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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黛玉羞述疑虑,紫鹃以命相搏;有恒料事如神,晴雯巧掩玄机。

黛玉听了众人一番话,她心里明白,一家老小及众姐妹关心确是理所当然。惜春的一番话,那是她肺腑之言,是她今生坎坷遭遇的表白和对未来的想往,也是我的心愿之所在,却似我俩同病相怜了。而今兄嫂点破了自己的心事,看来他们也不看重门当户对这一陈规。既然给了我这个台阶我且先顺势应下,再作计较,可内心深处还有一块最大的心病,不知如何是好,便低声道:“全凭兄嫂做主,可是……”可是二字字音拉的很长,可后面再也说不出口。至此,黛玉一直没有抬起头来。头一句众人期待已久的话终于出了口,可后面这可是二字又将众人之心悬了起来。妙玉追问道:“你是怕大伯他们不赞同?”祥玉接着说:“大伯才对我说过,他不是独断专横的人,尤其是对你,所以妹妹大可不必疑虑。”黛玉还是低垂着头说:“不是。”祥玉又追问了一句:“难道你还怕有恒不答应?”黛玉忙回答说:“不是。”探春姐妹俩几乎同声说:“姐姐你快说呀。”黛玉的这块心病已不是一时半会的了,要追根究底这在三年前病危离开大观园就存在了,而且随病体渐愈,更是日重一日。其余的任何隐私秘密都可对闺友敞开心扉,唯独这一心病从未吐露只言片语。而且再你聪明绝顶的知交,如妙玉、紫鹃、探春、惜春、湘云及鸳鸯晴雯等辈,谁也猜度不出。

见黛玉仍是低头不语,祥玉也急了,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来说:“妹妹有什么话尽管说,大伯那里有我扛着,要什么东西也尽管开口。”众人如此紧追期求,黛玉再也不能沉默不语了,这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黛玉幼小多病,继而丧了胞兄,再者双亲仙逝,孤独弱女,只身为外祖收养,人间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也算经历得够多了,所幸现存于世,而今承长辈兄嫂关爱为我择婿,我遵从兄嫂之命。四妹妹说得好,一生一世一双人,同甘共苦伴终身,这种平常人家的生活。那些豪门大户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定会少了许多,所以我不再仰慕那些过眼烟云的荣华富贵,淡泊一生愿足矣。在京里和宝玉同在外祖母庇护下青梅竹马般的过了二三年,后来到园子里各处分居,他对我比别的姐妹亲近一些是众所周知的事,后来的结果大家也知道。如今兄嫂为我主婚,我心里害怕他别将我看成没教养的女儿,做出有违祖训家规的不齿之事,如今强嫁于他。哥哥一经提出,料他不会直面拒绝,可是他心存芥蒂,这以后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日子怎么过?所以我拿不定主意。”黛玉一番话刚落音,众人还来不及开口,只听桌面,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哗啦啦之声又起。在座众人猛一惊,只见紫鹃直窜起来,一手拍桌子,将手腕上的一只翡翠镯子击得粉碎,散落得到处都是。圆瞪双眼怒目直视,一手指向窗外,狠狠地吼道:“他张有恒要有这糊涂念头,我拿命跟他赌!”紧跟着站在身后从不插话的雪雁则胸脯一挺,也说了一句,只三个字:“我也赌!”就完了。