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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闺密夜话,黛玉细论道;难兄难弟 避辱欲离京。

刘姥姥坐下说:“奶奶、姑娘们抬举我这乡下老婆子,让我也到这‘天堂’[苏州]里来逛逛,这可是出了娘胎头一回。要说姑娘这新房,我可是开眼了,在我们乡下财主家小姐的新房也是见过不少,可还是无法比。姑娘出阁这可是头等大喜事,事事处处都要讲究个吉利、喜庆。挂灯结彩就不用说了,除此之外,还要有几件喜庆之物,不知奶奶备下了没有?”妙玉说:“姥姥您请说。”“这新床上要有五个煮熟了的红蛋,为了逗小孩子乐都用红布袋封好藏在被子里,闹新房的时候,大人纵容孩子去找,去抢,这图个热闹,叫‘五子登科。”“这已交代厨房管事的办了。”妙玉回道,又问:“还有什么?”姥姥又说:“新房明间长几桌上和那金佛、西洋钟一处要备一个新的花盆,盆里要自家宅基上的土半盆。”妙玉不解问道:“这为何?”姥姥说:“还要一个新的鸡笼子,等吉日新人进门,随行喜娘和亲人有三件东西是必带的,头一件是一丛带有新人家宅院土的‘万年青’,这边接过,随即与盆中土掺在一起种好,这就‘两家亲(青)’万年长,还有一样是一只红冠大公鸡,这是‘嫁鸡随鸡’的意思。还有一礼盘都点了红的米糕,是‘高兴’的意思,但在回礼时这一样一定要回一半过去,这是两家‘高兴。’”妙玉有些犹疑了,说:“当年在京里,咱们几个成家办喜事时,因当时的情景儿,也没在意这些乡风世俗,也不知这些习俗这江南如何?”因在座的都是京里来的人,妙玉这一说,竟无人能答。可巧今日本宅的丫头都蒙主家恩赏,上了席面,如雪雁、文、芳、艾等,在一旁伺候的人,全是新近临时雇来的仆妇,大家的谈话她们当然也听到了,有个三十岁上下年龄的妇人,胆大嘴快些,听妙玉这一问,从旁插嘴说:“刚才这位姥姥说的这些规矩,伲苏州也行的,乡下街上(城里)都一样,照理新人进门,还有一脚肉来,糕,回一半,肉是不能回的。”一口地道的苏州话,甚是别致动听。妙玉更是茫然地问:“为什么?”仆妇说:“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囡鱼’(姑苏方言指女儿)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今朝‘好日’(出嫁)哉,所以这脚(块)肉是决不能回的。还有大门里要放一只火盆,新人进门,要从火盆上跨过,是红红火火兴旺发达的意思。”紧接着,妙玉自责说:“是我大意了,早些时喜庆班的人问过我,新房的吉庆物备了没有?我只笼统地说,交人备办了,没详细问清楚要哪些物件。今日姥姥可帮了大忙,要不然,婆婆婶娘来查问,可丢人了。”探春忙说:“妙嫂莫急,此事不难,还来得及,俗话说入乡随俗,明日先差人去请喜庆班主来,要详尽问清要哪些物件,我看这都是易得的东西;还有那边大叔家二位主妇也是京里来的人,未必知道这习俗规矩,明日也要派人去知会,两下协调好了行事,才不会有疏漏,但等二位太太来再请检验就妥了。”湘云黛玉座位只隔着岫烟一人,湘云挤近些,对黛玉说:“江南结亲还有这许多又好听又好玩的俗规,到时是有热闹瞧了,真够妙嫂忙活的。”自姥姥提到这些事,黛玉是当事人,在酒席上,又不好回避,也不能阻止,只得低着头,双手在玩弄自已的手帕,湘云这一说,她头也不抬,咕哝着说:“都是她闹的,由她去忙吧。”妙玉就坐在黛玉身边,当然听到了,当着众人,不好与她理论,只侧过脸去瞪了她一眼,没说一句话。

