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长和诸葛明相对坐在风月间。
小阁楼四面开窗,能望见沉静的晚春湖和繁华的城中心。
这是醉春城最好的几处楼阁,唯一不搭的是诸葛明身上的伙夫装。
这位车夫还敬业地保持着那张令吕长反胃的憨厚笑容。
“为吕大公子接风洗尘。“诸葛明站了起来,揶揄着,”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吕长抚额,微微举杯回应了一下。
“诸葛家的名声要被你败尽了。”
诸葛这个姓在蜀地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传说中,诸葛家的老祖宗在一千年前游历到蜀地,在蜀地诸多名山大川间发现了一处龙兴之地,于是便决意扎根于此。
传说之所以能成为传说,是因为后世中当有印证。
诸葛家的传人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蜀地深处的龙兴之地的名头越来越响,渐渐成为了传说。
可吕长知道真相,因为他便是在龙兴之地长大的。
龙兴之地既无崇山峻岭也无茂林修竹,只是一个有些秃的小山包。
诸葛家族是传承千年的家族没错,然而却是越发的没落。
他们没有积累下良田万顷,广厦万间供子孙们挥霍。
而是只剩下一间小茅庐,供诸葛家族仅存的祖孙俩落脚。
吕长有理由相信龙兴之地的龙气被诸葛家耗尽了。
不然为何自己在那儿待了这么久还没有鲤鱼跃龙门,一飞冲天。
还是说龙气能玄乎到认人,非诸葛家子弟的忙不帮。
然而眼前的诸葛明还是照着诸葛家的老传统,成为了强大的神人。
这种命中注定可真是有够扯淡的。
“真不像你啊。”吕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诸葛明,“什么时候风尘气息这么重了?”
“你是诸葛家传人,又不是云州山沟沟出来的车夫。”
“是吗。”诸葛明坐直了身子,收敛起了嘴角张扬的笑容,“这样呢?“
一瞬间,诸葛明仿佛变了个人。
剑眉星目,皓齿鲜唇,不只是飘飘出尘之姿,简直灿烂到熠熠生辉!
黝黑的肤色难以掩盖那股超凡脱俗,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每次见到正经的诸葛明,我都想把鞋子拍在他脸上。”吕长认真地说。
吕长打心眼里觉得诸葛明的归宿会是哪个深山里的道观。
他不仅仙风道骨,还长着张灭尽七情六欲的脸。
这种人就应该好好地在道观里做个道士,餐风饮露,战胜心魔终成一代大师。
后世的人们也能对着这位伟大的单身男子发出赞叹。
“不用浪费鞋子,这次我把自己的脸弄黑了。”诸葛明拿着湿毛巾,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脸上的伪装,“这也算了却你一桩小心愿。”
“最近喜欢上表演了?“吕长把自己位置前的湿毛巾也递给了诸葛明。
“我不得不安静地融入醉春城,否则以我的身份无法得到进城的许可。”诸葛明沉思了片刻后,“时间匆忙,我只能尽力地扮演一个普通的车夫。”。”
“看得出来,用心了。“吕长憋着笑,“至少你一开始骗过了我。”
“以后可以试试演那种喜欢趴在女人肚皮上的贵公子。”
“我演不了这类的,我现在只会扮演一些普通的人,像是车夫,小二,或者最普通的士兵。”诸葛明摇摇头,“跟我说说,我的破绽在哪儿?”
“很简单。有两个小问题。”吕长老气横秋地指教着。
诸葛明蹙着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视着吕长,意思是自己做好了听的准备。
他是个事事力求完美的人。
如何更好地更高效地砸碎衙门的牌匾和拆毁房屋,他都有事先在脑海里演练过。
所以他很好奇吕长是如何看破自己的伪装。
“第一个,你的言行之中有一股微妙的熟悉感。”吕长意有所指。
诸葛明从城外相遇到被吕长发现,回想了一遍。
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全部合乎常理,不可能出现重大的纰漏。
“这种感觉起初来得很莫名其妙,最后我想通了。”吕长刻意停顿了片刻,做作地清了清嗓子,示意下面是重点,“你有听说过一个叫李大山的小孩么?”