在厢房拐角处偷听的芳官等三个丫头也听得一清二楚,她们也想站出来为姑娘说句话,芳官已转了弯,跨出了一步,又想到这时候不能冒失,即伸了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儿,退了回去。接着妙玉叹道:“真想不到妹妹会有这糊涂的心病。”探春说:“我看张爷是一位胸襟开阔有抱负的君子,你看他自幼立志习医,普救众生。短短十载,如今该说是学有所成,我是说,姐姐多虑了。”惜春只说了一句,“姐姐是作践自己。”祥玉说:“这事好办,明日我找他来说个明白。”妙玉急忙说:“大爷莫急躁,这种话你怎能当面直白呢,容商榷才好。”祥玉说:“这你放心,我跟他共处十余年,同吃同住同求学,咱们无话不谈,当然我也没傻到那种程度。要不这样,明日晚饭后,让大叔他们先回去,我把有恒留下,引到我们内宅楼上,遣散丫头,你在房中听我们谈话如何?”妙玉说:“就依大爷。”祥玉说:“这事就这么安排,时辰不早,大家歇了吧。”众人无异议。祥玉夫妇辞归,探惜姐妹回西房梳洗睡下。一时睡不着,探春轻声问惜春道:“若当初按老祖宗之心愿,林姐姐与宝玉成了亲,结果会如何?”惜春一时也没睡意,心中也在想着什么,听探春这一问,便说:“依我看,若林姐姐嫁了二哥哥,十有八九早去了离恨天了。”探春问:“怎么讲?”“死了死了,一死就了。”惜春又似真似假地说着这槛外人的语言。探春忙打断她说:“别没正经,我只问你,为什么?”惜春说:“我说出来姐姐别骂我不敬上。”探春说:“你说无妨。”“二太太表面上念经拜佛,可内心深处是很有算计的。林姐姐做她的儿媳妇,日子是不会好的。你也看在眼里,她对林姐姐早就看不上了。最后以大姐姐那年端午节赐我等之物,唯宝姐姐与宝玉相同为由,即宣称所谓奉谕成婚。竟连老太太都压下去了,说得重点,老太太是被她们气死的,调包计也差点要了林姐姐的小命。再说,她若做了贾家媳妇,抄家那阵势,主子爷们披枷带锁在前面被押着走,女眷和下人绳子拴着一串一串的后面跟着,两旁是无数像凶神恶煞般的兵卒衙役,谩骂鞭笞哭叫之声不绝于耳。两府上下四五百口男女整整一条宁荣街,沿着大街示众,一个时辰也没到刑部牢房,在牢房里的日子就不用提了。你想想林姐姐素来高傲,自尊心极强,她能承受这等奇耻大辱吗?不定什么时候,觅个空儿,撞墙、上吊、早就了此残生了。即是不死,偷活下来,跟着宝玉,他有什么能耐养家?林姐姐就是个叫花婆的命。”惜春说完还追问了一句,“姐姐你信不信?”探春叹口气说:“我信,看得出老太太是有苦说不出,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内心苦着呢。照你这一说,我也就是一帆风雨路三千,骨肉家园齐抛闪,从此分两地,死无归日了。”说着,不由自主地泪水已湿枕。惜春接着说:“我也只是独依青灯古佛旁的了局了。”

不觉已三更梆子声起,探春说:“别再想这没由来的烦恼了,林家为林姐姐择这个出身平微而有才德的夫婿是明智之举,为她祝福吧,三更了,歇了。”二人安睡不题。

且说东房是紫鹃和黛玉合床而眠。紫鹃上床拥衾而坐,黛玉在里床,已躺在被子里,紫鹃侧身面对黛玉说:“我看张爷是位诚实君子,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俗人,姑娘尽管放心,别总是跟自己过不去,你这种歪念头怎么从来也没跟我说过?可不是作践自己?小祖宗病才好了,可别再作出病来。”说着还拿手去轻轻地推她。黛玉本不想听她唠叨,可又不能安稳地睡觉,便十分不情愿地说:“我有你这舍命保驾的妹妹,我还会有什么歪念头。”紫鹃又说:“四姑娘的那两句话真好,一生一世一双人,同甘共苦伴终身。”黛玉打趣地说:“我把你配了瑞兄弟,可没跟他说不许他纳妾呀什么的,要是以后他要纳妾或是娶二房你可别来找我呀。”