的哀号:‘爹爹!’在房外,在楼下,早聚了男女老幼二十余口下人,原是提着一颗心,静听楼上卧室里的动静,此时忽从房里传出惊呼和哀号声。众人知道,天塌下来的时刻过早地降临了。大伙不分男女齐齐跪在地上号哭起来,说实话比当年我死了亲爷娘哭的更伤心。因为大伙知道,这以前的活命之恩未报万一,就这以后的命运前途就更难料了。于其说是哭老爷早殇,一半也是哭自己以后何去何从了。足有半个时辰,还是大老爷镇静,正色说:‘大伙都听着,此时不是哭的时候,料理后事要紧,从此刻起,由本厚统管家下之人。第一,祥玉兄妹尚年幼,需差专人一刻不离地去楼下东西房歇息,我不传呼,不要出门。第二,如渊立即书写报丁忧奏呈,差人送巡盐衙门,命主簿差人上报朝廷,加派专人守护如海告假离衙时封存的印信、公文、账册及库银,不得有误,待接任主官启封查验。另外再以孤哀子祥玉之名出一讣告,三日后成服祭奠三日。第三,如海于此在任数年,官声颇佳,开吊之日,恐官民人等不在少数,家中现有人手怕不够差遣,继德速去善堂,知会方丈,凡能应事之人,暂且借得一用。第四,立即取温水为如海净身更衣。第五,速派人多买白布白纸赶制孝衣孝带,此五事本厚立刻分派人办理。’大老爷又说:‘事至此,我也不客套,只怕要烦劳琏二爷数日了。’琏二爷连说:‘理所当然,听大老爷差遣。’”

“按大老爷吩咐,我即命继德媳妇带着她的两女孩和雪雁专事伺候姑娘在楼下东房安歇。白布买回后她要负责撕孝带,张俊才从善堂一起叫回的我的两小子和有恒专事伺候大爷在楼下西房,我和继德、严启任、李世才等五六个人为老爷落帐,净身更衣。一个时辰后,善堂来了二十三四个人,我即按大老爷吩咐全宅内外用白布白纸挂孝,大老爷又差四老爷和琏二爷,去看验寿材,大老爷特别吩咐,说:三弟为官一生清廉,丧事也不得张扬,别到最后落人口舌。至上灯时分,已大致齐备,在五六个临时请来的裁缝赶工下,上下各人的孝衣也已齐备,因一时人多事繁,从晚饭起,由饭馆按时送来素食充饥,家里厨房只管烧水供饮用。讣告明言,明日卯时成服入殓家祭,午后公开吊唁三日,谢绝丧仪礼品。这才半日,老爷归天的消息已是这扬州城人尽皆知,无不叹息,说:“扬淮百姓无福,留不住这位青天大老爷。”城内外大小寺庙,庵堂,道观不请自来,都要全体出动,为老爷颂经超度不取分毫,杠夫作头也有如此表示,具为大老爷谢绝。最后定下取僧,尼,道三界各七人设坛念经超度,各桉定规付酬。经大老爷调派把度,事事顺畅有序。第二日晨起,入殓家祭,合府上下早已哭干了眼汩,嚎破了喉咙,还是尽一切可能的哀号着。大门外也早已跪满了扬州众百姓,纷纷的等着再给老爷磕几个头,这中间有不少是从各地乡下赶来的,我估计他们许多人是从灾棚中领略到老爷的恩惠的人。午时正,民众鱼贯哀号扶老携幼从大门内左边穿堂廊,径直至后厅院内,在铺好的五排厚草垫,上面摊着白布的拜垫上依次下跪磕头,大爷是孝子全身披麻戴孝,跪伏在老爷灵柩前供桌的左边乱草上还礼,左右有四人相拥扶着;姑娘在灵柩内侧白孝幔后面的乱草中跪伏着,也由四五个人伺侯着,大老爷原身子骨不怎么硬朗,加上这几日,日夜劳累,他又是老爷的长兄,我就在供桌右侧设了一座椅,请他安坐,但大老爷多半总不坐,也和四老爷,琏二爷一起拱手还礼答谢。一个时辰后,老爷巡盐衙门的书办相公领着上下百十个全衙的人来了,一会儿扬州知府领着人来了,又一会扬州四县知县也相继而至,就这样至深夜起更,仍不相绝,大老爷等只得好言相劝,说夜深露霜侵身,请众乡亲回家安歇,明日恭候,这才慢慢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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