一顿丰盛的洗尘宴吃到上灯时分,孩子们纷纷的在乳母怀里入睡了,这才结束。下榻的旅店早就安排妥当,祥玉走到女宾席称男宾已议定明日回来用早点,即去大伯家问安,还回来用午饭,饭后去母亲处,再至四叔处,也回来用晚饭。”尤氏、李纨等皆无异议。祥玉又说:“多日车舟劳顿,这就请早些歇息,还有叙话的时日,车轿已在门外候着了,我和管家陪送各位。”闻言尤、李、平、邢等纷纷起身告辞,独湘云纹丝不动,妙玉见状,问:“怎么了,快走吧,孩子都睡熟了。”湘云仍是坐着不动,见问,便说:“我不走了,孩子交给嫂嫂,你家没他睡的床,就在柴房铺个草窝就行,我把湘云妹妹交给姐姐,夜里还要他盖被子呢。”说着又去挽住黛玉卖乖。听了她这一席话,众人又是一阵笑,都说云妹妹真正赖上了。妙玉说:“这怎么成,只怕金水早去旅店了。”湘云说:“这你不用担心,两天前在船上我就跟他说好了。”紫鹃也急了,说:“不成,是我跟姑娘作伴呢,没你的位。”湘云转而说好话求紫鹃说:“好妹妹,亲妹妹,您开恩,别处委屈几日,让我再与姐姐作几日伴,今后各有其主可不成了,再说,以前不算,自你们离京相伴就一年了,我千里迢迢赶过来,也算是客,你也该让我三分,您说是也不是?”为了不再拖延时间,妙玉说:“得,看你话说到这份上,紫鹃妹妹跟我去东宅楼下东房安歇,那里应用物件都有,还有云妹妹的孩子、奶娘、抱孩子的丫头及翠缕妹妹都跟我去。”话一停,湘云又好嫂嫂、亲嫂嫂叫了五六遍。李纨笑道:“从前的史湘云又回来了。”黛玉抢着说:“你求妹妹谢嫂嫂,你还没问我愿不愿意呢。”湘云又转去搂着黛玉摇晃着说:“亲姐姐,好姐姐,总是愿意的。”黛玉装着讨厌的模样,叫道:“你们瞧瞧云丫头有多烦人,嫂嫂你把她也带了去,真正的叫人在柴房给她搭个窝得了。”众人又笑。妙玉忙说:“让她在这儿疯吧,我把孩子安顿了,再来处置她。”又对丈夫说:“大爷也就送姥姥、哥哥、嫂嫂和弟妹们早些去歇了吧,别在这里跟云丫头耗了,明日还要去跑三家呢,我就不送了,去安置孩子。”众人这就告辞,黛、湘、探、惜、紫、侍等送至大门即回。祥玉和管家夫妇直送到旅店安置妥当了方回。

送走了京里的亲友,黛、湘、探、惜、紫、侍、雪就直接回到后楼,湘云一路走一路蹦跳,说:“今日可与姐姐聊到天明方称我心,整整一年了,夜夜都梦中与你相会,今日如我愿亦。”惜春说:“云姐姐像顽皮的小丫头。”湘云还是跳着,一面说:“你才是小丫头呢,我是浩儿他娘。”此言一出,六个人齐齐的笑出声来,黛玉又捧腹弯腰大大地喘了两口气,说:“云丫头别疯了,我走不得路了。”湘云正经地说:“我没疯,说的是真话,你们可不能瞎猜疑,浩儿真正是我生我养,可不是捡来的呀。”一听众人又笑了起来,黛玉扶着紫鹃相依而行,笑喘得只能云丫头云丫头重复了三四遍,就是说不成句。惜春说:“云姐姐真逗。”湘云说:“不错,此时此刻我是逗,我要痛痛快快地逗,在京里我没地方逗,在家里,丈夫朝出晚归,跟老人孩子逗不起来,邻居是鸳鸯姐姐,一天到晚就是‘坐堂问案’判众人的家务事。大老爷病不离身,平二嫂要再生两双手怕也闲不住。二老爷家就更不用说了,岫烟姐姐也好不了多少。在这儿我可以无忧无虑地逗,你们也能尽情地乐,岂不两全齐美?”探春说:这确是一句大实话。“本来嘛,本姑娘从来没蒙骗人。”湘云一路跳着走在众人前面,一路说着话,就这样姐妹七人来到了后楼下明间。丫头们立即送上茶水,净手的热水,调派妥了,都被黛玉遣散,在座就是黛、湘、探、惜、紫、雪、侍七人。“闹腾了一天,大家坐会子喝口茶,这里没外人聊几句知心话再睡不迟。”黛玉先说了这两句开场白,紧接着就对湘云说:“金水待你如何?”湘云道:“好着呢,有句话说是‘相敬如宾,’他就是这样。”正说着,妙玉、铃儿来了,还没坐下,妙玉就对湘云说:“浩儿与我们若儿小哥两一处睡,奶妈丫头也安置了,放心吧。”“谢妙嫂,儿子交给你,我从没不放心的。”黛玉忙截住她们这一话题,说:“安置孩子睡觉这事就完了,黛玉接着说:“我当初劝你别再想着自己昔日是侯门千金,也别小瞧伯熊父子、金水这一拨人,自当年父亲过世后,就是这些人支撑了我们这个家,辛辛苦苦挣下这百万家财,却没一个动私心的,这在你我日常见过听过的人中能有几人?