紫鹃听了恨得牙咬的咯咯响,举起手装作要打的样子说:“我在跟你说知心话,你怎么一点都不上心,真要打你一顿才解气。”黛玉一面往里躲让,一面讨饶说:“好妹妹,再不敢了,我认真地听你说就是了。”“大爷将你许给有恒,而且招进门来,实在的好,”紫鹃说。黛玉索性略起了起身,将头依靠在紫鹃腰下,问道:“好在哪里,你倒说说。”“论相貌不比宝玉差,论德行是一位正人君子,论才干就不用我说,小小年纪已是一位德医双全的菩萨郎中,这是许多贫苦病家众口之词。我最佩服的是当初在潇湘馆为你把脉诊病,我们慌乱得还没来得及跟大爷和他说什么,他就能知道姑娘除了身上的病之外,还有心上的病。所以我认准他是一个有担当可以信赖的人。至于出身门第这一层,这十几年在府里都亲身经历过了,今日连四姑娘也说出了这样的话,还有什么可恋着呢。再说宝玉对你好,这不假,可总觉得不实在,除了日日的问寒问暖,就是顺着你的性子说几句好话。论文才他总是漫不经心地敷衍,怕读书习文,他老子恨得差点要打死他。所以我说这位二爷除了在内宅女孩子身边混,真正是没一点实在的正经事务。运气好靠祖宗传下的家业糊日子,而今偏偏的早早倒运,现成饭吃不成了。而今要不是姑娘家变着法子周济,这一家老小就等当叫花子了。三姑娘也是一个命苦的人,平白无故地去了那野狼窝子地方,拿命换来了房子、地,全给了他们保命度日,自己净身出走,我看她也是看透了,离远些,眼不见心不烦。”黛玉正色说:“你说的没错,当初和宝玉在老太太屋里由她老人家庇护着一处长大,他对我好,似乎是生来具有的,真正的一见如故。我知道他这是真情,慢慢的成了痴情,二舅母虽不怎么待见,我总寄希望有老祖宗在,她未必能算计到我头上,回想起来,我傻透了,后来竟是如此结局。自听到她们如此行为时,我硬是双眼漆黑,如五雷轰顶,口吐鲜血,这你全清楚。我静静躺在床上想来想去,这贾家我是待不得了,回江南又千山万水的走不得。虽说有族人,有承嗣的兄长,前几年他还小,是家人帮带着,这三四年每到年下才派两个人来,也只是送点家常的年礼,顺便问我的安康。除此只说全家安好,其余一概未提及。原料想这条路也无指望了,所以只求速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哥哥无声无息地来了,后来的事我就不说。这张有恒来京后,我也冷眼观察三年了,与宝玉相比,就一个字,宝玉是浮,而他是实。至于门第出身,在我看来实在是似烟如云。外祖家是开国打江山的功臣,当朝除了四王就是八公,贾家就占了俩,又是贵妃娘娘的娘家,真正的皇亲国戚。突然的一道圣旨,什么都没了。我才不贪慕这虚荣呢,四妹妹说的没错,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记住了,明年我拿这句话治她,你信不信?”“我信,你自己事儿临头了,还这么磨人,云姑娘、鸳鸯、晴雯不算,又把我卖了,侍书也卖了,又在打四姑娘的主意。”紫鹃一边数落着,一边用两手指掐她的鼻子。黛玉又讨饶说:“好妹妹别闹了,我说的是真心话。”就这时已听得街上四更梆子响,黛玉说:“四更了快睡会儿吧,此身就听他们摆布了。”紫鹃也不再言语,二人各自睡去。

第二天一整天男人们忙男人的事,女孩子们仍集中在黛玉这西宅楼,商议她们绣坊的事。直至晚饭时,妙玉早差人打听得祥玉、本厚父子及有恒均已回来。正传晚饭,妙玉也急传这边的晚饭,今日她吃的特别的少,也特别的快,放下碗就站起身,佯称回去有事只带铃儿先离开。过了一会,东宅来人请晴雯过去,会齐了家人一起回去。祥玉称与有恒还有话说,本厚即领着儿子媳妇及孙女丫头婆子等下人先离开。

