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中期开始有人南下到沿海地区打工。早些年男的去的比较多女的偶尔有个别去,那时女的还没几个敢出远门。他们过年回家乡总会被别人说闲话,只要不是做生意挣的钱,男的一定在外面偷鸡摸狗,女的一定在外为娼,总之他们的钱一定不干净。在他们后面指指点点,甚至找老婆都不会找在外面打过工的女人。老人自己家子女没出门打工会感觉很骄傲,他们常自豪跟别人说:“我家姑娘没出过门打工!”后来时间长了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他们经常把工作照片寄回家给老人看写信说明一切,老人渐渐相信年轻人。到了九十年代末打工浪潮越来越涌突然席卷而来,来到了黔东南这座大山村。很多人为了生计为了摆脱贫困,放下农耕循规蹈矩的生活纷纷到大城市打工挣钱。只要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吃到肉回来了,别人看着眼红也会去,最后村里只剩老人小孩。
玉凤就在这种情况下想去打工。离婚回家几天每天一样下地干活回家吃饭,刚开始手还没好就去稻田里薅杂草,慢慢打柴挑水打猪草样样干。看是很平静但是总躲不过邻居的“关怀问候”。也许有的人确实是关心,但也难免有些人是好奇打探你心思或看笑话的,村子里一丁点事立马像一条重大新闻一样到处传播。当你把自己离婚细节的事给别人诉说时,人家一定在你背地里当茶余饭后议论纷纷消遣着,尤其那天顶着一身在路上晒干的泥巴走进村那可是大新闻。问的人多了玉凤就不耐烦说,总提起自己不愉快的事当然不乐意,不求谁会可怜自己关怀自己,但别拿自己遭遇的不幸还在背后说闲话。比如现在有人就在后面指点议论:“看那个刚过去的是玉凤。”
“她刚离婚的。”
“被婆家赶出门的。”
“好丢人。”
“是不是干什么缺德事?败坏门风的事才被赶的?”
“听说骂她那老婆婆被打的。”
“玉凤平时看起来老实,发脾气也不是一般的。”
“听说她那婆婆也很厉害的打她,很会作妖。”
“那天回来像疯子一样,满身泥巴走进村来。”
“哎呀!可怜,以后他那前老公想二婚谁敢嫁,家里那么穷他妈又那么凶。”
“玉凤现在不爱跟我们打招呼了。”
“那天我叫她还不理我好像我得罪她一样。”
“人家心情不好吧。”
“改天叫她一块去打柴顺便了解情况。”
“......”
而玉凤在家一段日子,母亲就劝她另嫁人,并开导她才三十还年轻找个好点人家比修和家条件好的。玉凤知道母亲想早点打发她嫁人也想结个有钱亲家,至少不用每年倒贴粮食送去。而玉凤知道长期在娘家住也不是办法,不可能住一辈子。这才回来住几天母亲就想打发她走了,又不是不干活光吃饭。嫁人玉凤暂时还不想,刚离婚还没缓过来。并且她不敢草率结婚,害怕又遇到一个厉害婆家,婚姻失败一次了各方面变得很谨慎。可是后母每天这样唠叨她也受不了,白天还好自己去上山砍柴或下地干活,可晚上总要回家。有几次母亲居然把年纪相仿的单身汉子叫到家中来做客,不是离婚就是死老婆的,或长的丑娶不上老婆的,玉凤回绝了一个又一个。她想这样天天在家也不是办法,村里人好多都去打工了回来穿的很洋气又有钱,自己干脆也去打工,在家有啥用?就挣口饭吃一个钱都见不着。再婚的事有合适的再慢慢考虑,以后就算什么没有自己有点存款也是保障,不至于像现在离婚一无所有。于是玉凤打探周围亲戚谁要出去打工一块结伴去。回家把这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听了也同意,因为她也看到别人打工挣钱了,她说:“要去你两姐弟一块去,明年玉成好有点钱娶媳妇他也二十几了,你像他这么大时都生两个孩子了。”
玉成听了也满口答应说:“家里活就你一个人干了。”
玉凤说:“农忙我们可以寄钱来请人插秧打谷子。”
母亲说:“只是你两个的路费去哪里找?家里没那么多钱。”
玉凤说:“我们去借吧,明年还。”
玉成说:“我们不是要跟玉青一块去吗,问他有没有,在外面上班了再还他,再有去舅舅家借。”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
出门前几天玉凤还特意叫人托口讯给修和要见孩子,当然她不让别人知道她要去打工。修和很想带孩子去见玉凤,这样她就能看一眼玉凤,但是她又害怕见面,见着了除了尴尬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他同堂嫂领孩子去集市,堂嫂说回来自己带孩子回家让修和先回家干活去,修和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堂嫂领孩子与玉凤碰面,玉凤领着孩子进店里吃东西有说有笑。