所以,我认定这才是我等可信赖的人。”又说:“历朝历代皇亲国戚和权贵勋臣,按例‘开牙建府’,年久形成山头,往往结党营私或是胡作非为,成朝廷心腹之患,所谓尾大不掉,到头来都被痛下决心彻底根除。贾、史三府就是一例,听说还有好多家遭此一劫,有的命都丢了,东王即如此,北王实权也削去大半。祖宗靠不得了,今后就得靠自己。至于钱财,我极敬服前朝朱国祯老前辈,他在所著《涌幢小品卷十七》有文;陈万山秀之富,得之吴贾人陆氏,陆氏富甲江左,秀出其门,甚见信用。一日叹曰:老矣!积而不散以酿祸也!尽以与秀,弃为道士。而这位陈万山就是苏州城西五十里陈庄人氏,时明朝开国,定都金陵,太祖欲修城垣,奈国库空虚,正沮丧,陈闻之奏请独揽三成。加上此前吴越王据苏与之抗争,陈等富户鼎力资助,太祖费了很大精力才除灭。那位幼小乞讨为生出家当和尚活命的开国皇帝自小就养成仇官忌富的秉性,事后,找个借口,将这位原想巴结新皇再开财路的陈大户发配去了南疆,结果客死他乡。而苏、杭、松、嘉数郡所有城乡殷实富户悉数举家迁往江北海边晒盐屯垦,这就是史上有名的‘洪武赶散’。”听罢,探春拍手赞道:“妙哉,高论,妙哉,高论,真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黛玉说:“你别给我戴高帽,这不是我的什么高论,是书里看来的。我只问你,我说错了吗?这在京里,病后去会妙嫂时,就议论过,我们统归为私欲之患。”惜春抢着说:“林姐姐说的一点没错,真正一字千金,你哪儿看了这些书?让我们看看,也开开眼。”妙玉说:“是公爹留下的,我们那边楼上西厢两大间,公爹专门做了内书房,满满的书多着呢,扬州也如此,当时大爷、有恒还小,干爹不许他们混动,你们要看,自己去挑就是了。”湘云说:“怪道当初各家蒙难时,姐姐尚在病中,仍遇难不惊,处事练达,原来早有成竹在胸了。”黛玉回道:“什么练达不练达,你想想,要是老天不怜我辈,凭空的哥哥、大叔就来了?不是他们带来的几十万银子,我能做什么?不说这些了,京里还有什么消息再说说。”湘云说:“有一个听了令人不痛快的消息。”惜春又抢前一句:“快说。”众人不再言语众目直视湘云。“自姐姐等一行人离京南归还没几天,天阴阴的又刮了两天西北大风,又冷了不少,家里取暖的炉子也没敢撤,老人说这是‘倒春寒。’”湘云慢道细说:“大老爷的痰喘症老病又加重了,那天二老爷得讯,一大早就带了自己的小跟随套了车就来到外城探视,去了两个多时辰,午时了还不见回来,大家猜着是大老爷家留饭了,就不再等他,各屋都吃过午饭,因为天晴无风,有了好太阳,大嫂子母子、二哥哥夫妇及环兄弟夫妇都在院子里晒太阳,环兄弟和兰儿叔侄两每月有个例假,前一日午后才回来省亲,明日饭后回城。众人正想请二太太也出来透点新鲜气儿。这时二老爷恰恰回来了,众人一见都吓得动弹不得,个个都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探春急问:“怎么啦?你快说。”湘云接着叙述。

众人站起身,原欲见礼并问候大老爷病况,可见他双目圆瞪,一脸的怒容,无视众人,急步直奔自己北屋而去,大嫂子等知道不妙,就紧随其后隐蔽在门外墙跟处偷听。只听二老爷暴跳如雷,站在太太东房门外大声怒吼道:“你们这些王家人伤天害理!什么缺德事都做得出来,抄家圣旨上说交通外官,害死人命原以为只是琏儿媳妇干的好事,却原来你也有份!平白的投井、撞墙,丫头也是人命呀!这是你吃素念佛人做的善事?更有甚者,妄借什么娘娘谕旨挟持操控老太太,阴谋策划什么冒名偷娶的毒计!竟将她老人家活活气死!这更是绝情亵渎侮辱如海夫妇的人格,还差点要了外甥女的小命!居心何其毒也!像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阴险歹毒之人,怎能与之居于一室?