见本厚等人已进入中厅,祥玉即对有恒说:“你随我来。”说着就将有恒从后厅屏门往后引入内宅院中。有恒急忙说:“大爷有话尽管吩咐,这是爷的内宅不是说话的地方。”祥玉只管前面走,头也不回说:“别废话,跟我上楼。”祥玉跨进门,又对楼下的丫头说:“不招唤你们,别上楼去。”有恒更急了,叫道:“大爷,那是你们的卧房,就这里说也成。”祥玉有些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啰啰嗦嗦有完没完?跟我上楼!这会儿家里没人。”说着已来到楼上。明间正中是一张方桌,烛台燃着一支红烛,二人面对面坐下。有恒环顾四周,果然未见一人。祥玉不让下面的丫头上楼,自己也不动手倒上一杯茶,开口便说:“有一件要紧的正经事先跟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与伯熊等哥儿几个都成了家,唯你还是单身,为你成个家如何?”有恒说:“谢大爷体谅,不知指派哪个丫头与我为妻?”有恒有些调侃地问。祥玉申斥道:“别没正经,我在跟你认真说正事呢,你听着,我想将妹妹嫁给你。”有恒先是一惊,后又愕然地追问一句:“大爷你说什么?”祥玉又责怪他:“耳朵没带来?我说将妹妹许配给你如何?”有恒这才正色说:“大爷待我不薄我知道,你虽是长兄,可这样的大事你万万不可擅自做主。这原因有二,这一,你得先私下征得姑娘的心意。这二,府上还有族长大老爷及二太太,四老爷四太太这几位尊长,然后你才能依嘱而行。再者我是一个穷极无助的孤儿,是老爷收养成人的,这门第出身悬殊太大,你也应慎重斟酌方可。”祥玉说:“你别推三托四的跟我绕弯子,不用你逞能,我不探明了族长大伯的明示和妹妹的意愿,我能一意孤行吗?还有两件事,你得听清了。”祥玉又说:“第一,妹妹不出嫁,要招赘进门。这第二,你知道妹妹在京这许多年与表兄宝玉在外祖母庇护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亦好,按外祖母之意,欲促成二人之姻缘,后来的变故你已知道。可有一件我得正告你,妹妹自身素有教养,自尊自重,你也见过三年了,你别以为我将妹妹强加于你。”祥玉说到后一句特别的提高了嗓门。听祥玉这一说,有恒急得站起了身,双手乱摇,嘴里连说了四五个不字,大爷大爷的叫了两三遍,结巴得话也说不好。祥玉见此,缓和了口气说:“别激动,坐下慢慢说。”有恒这时也缓了过来重新坐下,看得出他严肃得还有些不自然,稍停,有恒始说道:“大爷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敞开心扉给你交个底,如蒙姑娘垂爱,招赘之事,听从尊便,所谓强加一说,我不得不说,大爷你欠思考了。”祥玉问:“如何见得?”有恒说:“我敢断定这是姑娘的一块心病,被你逼出来了,你应多加安抚释疑才对。在京三年,我也听了看了,姑娘在贾府的许多经历,更要紧的是我自己的思考。姑娘认从你为其择婿,不瞒你说,实在我意料之中。”祥玉说:“你又逞能,细细说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有恒接着说道:“大爷你且看,尊夫人、紫鹃姑娘及我那表嫂、表弟妹都是姑娘闺蜜挚友,还有一位现在京嫁金水的湘云姑娘,她可是姑娘外祖母娘家的侄孙女,史鼎侯的千金小姐,叔父爵禄被剥夺,转眼一无所有。原自小定下的一门官宦之亲,也以一纸退婚书成泡影。姑娘对此不会没有感触,再者姑娘在荣府生活十年之久,感受自然颇多。除上述几位姑娘外,贾府的正经小姐头一位贵为贵妃,可风光没几年,突然死了。怎么死的?什么病?家人一无所知,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谁也不敢往下想,往外说。