修和像游魂一样从集市走回家。两夫妻带着孩子幸福的画面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了,以后自己一个人怎么养孩子和母亲?玉凤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这些年只有她陪着自己懂自己安慰自己,真的觉得有她陪伴真好。再也不会有这样女人愿意跟自己一起奋斗一起吃苦了,而这十来年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当初居然想跟她离婚现在你永远失去她了。他后悔以前把自己脾气最好的一面都给了亲戚朋友,对待亲戚朋友总是大方客客气气,却把最坏的一面都留给了自己妻子。他总感觉自己妻子是最理解自己的,关上门妻子就是最亲近的人,他可以在妻子面前随意无拘无束放松自己。就连发脾气他不好跟别人发就冲妻子发,他想夫妻床头吵床尾和,妻子理解他发脾气是无心的甚至有时是指桑骂槐不会放心上。可时间长谁愿意天天做出气筒?妻子也是人也是有思想的也会伤心的会发怒的,而自己居然还抱怨她越来越不贤惠了脾气越来越差了,我错了。修和情绪低落的回到家,他很孤单亲戚朋友没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一个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他也不想跟别人谈自己心思,那些沾亲带故的人有几个真的想自己好?说不一定还看我家笑话呢,这些日子肯定都在背后聊我家的事,这可是村里重大新闻。他走进厨房呆呆坐在锅台边,碗柜里没酒他拿起炒菜用的料酒咕咚咕咚地喝。这些天心里的压郁不快没处发泄,他想发火想把房子都烧了想拿刀把家里都劈了,甚至不想活想自杀。他拿着砍柴刀不知砍哪里好砍自己脖子下不了手,砍肚子刀连衣服都没砍破肚子干疼不死,他索性扬着刀砍自己手指。血在喷在流其中有两个手指骨头砍断一大半,他晕倒了地上一滩血。幸好邻居来串门发现的早迅速给他止血背去医院把手指骨头接好。修和晕死醒过来心也敞亮了,就像死过一次的人什么也想开了,再没有拿刀寻死那种冲动,他想着日子还得过。别人问他为什么伤着手他不好意思的说砍柴不小心砍着的,明眼人都知道这不像砍柴伤的。
就这样过了几天玉凤两姐弟跟着同乡走上打工之路。修和也在这打工浪潮推动下蠢蠢欲动。一次女儿跑去外婆家回来告诉他没见着妈妈,外婆说妈妈去打工了还是借钱去的。修和想如果早点和玉凤一去打工,她们女人就不会整天在家逮着机会就吵架,家里情况可能也不会那么穷。他想着或许自己也去打工找到玉凤,一起在外相处可能复婚有望。如果复婚以后尽量在外打工,除了过年才回家就不会有那么多矛盾了。
一天吃饭修和告诉母亲也要出门去打工,他说:“别人都去打工挣钱了,自己窝在家不像样,家里两亩地肥料浇的少收成也少不够吃,我想出去打工,听说外面一个月几百块钱,两个月工资就够你们买一年米了。在家累死累活饭吃不饱孩子上学也没有钱,看那个大强家里比我们还穷,出去打工一年好得意。”
石奶奶说:“我也晓得,但是没得钱去。”
修和说:“我想把我们家山上木头砍了卖钱,以后家里地你能种就种,田让大伯帮犁,到时寄点钱回家请人栽秧。你主要照顾好两个孩子就行。”
于是一切进行着。到了将要出门那天早晨,修和准备好行李再一次来到子女们床前。儿女们刚从梦中醒来,他告诉孩子们他要走了,他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工。妈妈走了一段日子爸爸也要走了,孩子们一下子接受不了哇的一声哭起来叫爸爸别走。幼小的儿子涕泗流涟,哭着喊着不让爸爸走。修和抱着儿子一边哄一边安慰儿子说:“好好在家别哭,爸爸去外面挣大钱。”修和强颜欢笑地说:“爸爸挣了大钱就给你们买新衣服买糖吃,要乖乖的。”文萱比较懂事不闹了,知道闹腾也无法改变事实。小武为了得到心里一丝安慰他向爸爸要零花钱,他说:“那我要一角钱,你给我一角钱我就让你走。”
修和摸了摸衣兜说:“阿爸没有一角钱。”的确他身上除了那几张百元大钞作路费没有多余零钱。听到没钱失望崩溃的儿子一下子哭的更大声,他哭着喊着硬要一角钱。最后修和放下怀中儿子,在孩子哭喊声中走出家门。石奶奶来安慰孙子好半天才停止哭啼。
那些年没有普及电话全靠书信,家里就文萱识字多,每次爸爸写回家的信都是文萱读给奶奶听,父亲离开后写回家的第一封信说到离别那天场景。他说当他离开家上车后才发现自己内衣口袋居然有两毛钱,但为时已晚不能给你们姐弟。想到孩子们舍不得他的样子,儿子可怜的哭喊声还在他脑里回荡,还在叫着要一毛钱,心里好内疚好想哭,可车里又那么多人不好意思哭。文萱读着信哭了,她知道爸爸也哭了,因为她看到信笺上留下干枯的泪痕。泪水落在文字上点点滴滴淡化了墨汁像朵朵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