今日给汝一纸休书自去吧。”一口气说完这些绝情话,随即高唤“纸笔伺候!”门外人个个听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接着又听东房王夫人哭道:“老爷训导,我也不辩解,全认了,时至今日,我悔之晚了,也不劳老爷费纸墨,与你夫妻一场,只求明早赏我两张芦席裹身就千恩万谢了。”说完又哭唤道:“珠儿、元春,为娘这就来了。”一听哭唤珠儿,李纨鼻子一酸,泪珠儿又夺眶而出,可一想,这不是陪哭的时候,若是公爹休书写成,真是大事不好了,纵观在场全家,宝玉夫妇涉与事中不好出头,环三弟素来见了老爹尤如鼠与猫谋,更不中用,看来只有我挺身而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李纨回头用手急招儿子前来,见母亲急招,贾兰紧走两步,来到母亲身边,不由分说,李纨一把抓着儿子左臂,又用另一手左右急招宝玉及贾环夫妇近前,也不及答话,就拉着儿子跨进门,在公爹面前,双双跪下,李纨开口说:“老爷先请息怒,千万别伤了身子。当初一些事,思量或有欠妥之处,事后太太一直自责不已。老爷太太年近花甲,膝下儿孙俱已成人,老爷若不体谅,他日儿孙如何见人?只求老爷明察。”说罢连连磕头,贾兰也随母亲一面磕头,一面也说:“求爷爷明察。”周姨娘也在贾政后侧跪地求免。门外宝玉宝钗贾环彩云均双双跪地,宝钗因事关自身及母亲,不便开口说话,心想老爷指责无可推托,当年婚后细想,我也后悔莫及,我竟利令智昏,下贱到竟然冒名骗嫁这等地步。因而只是低头垂泪。宝玉兄弟二人原就惧怕父亲,而今又若傻似呆,更不敢发一言,倒是彩云虽是丫头出身,紧要关口,却敢出头,开言道:“大嫂说的极是,求老爷保重身体要紧。”主子们都跪下了,那些近身的丫头小厮也都齐刷刷跪下。二老爷看着跪在面前的孙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笔一扔,说:“真该将这几根烦须恼发除净了,寻觅一处清净的去处才好。”众人一听此话,又是一惊,可宝玉虽低头躬腰跪着,却喜形于色,随口轻道:“善哉善哉。”别人听不清,宝钗紧靠他跪在一起,听得真切,心里又是一急,顾不得许多,用胳膊肘儿狠狠地捅了他一下,示意他慎言。再说贾政说过寻觅清净去处,就不顾众人,立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出去,李纨急坏了,又不敢阻拦,情急中满面泪珠儿直面对公公说:“恳请老爷息怒,万请顾及儿孙今后,绝不能有此念。”二老爷也不答话自出门去。李纨又急呼:“求姨娘快去跟紧些伺候,谨防不测。”周姨娘也知好歹,紧追出去,唤道:“老爷慢些,提防摔着了。”李纨还不放心,又到院子里命跟二老爷的小厮,快去小心跟紧了。回头再命儿子跟三叔(贾环)远远的跟着,吩咐叔侄二人千万别丢了老爷,安排妥当,这才进入王夫人的东房,宝玉、宝钗和彩云也跟了进来,这时的二太太已没了气力再嚎哭,只是满脸的泪水,半靠半躺地坐在床上,目光阴森得吓人,睁大双眼死盯着前方一言不发,伺候的丫头吓得不敢向前。李纨见了心结又紧了一成。只好出头开导排解,说:“太太不必过于烦闷,当初也是事出有因,且已过去多年了,太太也一直自悔自责。而今老爷突然怒提前事,个中原由,您当自明,媳妇不敢明言,而今太太首要的是看在儿孙们的份上,善保贵体,振作面对,家已至此,事已至此,千万的不能再有大的变故了,虽是布衣淡食,我与宝兄弟夫妇凭以前所学,画些衣样等物件一年竟能得数百银两,环兄弟也有为数不错的月俸收入,足以养家糊口,太太尽可放心,安养晚年。”“我的儿。”二太太垂泪对李纨说:“你说的固然有理,我不怨大太太再提前事,我只恨自己当初鬼迷心窍,细想起来凭着元春,是有些恃女而骄。