二小姐则落入虎狼之口,活生生被折磨而死。还有一位据说也是苏州人氏,年幼被拐卖(香菱)也遭此厄运。三小姐倒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在家就敢说敢当,可未曾料到当朝却拿她去换回那吃了败仗被囚西海番国的王爷。我最佩服的是她一到西海就将所有朝廷装面子排场派去的仪仗、卫士、侍女等一百几十号人全部退回,身边仅留一名娘家带去的贴身丫头,表面上她向番人表明要死心塌地留下来,实际上是为以后脱身方便而为。再下来是宽待土著家奴,取得他们的帮助,这才演绎了一出绝妙的金蝉脱壳之计。而且细心到在土人密道上暗暗做了标记,书写了途经地点路线,又为平乱建了奇功,从而换得自由之身。另一位巾帼英雄就是令妹,她二人不谋而合,清醒地知道这种和亲休战,只不过是双方的缓兵之计,决不会维系多久。一个从内部谋划脱身之策,一个从外部设点连线给予接应,从京城到西海郡城迢迢数千里组成有效的外援。果然,天从人愿,二年后顺利脱身。还有我等初到京城,姑娘还在病中,李庄治病救人,后又巧井固本,义释两府数百家人等等。请问:我等堂堂五尺男儿,有几人能为之?四姑娘看透了这侯门公府的虚伪阴险与罪恶,毅然削发出家。正经小姐的命运是如此,其余的有上吊、自刎、吞金、投井、撞墙等等。这些可怜的女儿我敢说都是无辜的冤魂!说白了全是那些滥施淫威的男女主子们一手造成的屈死鬼。大爷能说这一切对姑娘没有感触吗?所以姑娘不慕高门大户就不为怪了。至于姑娘的这块心病也是有缘故的,盗名偷娶说到底是王氏太太想要延续对荣府内政统治权而已。这实是对姑娘无情的致命一击。可此事一出,两府上下数百口人,难免有几个心怀叵测之徒,或喜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的无知小人,暗中散布恶意中伤之流言蜚语。你该知道,人言可畏之说,尤其是对一个弱女子,名节足以致命!还有三小姐姐妹俩安置在扬州定居,也是事有前因的。你细想想,姑娘这内心深处的负担该有多重,其实这件事我早知道了。”有恒有些故弄玄虚地说了这后一句。祥玉果然中招,急问:“你怎知道的?”有恒笑道:“大爷别恼,其实你也应早知道的,难道你忘了‘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浊蹈渠沟。……’”。有恒一口气几乎要把一篇葬花词全背出来。接着说:“诗言志,文如其人,我的大爷!难道这不就很清楚了吗?”祥玉听罢不得不说:“还没看出来,你张有恒倒是个鬼精灵!可有一点,成婚后,若妹妹有半点委屈,看我怎么收拾你!”有恒紧接着说:“不劳大爷吩咐,我张有恒多少还是知些好歹的人。我再告诉你我们家一个秘密,自从在京大爷姑娘兄妹赏了我们宅子后,家里后堂就立了也和通常百姓家一样的祖宗牌位,共是三个神牌龛,左手上位供奉的是恩公林如海夫妇之神位,中间是列祖列宗,下位才是故舅母之位。在我的宅中也同样如此,每逢过年过节祭祀,全家老少必行大礼,舅舅每必教诲恩公救命之恩、教养之德。告诫我辈必得代代相报,若有稍许违背,当天地不容、家法不饶。现在连两岁的艳儿也知道了。扬州的管事杨继德大叔家也是如此。我等二百孤儿也在舅舅、杨叔等年长者影响下,兢兢业业承担各自的职责,绝无半点私心邪念。更何况主家两代人待我等不薄,童年的艰难困苦记忆犹新,故而倍加珍惜今天的生活。”祥玉说:“我信你这是真心话,可我又有些想不通,你张有恒凭什么我俩一见面就情趣相投了。在扬州念书,大叔将他俩儿子叫到厨房去,和他们一起吃杂粮饼,喝菜糊粥。你小子跟着我,吃了我多少好饭好菜。晚上你睡在我床上,大叔却睡在地上。又常让我向大叔要碎银子,去买你要的医药书。大叔查问,我就替你扛着。而今还要将妹妹嫁你,你自己说说凭什么?”有恒笑道:“凭大爷父子、兄妹恩德。”听得三更梆子声传来,祥玉这才说:“三更了,此事且先别张扬,明日我得去回大伯,得了示下再行事。你明日也私下先回过大叔,再等我消息。”有恒说:“谨遵爷命,”这就告辞。祥玉送他至后厅差二个家人打着灯笼送有恒回去。