“没有。”诸葛明否定。
“听说他也是一个车夫。”吕长轻声叹气,“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
“当人们第一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时,我们总会通过字里行间的描述去想象这个人的模样。”
吕长目光在诸葛明身上上下打量着。
“虽然我不太想承认,但你身上的书卷气的确很重。”
“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将你身上接近书生的特点嫁接到了李大山身上。”吕长转过头望着夜里的晚春湖,它沉默地躺在熙熙攘攘的醉春城中,“李大山,身形略有些消瘦,眼神很明亮,是一个沉静,稳重,待人的宽容的人。”
诸葛明的双眉间得疑惑更重了些。
“这是人们无意识地利用经验,我们接触新事物时总会将已知的,近似的事物代入。”吕长接着说,“车夫的装扮,交流方式或者生活习惯你模仿地都很不错。”
“但是你准备的时间太短了,无法更加贴近他们。”
“所以你从长时间相处过的人里找了个近似的模板,把车夫形象里空白的地方用模板补了上去。”
“诸葛明,你竟然用我当模板?“吕长冲着诸葛明大声叫道,“车夫是能与本少爷相提并论的人吗?”
“是这样么?”诸葛明没有理会吕长的质问,忽然笑了出来。
“废话!”吕长气愤的指着诸葛明,“就像是跟自己在对话,现在回想起来可把我恶心坏了。”
吕长说得没错,诸葛明在无意识里将吕长的某些特征代入进了车夫的形象中。
只要不是吕长,其他人很难发现诸葛明的破绽。
“这是我的失误。”诸葛明笑着举起了酒杯,“向你赔罪。”
吕长挑了挑眉,抿了一下口酒,慢悠悠地说着。
“一个好演员得完全忘记那个真实的自己,花下时间来敲定每一处细节。不过那样太费时间了,他们往往一生只能扮演一个人,却像是活出了第二世。”
“很美。”诸葛明的眼神更明亮了些。
吕长不知道的是,他在眼红诸葛明的同时,诸葛明也将羡慕的目光投回了他身上。
戏剧性的是,两人的目光似乎隔了一道鸿沟,谁也没有发现对方。
诸葛明和吕长有着共同的童年,共同的老师和爷爷,那就是诸葛老爷子。
除了天赐的神力,吕长从诸葛老爷子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
甚至那股玩世不恭的态度都一模一样。
而身为孙子的诸葛明只能靠着吕长的提点勉强完成老爷子给的任务。
所以诸葛明一直羡慕吕长,也一直信任吕长,直到现在也未曾改变。
“圆圆,第二点…”诸葛明的话音未落就被吕长粗暴地打断了。
“滚滚滚。”吕长气急败坏,数秒之前的大师形象顷刻间崩塌,“谁是圆圆。”
“关系近点的叫我吕长,远点的叫我吕少爷。还有叫我吕公子吕财主的。“
“圆圆,第二点呢?“诸葛明固执地抬头,像个宁愿死在求学之路上的书呆子。
“第二遍,我叫吕长。”吕长重申着自己的名字。
“演员是你的职业吗?磨练好演技好真正融入车夫行业?“
“车夫们的世界是要迎来黄昏了吗?需要你这种年轻的血液?”
“街边的老大爷应该会很喜欢你,因为你学会唠嗑了。我以为这是你一辈子都学不会的技能。以前你在交流上的长处只是损人,还是我手把手交的你。”
吕长晦气地看着诸葛明,他需要用这张晦气的脸来掩盖自己的激动。
老管家说的没错,见到诸葛明之后,似乎杂乱的东西也不那么重要了。
但是他依然得摆好架子,不然他可能会一把抱住诸葛明痛哭流涕。
“为了斩鬼。”诸葛明对着吕长笑了笑,今天他笑的次数比前五年的总和还多,“你知道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吕长用手盖住了耳朵,拼命地摇头,嘴里念念有词。
诸葛明没有打扰吕长,而是拿起吕长给他的湿毛巾,继续擦着粘在脸上的污垢。
鬼在民间的传说里很盛行。
有人说鬼是无害的死人的魂魄,是受人敬仰的东西;还有人说鬼是污秽中诞生的怪物,只在夜晚出没,给人们带来死亡。
吕长知道鬼是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得越多,所带来的恐惧也越多。
只有像诸葛明这般的狠人才能坦然接受事实,并且敢于横刀立在鬼的面前。
吕长不行,他连接受事实的勇气都缺乏。
“小明,鬼是斩不完的。”
“有多少,我斩多少。“诸葛明解开头巾,长发散落开来。
一股直刺云霄的战意从诸葛明身上迸发而出。
吕长微微仰望着诸葛明,强大的神人气息令他几乎开始颤抖。
他想起了老管家在两年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诸葛明在十六岁时来到皇城,并且成为了古国年轻一辈中公认的第一神人
他的确有资格说出这句话。
“你以为你是在修剪茅庐背后的花花草草吗?”吕长强行撑出一副鄙夷的神情,小声嘟囔,“第二点不是破绽,其实第一点也算不上是个漏洞。”
“在看出不对劲之后,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油腻的车夫就是诸葛明。”吕长耸了耸肩,“直觉这种很难解释,有时候却意外地准。”
“直觉吗?”诸葛明缓缓地垂下了头,像是在思考着。
“喂喂喂。”吕长拍了拍桌子,“你不会想着怎么蒙蔽他人的直觉吧?”