凤丫头虽是她儿媳却是我的内侄女,把持着家务内政,难免压过了她,积怨是难免。老太太也不能说什么。她老人家常把‘饭来了,吃两口,睏了,睡一觉,混一日是一日罢了’的话挂在嘴上。话虽是平常,细想老人家是话中有话,细数起来,死了的,活着的,我竟害了误了这许多人,鬼门关里刀山火海我自去闯,听老爷这么说,我还是这败家倒运的罪魁祸首,这是从何说起?”宝钗这才说道:“太太不必过于自责揽罪,这一年败家倒运的也不是咱们两家,云妹妹家也是如此,除此而外王公侯伯,不下一二十家,有的还丢了性命,咱们全家能保全身而退就算万幸了,此系朝廷大事,是议论不得的。”李纨接着说:“妹妹说的极是,太太尽管安心保养就是了。”“还要保什么养,等无常来勾魂就是了。”王夫人这么说。此时已日落西山近黄昏,该是用晚餐的时候了,二老爷在村外转游了一大圈,足有一个时辰没停步,周姨娘顾不得累乏紧跟不离。大概也是累了,二老爷在河边树下停了下来,周姨娘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劝不动,急中生智,往后招手要贾环、贾兰叔侄近前,周姨娘与贾兰耳语几句,就见贾兰走到二老爷处,拉着爷爷的手,撒娇地说:“爷爷,累了吧,该回去用晚饭了。”“好,以后就叫我爷爷,不许再称什么老爷。”贾兰答:“是,走吧”贾兰就拉着爷爷往回走。走了整整一个时辰,一是累了,二是也觉得饿了,更重要的是见到这十来岁少年孙子,有了几分舐犊之情,气也消了大半,回到家中,李纨忙命传来晚饭,二老爷胡乱用了一些,就去周姨娘西房梳洗安歇。东房里,任凭李纨及宝钗等再三劝慰,二太太总未进食。天很晚了,不得已,李纨先让宝玉夫妇及彩云等退去,自己就在二太太房里也勉强吃了晚饭,连梳洗也在二太太房里完成,为防不测,李纨就在二太太床前躺椅上睡觉,名曰陪太太聊聊闲话解解闷。总之一连数日寸步不离,彩云要换班儿,李纨也不让,一连十余日,二太太为之感动,再三劝李纨回自己屋,并称决不动歪念,让儿孙留话柄儿给人家笑话。李纨这才依从,但与周姨娘和太太的丫头暗中说妥,夜里房内外厅都亮着灯,大门房门只虚掩,夜间随时可观察,至此,二太太就再也没出过房门,终日坐在床上吃,躺在床上睡。二老爷则整半日地捧着一本书,像镇山太岁似的坐着,大家进出总得给他见礼,他也只是挥挥手而已,一句话也没有,而且从此再不许人称他老爷。他说:“而今我是谁的老爷?穷酸腐儒一个而已。”

湘云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一大堆话,没人打断,也没人插嘴。最后说了一句,结束自已的谈话:“你们说在那里谁还能高声说一句话?更别说是谈笑了。”紧接着,黛玉叹了一口气,说:“时至今日,大太太很不该再去拨这堆已熄灭了的死灰。”惜春一直趴伏在桌面上听,这时也不紧不慢地插了一句,“大太太肯定添油加酱地告了狠状,不然,二老爷不会发这么大的肝火。那年打宝二哥哥已够狠了,这一次更厉害。”探春说:“太太如今明白了‘恃女而骄’,这一点没错,就是凭着这一点,把持家政,一心地宠着,护着她那心肝宝贝,唯一的亲生儿子,其他什么都不顾,连老太太也只能‘混一天是一天’,别说其他人了,金钏儿不就是因她冤屈而死?大太太这时出了一口积压多年的怨气也是常情,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杯苦酒是她自己酿成的,只好她自已饮了。”妙玉说:“此事总不能置之不理,要好好斟酌斟酌,设法排解排解才是正理。今晚说到这里,有话明天再说,都快三更了,收拾收拾歇了吧,明日还有一大堆事,你们还要去跑三家呢。”别人都没说什么,可是,还没尽兴的湘云又说:“还有一件烦心事呢。”没等她往下说,黛玉急着问:“还有什么事要烦心的?”