送走有恒,妙玉及铃儿才从自己卧房走出来与丈夫会齐。按妙玉吩咐,铃儿下楼叫人去厨房要夜宵。楼上只有夫妻二人,妙玉这才说:“妹妹没看错人,这张有恒平日似不擅言谈,从不出头露面,可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瞒不了他。”“他从小就这样,我知道他这鬼脾气,我十四岁到扬州他十三岁,我俩很对脾气,同吃同宿,一同念书,你没听我数落他吗,他让我要碎银子,到街上书摊买医书,几年下来,房里靠墙放了一张长条凳,叠的书比我们人还高了许多!”妙玉说:“怎不放到书橱里?”“家里的书橱里都是父亲(如海)生前留下的东西,大叔不许我们动,你都看到了,现在还这样。”祥玉这样说。

正说着,铃儿和三个丫头(慧净、慧明、慧云)捧着食盒,拎着热水桶上了楼。稍停,送到二人面前每人一小碗元宵。妙玉问:“你们吃了没有?”“厨房里留着呢,伺候好了爷奶奶,我们下去吃。”铃儿答道。妙玉说:“后半夜了,都歇了吧。”这边的事不提。且说有恒由两个家人打着灯笼送回,叫开了大门,两家人回去。这边开门的守门人便说:“恒爷,大叔在后堂等你回话呢。”有恒便不往自己西宅去,径直去中宅,从前院直往后厅而去。再说本厚父子一家人在林宅晚饭后照例即辞归。一路上本厚总觉得今晚大爷将有恒留下夜谈很有些不寻常,往日从来没有越过我而直接找儿甥的事。再联想到前日由绣庄回来,也是晚饭后,大老爷将大爷传唤了去。两天大爷也没露一点口风,甚至想到莫非恒儿这不知好歹的小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主家的事?想到这里本厚再不能倒头便睡了。一进家门,就吩咐守门人要有恒回来不论多晚立即见他。仲煦、晴雯见此也不便回房,三人在后堂秉烛坐等,耳听三更梆子声敲过。晴雯移步外出命人去厨房要夜宵,回来时,正与有恒在后庭院遇见,两人一同进入厅内。不等有恒脚步站稳,本厚急问道:“大爷留你这半夜,有什么要紧的事交代?”有恒一边坐下一边说:“大事,一件真正的大事。”“你快说呀。”本厚等不及了,带点火气地问道。有恒还是不紧不慢的说,事实上他不是故意如此卖关子,而是到现在他自己的这颗心还没有平静下来。“大爷跟我说,他要将妹妹许配给我为妻。”一听这话,本厚、仲煦、晴雯三人不约而同地从座椅上直蹿起来。本厚大声喝道:“你胡说什么?”有恒忙辩解说:“是真的,舅舅,这样的大事我敢随便乱说吗?”本厚目瞪口呆地一屁股坐下,半晌说不出话来。仲煦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晴雯感叹地说:“姑娘是真正看透了,便宜了恒哥,你这可就是一步登天了。”“他小子哪有这道行?分明是仙女下凡。我真正不明白,咱们姑娘生得天仙似的,论德才,一百个男人也抵不上她一个。大爷怎么偏偏选了你小子?”听了这句话,有恒才将与祥玉的谈话,缘由言简意赅的说了一遍。