“诸葛明,你脑子里面都在想些什么?能打开给我看看么?”
“不是。”诸葛明回应,“我只是觉得很奇妙。”
“直觉有啥奇妙的,我们一起在那狗屁龙兴之地过了十三年,有些直觉很正常。有些心有灵犀的,神奇的双胞胎也不罕见。”吕长大大咧咧地说,“我老爹也真是的,为什么不把我送到一个女孩家里,这样我也能多一个心心相印的青梅竹马。”
“哪像那蜀地的深山老林,母猴子都没几只。”
诸葛明又笑了起来,去了污垢后是一张白皙温润的脸,甚是好看。
不知为何,见到吕长后他格外地开心。
意外的是故人依旧,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的树荫下,一个小话痨对着他使劲地抱怨着,他只是一味的笑。
“圆圆没什么变化呢,好像只是瘦了点。”
“少爷我十三岁的时候便苗条了许多。”吕长恶狠狠地反驳,“还有,叫我吕长。”
“你倒是变得挺多了。”吕长在皇城攒下的怨气又重新钻了出来,”你说说,朝廷让你去巴别你就去,即便有点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巴别那地方凶险地很,你带几个神人一起去把握更大。乖乖地完成好任务,回来继续做你的斩鬼人。“
“只要避着我,你的伪装天衣无缝,就算是不幸中的不幸我们碰上了,我也会麻溜地滚开。正好我也不像掺和你的斩鬼大业。”吕长连珠炮弹似的喷出一句句话,“可你把我拉上开往巴别船算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报复我?“吕长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十三年啊,我待你也不薄。”
“挖到的菜根我给你吃,采到的野果我也让了,你这是为何?”
“你挖的菜根苦到难以下咽,野果也酸的不行。”诸葛明笑得更开心了,“然后你趁着我吃坏了肚子,偷偷跟老爷子吃完了一整只烤鸡。”
“呃…”吕长一时语塞,“好歹我也留了一只鸡翅给你。”
吕长心虚地看着诸葛明,好在他一直在傻乐。
“圆圆,我并非报复。”诸葛明正色道,“巴别任务非同小可,我一个人很难完成。”
“我身上有着难以弥补的重大缺陷,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没有缺陷。你要做的只是扛着剑,将挡在前面的人都砍翻不就行了?”吕长用手比划着,“很简单,就像切西瓜。”
“这可是你的看家本领,给那些不长眼的外国人见识见识。“
诸葛明对吕长的吐槽充耳不闻,自顾自说到,“朝廷给我们的任务是收集信息。”
“届时,尼尔国和北方联盟不出意外地话会成为势力最大的两个阵营,他们势在必得。“
“一旦巴别的争夺战开启,沙漠便会成为真正的禁区,古国必须要知道沙漠的尽头发生了什么。”
“再加上些神人,说不定真能一路砍进去…”吕长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
在他的想象中,以诸葛明为首的神人军团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砍到巴别。
“在收集信息的基础上,我们可以适当地行动。将局面导向有利于古国的一面。”诸葛明继续说,“这是朝廷的原话。“
“那说白了就是搅黄他们的好事儿呗。“吕长义正言辞地质问到,“怎么一到这种下三滥的事情你就想起我了?”
“圆圆你随机应变的能力的确远胜于我。“诸葛明表情很像一位在私塾礼哄孩子的和善老头,“朝廷也同样认可你。”
“那你说说我该兴奋还是该悲伤?“吕长翘起了二郎腿,”我以为我像明珠蒙尘,在河里被水流推着滚,最后终于被人捡起来了。但我的伯乐居然是觉得珠子裸露出来的大块瑕疵很怪异,他正需要这么丑的珠子给小孩儿玩,才得意地捡了起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所以你愿意帮我?“诸葛明真诚地盯着吕长。
吕长忽然端坐了起来,一脸正经。
“小明,其实朝廷给我的任务只是在醉春城里找到你,并交给你一封信。”
吕长从怀里掏出那封带着红龙印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