湘云说:“太太的事闹腾得二老爷家没了一点生气;有一天珍大嫂子婆媳俩和平二嫂子三个人约会了一起到鸳鸯姐姐家串门儿,鸳鸯姐姐也将我叫过去,大伙难得会一次面,可没想到,珍大嫂子说,珍大哥哥回到家,常常有些烦闷,追问再三,他才无奈地说,有三两个以前结怨的冤家对头,隔三差五的找到铺子里寻衅,羞辱,实在难忍,他有离京他去的意念,却又难以启齿。平二嫂子说琏二哥哥也有类似的遭遇和念头。这可将鸳鸯姐姐难住了,至今还拖着呢。”黛玉说:“这又从何说起,要离京他去,谈何容易?这一,祖茔在京;二,这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事,两大家子人呢,老老少少的,况且大舅父病着,还有两个孕妇。”“一对难兄难弟,自作自受。”探春淡淡地说了一句。惜春则狠狠地吐了两个字:“活该!”妙玉叹了一口气,说:“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事是不能冲动,一走了之,我看先和鸳鸯夫妇商量商量,一是设法化解,这是上策;二是让二位兄长换一档不抛头露面的行当,避让避让,这是下策,如京里城外有两处货栈或是李庄田地事务;轻易别动离京他去的念头为最好。三更敲过了,先歇了吧,还有叙话的时候呢。”众无异议,各散归宿。

第二日妙玉早早起身,料理京里来人出门拜客事宜,祥玉陪同前往。妙玉主内,一刻也没停歇,这种情景已有两月之久,渐渐地将一个从不问俗务世情的妙姑,锻炼成一位能熟悉各种事务,操控上下三百余口(包括临时雇用的各式人等,)拥有百万家资的主妇,从没动用家法板子,也没扣罚一个下人的月钱。只因有优异的才识和敏锐的思量,所以能如此。当年的王熙凤是望尘莫及的,更何况在一个月内,嫁妹,娶弟媳连轴三件大喜事,即在大家富户也极少见。不单是三房主母当家奶奶,更有甚者,几乎每日必去二房婆母处协助料理迎娶二儿媳的各项事务,婆母心疼她,让她别过来,怕累坏了她。妙玉只是心领,可深知主妇,儿媳的本分职责之所在,依然两处往来操持。另外还有一人也能体谅到她的幸劳,这就是其寄父陈本厚,而今成了两亲家婚前不便过府问事,外甥有恒入赘林府也有许多事要办,可本厚很轻松,因为他的大儿媳鸳鸯,原是个管家能手,场面再大事见多了,办场喜事可是驾轻就熟。为此本厚想到祥玉夫妇要连办三场喜事,又念叨他们年轻未经过这种大事及二太太要独立支撑迎娶二儿媳的不容易,于是,本厚在几天前就将西路及济南、徐、淮等地的来人调派了十个人到这边由祥玉分派使唤,祥玉夫妇就派了四个去给母亲差遣,两个人加入账房收接贺礼记账,还有四人在老宅前后三进男宾席面照应。这些人原也是扬州的难童,和本厚父子一样得林如海救助成人成长。后分派各地掌管店铺,原是请来的客人,本厚说明缘由后都欣然应命效力,这真是雪中送炭,尤其是二房杨夫人处倍感及时。京里来的人,第三天又去了本厚家道喜,由于黛玉、有恒即将成婚,现如今的陈本厚已不是林府的管家更不是家奴,一跃成了黛玉夫家唯一健在的长辈,贾家这次来苏州的人,以贾珍年最长,也不过半百,即使年及花甲,在现今的本厚面前也只能是晚生后辈。所以必得与林家长辈一样登门见礼的。这种身份的陡变,让本厚总觉得恍恍惚惚的,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相反他的外甥张有恒却很坦然,没有一丝受宠若惊的异常表现。这位小郎中,自幼命运不济,这养成了他内向寡言和勤于思考的性格。从初到京城为黛玉诊病并通过紫鹃雪雁了解了这位出身生活在侯门公府的千金小姐,内心却十分的痛苦,而才华可谓横溢,“路遇助困”“巧井固本”,接着是“西路布点,预谋救探”,事隔两年,竟如预测而事成。因而以大智谋略又赢得有恒几分敬爱之心,两府之变、果断慷慨散巨资周济合府上下数百人。再后来,又倡导了新样式绣衣坊,为众多女眷农妇谋得自食其力之道,更让有恒刮目相看。事实证明,这位主子姑娘,年纪轻轻,却经历了众多重大事故的砺练,促使她转变了思维,长进了。做出这许多当代少女不可比拟的重大决策,且每每获得颇佳成效,在事实面前,有恒只有敬服。从离京至苏州,经过一年的暗察和煎熬,时至今日终于梦想成真。所以有恒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结果,完全没有他舅舅那样终日诚惶诚恐的样儿。