听了有恒的叙述,本厚始有顿悟,叹道:“老爷一家子的恩典与眷顾哪辈子才还得清呀!还有什么好说的,再听准信行事就是了。”又吩咐明日还各自照旧行事,不露声色。天已四更,匆匆吃过夜宵,各自散归、歇息。第二天天已大亮各人才醒来,胡乱收拾吃了点东西就往林宅赶来,再急也已比往常迟了半个时辰。进入后厅,祥玉正准备出门,见本厚一家进来,便说:“大叔来得正好,我有些事要去见大伯,您父子就自己去铺子吧。”本厚心中有数,便道:“爷请便,带个小子招呼着些。”祥玉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等他走后,晴雯对有恒做了一个鬼脸儿,有恒微笑着摇摇头,一个手指指了指本厚,也未言语。晴雯对公爹说:“爹,我自个儿去姑娘那里,艳儿还由奶娘领着去后面找她的小伴儿。”“去吧,去吧。”本厚这样说。

单说祥玉带了一个小厮乘马车来到大伯家,也不用通报独自走进了后堂,见丫头正撤早点的碗筷盘碟往外走,紫玉在铜面盆里绞面布欲与其父净面擦手,一个丫头已将茶盅送到桌上。祥玉进屋先向大伯行礼问安,也给紫玉拱手问好。如溪开口说:“你来的好早,我这才丢下早餐碗。”紫玉说:“原是爹爹今日贪睡,起迟了半个时辰。”如溪喔了一声,接着就对祥玉说:“坐下说话。”紫玉猜到这位堂弟的来意,也就在左客位坐下,丫头给祥玉也送上一杯茶退出。这才开口说:“前日从伯父这里回去,妹妹们还没歇息,就和妹妹议论了她的婚事,我夫妇挑明欲将她许给有恒,并招赘进门。究竟是女儿家,她只说全凭兄嫂作主,并无些许勉强之意。”“这孩子就这么真正的看淡自己?”如溪似感叹又似无奈地自语了一句。祥玉今日说话心里有底,与前日全然不同,故能从容应对,且有条不紊。见伯父这一说,他便拿妹妹在贾府这十年的遭遇,及府中上下众多女儿的命运及高门绣户的各种弊端等等,对黛玉的影响说得有条有理。如溪父女也听得认真专注。最后如溪说:“你说的这些固然有理,我内心还是很大的内疚,当初他父亲的后事,朝廷要显摆,做给百姓看,累得我全家人筋疲力尽。悔不该没早早把她接回来,这十年的亲受亲历,内心深处的切肤之痛难为她承受了,才有这淡泊明志的念头。你虽这么说了,我还是不放心,午后我让你大姐去你那里,必得当面问准了她。虽是族长,这我也不能独断独行,还得再把你母亲四叔夫妇邀来共同拿个主意,我想只要是她自主意愿,我们决不难为她。”

祥玉从大伯处告辞回来,不敢懈怠,即往西宅楼而去。尽如所料,妙、黛为首,其余探、惜姐妹、紫鹃、晴雯、侍书以及雪雁、铃儿、芳官等悉数在此。祥玉也不避忌晴雯在场,也不和众人打招呼,直对妻子说:“中饭后大姐奉大伯之命要过来和妹妹单独说几句话,你们最好回避一会。”妙玉说:“大爷放心,知道了。”黛玉忙说:“我已经说过了,听从兄嫂作主,不就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祥玉说:“妹妹别负了大伯的一片心意,他是怕我处事不慎,或违了妹妹的心意,擅自作主强加于妹妹。”“兄嫂一向对我疼爱有加,哪有这等事?”黛玉说。妙玉忙打断了他兄妹的谈话说:“等大姐来了,妹妹这么说我才高兴呢,大爷去忙吧。午后我至大门恭迎姐姐就是了。”经这一说,祥玉即辞去不提。女孩子们还在讨论她们扩展绣衣坊的事。本来在这群姐妹中,晴雯是最活跃的一员,因她绣活手艺好,性格又开朗。可今日从早起一上楼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与众人打招呼变得格外的文雅细声,议事时极少开口,形态拘谨得让人不自在。这种表现,众人心里明白,只是不说出口,妙玉为打破这种僵局,就责怪道:“晴雯今日是怎么了,话也不会说了,明日手再不能动了,这怎么好,今后这衣样谁绣?还说要扩展绣坊呢,怕是现今的也保不住了。”“就是,怕是昨日睡糊涂了。”紫鹃紧跟上一句。果然效果不错,晴雯有说词了。开口便道:“好大奶奶、二奶奶你们可是说着了,夜里是睡沉了,不想却做了一个好梦,到这会子还迷糊着呢。”惜春有些好奇,忙问道:“什么好梦说来听听。