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莲子
小蝶搀着步履蹒跚的怜绣先行下了车,铃未央跟在后面,本想向谢霖道一声谢,话还没出口,眼前一黑,她没能稳住身形往一旁倒过去。
模糊中,她听到了小蝶惊慌失措地尖叫,谢霖唤她的名字,怜绣带着哭腔叫她姐姐,似乎......似乎还有杜若的声音,他问,怎么没有我,你总是会受伤呢?
之后发生的事情,她都不知晓了。
师婉正在后台默戏,突然一整嘈杂,她不悦的一横眉,问道,“又怎么了?”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好在厚重的妆容遮住了她的表情,不过胭脂猜测她此时此刻恐怕是盛怒的状态,压低了声音道,“说是怜姑娘同铃姑娘回来了,但是铃姑娘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是晕过去了......”
“怜绣是出了什么事?”师婉口气不善。
“啊.....”
师婉皱眉。
“怜......怜姑娘听说是对生姜过敏这才......”胭脂被她冰似的气质冻得一个激灵,话也说不利索了。
师婉没有接她的话茬,她轻轻地拽着水袖,在落地镜前默戏。
一折《牡丹亭》唱得不尽如人意,台上的师婉唱的心不在焉,台下的看客也大多都醉翁之意不在酒,等他们反应过来,师婉已经垂着眸回到后台卸妆了。
她挥退了胭脂,愤恨地擦去脸上的胭脂水粉。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台下的人都魔怔了一般,注意力全都被楼上那位连脸都没有露一下的人抢走了。
她仿佛是活在铃未央的阴影了,旁人永远都看不到她微弱的光芒。
只要她铃未央还在这里一天,她就不可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她带着怒意地扯下了头面,一旁的胭脂赶忙冲了过来,“小姐,您下手可轻一点啊!这,咱也没有余钱再买头面了......”
师婉依旧瘫着一张脸,“一个没有人愿意看的戏子,要头面来做什么呢?”说罢冷笑了一声,笑得胭脂又是一个激灵。
她家小姐得是一个多可怕的人啊......
师婉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冷声道,“还杵在哪儿做什么?回去了,还嫌不够丢人现眼么?”
胭脂可不敢惹她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应了一声赶忙跟着她回楼上了。
铃未央悠悠转醒的时候确实没有料到她的房间里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空气中弥漫这清甜的气息,铃未央眨了眨眼,依旧误以为自己处在哪个像极了现实的梦境,突然嘴上一凉,那人将手里剥好了的莲子贴在她的唇缝上,她有些呆滞地顺着那只常年握笔的手,望向它的主人,那个如玉般的少年,指尖还带着莲子的皮,衬得他皮肤雪白,与眉宇间带上的那一点书卷气碧映生辉。
谢霖的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笑意,他的手举在半空,也不恼,温和道,“吃不吃铃老板好打发句话?”
铃未央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病气,低血糖磨去了她脸上的最后一丝血气,漆黑的眼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谢霖一个大活人给她看得发怵。
谢霖欲言又止,铃未央偏头叼走了他手里的莲子,皱眉道,“别祸害小蝶买的东西。”
谢霖心虚地看了一眼被他剥得坑坑洼洼的莲子,不过铃未央知道他并没有在不好意思,于是开门见山道,“不请自来,有事?”
谢霖无辜地一摊手,“冤枉啊三小姐,可是我把你带回来了,你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只有这个态度么?”
铃未央有些好笑的看了他一眼,“二公子胡说八道的本事见长,脸皮也见厚。”言下之意就是,你再不说正事我就敢轰人走。铃未央一伸手,谢霖想上供一样把那对玛瑙耳坠递给她。
铃未央接过,慢条斯理的带上,她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怎么了?”
谢霖吞吞吐吐了老半天终于正常了一回,“你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
铃未央头疼的看了他一眼。绣坊里这么多姑娘,丫鬟都要她来取名字就算了,连这个珠子也要?至于么真是的。
“额,我的意思是,这毕竟是杜若送你的最后一样了吧,特别一点也......”随后他看见了铃未央的目光,讪讪的闭了嘴,用眼神示意她自己方才一个字都没有说,没有事,你继续。
意料之外的是,铃未央开了尊口,“既然是玛瑙石做的点缀,就叫,绛珠缀吧。”
谢霖轻笑,“似乎有点意境了。”
铃未央匆匆梳好了头发,把尊贵的谢家二公子赶到一边,自己坐在梳妆台前,仔仔细细地剥在谢霖的魔爪下仍旧存活的莲子。
“那你买莲子做什么?”谢霖支着下巴,毫不见外地坐在她的床上,打量着忙得不可开交的铃未央。
“怜绣喜欢吃这个,就让小蝶买了给她压压惊。”
铃未央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就她所知,谢霖的好奇心格外的重,堪比一百二十八个熊孩子。
“你一直憋着不累么?答不答看我心情?”