其实黛玉早在父亲逝世后再回贾府,四五年后,本厚等人扶持祥玉在席、洪,诸故旧帮衬下家业初兴,这才每年腊月初始,即由管家陈本厚率领家奴数名以承嗣外孙林祥玉名义晋京入府叩见外祖及舅父母,为贺岁敬献年礼,同时问候妹妹(黛玉)安好。每年一次,这四五年就从未间断。每次时间不长,总就是半天,接见,请安,问话约一个时辰;其后是赏饭,再后是谢赏辞去。当然也要赐些回礼,这就是礼尚往来,都是按程式行事,没什么特别的举措。每年来京,本厚总见黛玉依偎在外祖身边,其余姐妹环绕四周。本厚恭顺地回答贾母的各种问话,这种场景看似形式过程,黛玉虽不插言,外表只是若无其事的听,其实内心则专心细听,一字不漏,几年来,她对这位管家及其统领的这二百余人有了深刻的了解。知恩图报是他们的信条,忠厚勤奋是他们的共性,所以,祥玉等初进京,恰逢黛玉病危,贾史两家败变。黛玉痛定思变,坚定了今后务实求变,走自己的路。在这种思维支配下,果断地将自已的几个闺密亲友如湘云,妙玉,紫鹃,鸳鸯,晴雯分别与李金水,祥玉,瑞玉,伯熊,仲煦成婚。来京的几个能独当一面的掌柜级成年男士中独留下张有恒未见婚配。聪明绝顶的妙玉即心领神会,却不露声色。黛玉自木石前盟梦碎之后,一度欲想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时候,哥哥(祥玉)进京了。真正是天不灭卿,何不惜命?以后的事情发展不再复述。回故里,族长催婚是情理中的事,不用女孩儿家自已开口,嫂嫂(妙玉)一手促成,始有今日。

由于林家一连三件喜事日近一日,上下忙得不亦乐乎,京里的众亲友来得早,又帮不上忙,这天晚饭后,回到旅店,李纨和尤氏商量,要自行外出转游转游,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一经提出,立即得到大家的同意,第二天在林宅用完早餐,李纨提出了这一话题,祥玉夫妇无奈地答应了,并再三告罪,不能奉陪,专门派了两个本地家人带着银两前引陪侍。一连四五天,雇了几条游船和车辆,将阊门内外,山圹街,虎丘山,枫桥寒山寺和护龙街的玄妙观等几个苏州城内外近处最繁华的地方玩了个遍。湘云则是白天出去玩耍,晚上仍回来和黛玉同榻而眠。探春深知自己寡居之身,即是有理家之才,也不便插手,于是也和惜春一同加入了这一行列。几天的畅快游玩,个个女孩声称不虚此行。她们知道,接连黛、紫两场婚礼后,即将离苏去扬州,然后回京,若不外游,这次就没机会了。尽管每日的车船及奔波,深感体能消耗很大、很累,但个个还是乐得其往。如此四五天,白天黛玉身边清静了许多,唯有紫鹃形影不离,她什么也不干,也很少和人说话,唯一的动作就是靠后双手紧抱黛玉双肩,将半边脸埋伏在黛玉粉肩上,一脸的愁肠与惜别之情“写”得清清楚楚。黛玉理解,相处近十年的雪雁、芳官等也理解,所以没有谁去打扰她,她就这样能一个时辰,甚至半天一动也不动。

今天已是二月初十了,李纨等一行人没外出,一是有些累,更要紧的是帮探惜姐妹俩“搬家”,再过一天,这里是新房所在,她们不便在此逗留,就和湘云一起去客栈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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