晴雯说:“四姑娘,说来你也不信,昨日夜里我睡着睡着……”晴雯故弄玄虚地轻声说:“迷糊中怎么觉着天亮起来了,我就走到院子里,见天上满是五颜六色的云彩,好看极了,我正看的发呆,忽见那云彩中有一个小亮点飘落下来。不一会,渐渐变大了,才看清是一个人。再一会更清楚了,是一位穿着七彩绣花长袖的仙女。又一会儿,看得更清了,天呀,哪有这样标致的人呀,她还对我笑呢。我呆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话也不敢说,她就在我身边落地。正要问她尊姓大名,她却拍我肩膀,唤道:‘快起来,睡过了。’我睁眼一看,唉!原来是艳儿她爹在催我起床呢。”探春笑道:“什么叫伶牙俐齿,这会子我们就听到了,难为她就妙嫂一句话,当场即兴巧编了这么美好的故事。一声二奶奶,先把紫鹃调侃了一番,又用故事把不便明说的事和自己今日拘谨无言的形态都表明了。人说一语双关,她却是一语三关呢。”紫鹃先抢步上前一把拧住晴雯膀子上一块肉,下死劲的绞,一边骂道:“小蹄子我不拧下你一块肉,决不罢休。”一是紫鹃今日下了狠手,二是晴雯故意夸张,便哇呀哇呀地大叫起来,连连讨饶说:“好姐姐,好妹妹我再不敢了,快松手,疼死我了。”接着是黛玉数落她,说道:“就是这伶牙俐齿才遭人算计,差点小命都没了,就是改不了,”晴雯回答说:“姑娘放心,这里再没有算计我的人,暗地里算计我的那个人遭报应了。”惜春也插上一句说:“晴雯姐姐是心直口快的人,跟她在一起相处就是放心,不用防她暗地里使绊子。”“好姑娘不用给我戴高帽,我这嘴上没装把锁,不知道的容易伤人,奶奶姑娘们拿我当人,如今我这心里舒坦着呢,常常夜里睡着了也笑醒了,做梦也尽做些好梦。”这时楼下一个丫头上楼来,见主子们正说得兴头上,就没敢回话,默默地站在楼梯口静等。紫鹃见了知道是什么事,又听晴雯说到这时,猛的窜到她身边,晴雯见了又怕她再拧,忙忙的歪过身子,双手乱摇,正要讨饶。紫鹃却先开口说:“你就坐在家里天天笑到天亮不更好吗,一来就说了一半日废话,正经事没说一句,全让你这蹄子耽误了,下面都来伺候午饭了。”妙玉忙说:“可不是呢,快传饭吧,饭后大姐(紫玉)要过来呢。”

妙玉一声令下,楼上楼下众丫头送食盒的送食盒,调派桌椅的调派桌椅,布碗筷器皿的布碗筷器皿。主子们则暂离座,去东西房净手,一会儿一切妥当,再各自归座。因为都知道饭后有重要人物携带重要使命而来,故这顿饭吃的十分安静出奇的快,不一会大家又离席净手。丫头们撤去残席,擦净桌椅,再送上新茶水。妙玉不放心,命雪雁去大门吩咐守门人,大姑奶奶一到即刻通报。这一半天,尽是与往日诸多的不寻常,先是晴雯迟到,后是说梦,再是用餐没了往日的嬉笑,再而这饭后也没有了言谈玩闹,个个沉默寡言。一会儿,黛玉耐不住了说:“都是晴雯这蹄子闹的。”晴雯大叫冤枉。探春说:“姐姐不必埋怨我们,你和我们全知道,即将到来的大姐姐及其使命比什么都重要,这能不能借用一句,此时无声胜有声。”黛玉又埋怨说:“三丫头哪来这雅兴,用这句歪诗来调笑人。”妙玉忙调解说:“好妹妹们别干坐着斗嘴怄气了,你先坐着,我且先下去在前厅候着,要不迎迟了不恭。”探春说:“妙嫂好主意,咱们很该一起下去才是。”由于没人反对,就由妙玉领头主仆十余人由楼梯鱼贯而下。照例,黛玉走在妙玉后面,紫鹃则紧跟黛玉,后面才是探、惜姐妹,黛玉一边很不情愿地跟着走,一边咕哝着说:“真是多此一举,不知还要折腾到什么程度才了。”虽声音不高,在她前后几个人却都听到了,可谁也没吭声,只是各自强忍着极力控制自己切不使笑出声来。欲知后情再续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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