“为什么对她们这么上心?”谢霖睨着她的脸色,斟酌着开了口。
“心软。”铃未央敷衍道。
谢霖明显不是这么好敷衍的,他不动神色地瞪了对方一眼,“好好说话。”
“哼,”铃未央思索了片刻道,“等价交换,把你和师婉的事情老实交代了,我再考虑考虑告诉你。”
“......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么?”谢霖扶额,“其实我也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远远地看她一眼,知道她过得很好,这就够了,别的都无所谓,当初出的那件事,师家只不过是黑吃黑的牺牲品,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保住她的命,其他的事情......就要看她造化了。”
铃未央手上不停,闻言轻笑道,“她会不会干出点什么过激的事情,比如,杀了你以平众愤?给师家那么多无辜的人赔罪?”
“师家不无辜。”
铃未央只是手上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剥莲子,她不冷不淡道,“我可不想被你牵扯进你们官宦世家的政治仇恨。”她揶揄道,“你还会喜欢失去了光芒的将军府嫡女么?她失去了身份地位,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她谁都不信,只是区区一点小小的刺激就会是她原形毕露,即便是这样,你还会喜欢么?”
“......我不知道,但我还是想守着她,就像曾经一样。”
铃未央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最终只是短暂的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擅长说一些哄人的废话,也不擅长处理生死离别,所以她选择了闭口不言。
谢霖也不指望她会给什么回应,只是冲她剥好了的莲子扬扬下巴,示意对方兑现诺言。
铃未央没好气的把方才谢霖祸害了的莲子塞到他手里,嘟囔了一句,“吃都不堵不上你的嘴”,轻声道,“二公子,在你看来,绣坊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或者这样来说,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铃未央没有等他的回答,讥讽地笑了一声,自顾自往下说,“这个地方,看着光鲜亮丽,繁荣昌盛,实则阴森黑暗的不行,多少小姑娘都被潜规则了......那些坊主们也是,人前把你哄着,人后转手就把你往金主房里塞,在我看来,这个地方,比起世人所不齿的窑子都......”
铃未央秉着千金小姐的涵养,愣是都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得悻悻放弃。“原本来,这些破事我也是不想管的,我第一次瞧见怜绣,拿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柱子后边,那些人,对着这么小的一个小女娃就捏脸掐腰,简直惨无人道。我记得她哭着喊着求娘亲不要把她卖了,就算是卖也不要卖到绣坊,那悍妇反手就给了她两个耳光,她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细皮嫩肉的小脸整个都肿起来了......”
谢霖沉默了许久,“说你是心软你还不信?”
铃未央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出自侠义之心才如此这般,只是你想,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长得像是个五六岁的孩提,身形纤细,有个人去她房里了......她就挣扎,大哭大喊,最后跑到了楼上,我这一层,然后我就被连坐了,迫于无奈,只得把那帮人挨个打了一遍,那个时候我师父罩着我,他老人家一声令下,师兄师姐全都抄家伙出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就跑了,也就是这样,她比旁人都赖我多一些。”
铃未央的语气平淡,,谢霖听着却直皱眉。
她自嘲的笑了一声,轻轻地打量着谢霖剥的莲子,“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要是放在你们官宦人家,那肯定是捧在手掌心里,养出来一个大脾气的千金,若是放在我们这样的书香门第,也是哥哥姐姐争着宠着的,应怜,也就是最可怜可爱的时候,”她说着,将那一把莲子扔进白瓷碗里,噼里啪啦溅了满地的莲子,“就是这样子被糟践了,暴殄天物。”
往常铃未央半脸的时候,多半是为了吓唬人,有恃无恐,反倒是她现在这般笑眯眯地心平气和地说出这样的话,让人心惊肉跳。
她将自己剥好的莲子轻轻地摆入干净的白瓷盘中,“我下楼去瞧瞧,二公子请自便。”
她说的客气,但谢霖身为熟悉她的人知道这只是对方在下逐客令的方式,于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拜了摆手示意自己知晓了。
她起身正欲出门,小蝶在她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她耳语似的跟小蝶嘱咐了几句,从谢霖那个角度看上去,她嘴角挂着的那个笑,看似优雅温和,实则......有人要倒血霉了。
谢霖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个是哪位不长眼的惹了梅三小姐。
下了戏台,师婉就迅速收拾好自己七零八落的心情,重新挂上一副冷脸,让胭脂重新替她梳妆。
“小姐要见客么?”
师婉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回道,“下去看个人,总要打扮好了才能出门吧?”
胭脂轻轻地嗯了一声,显然是被她方才的模样吓到了,做事开始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她家小姐,落得个什么下场。
“胭脂,你知道,千人一面是什么意思吗?”
千人一面,似笑非哭,似哭非笑,莫衷一是。小丑帝王,乞丐贵妇,人生如戏,在所难断。
“小姐问的可是铃绣姑娘的千人一面?”
千人一面,说文章是指千篇一律,说人可是大有千秋。
“那个啊......是说铃未央在戏台子上,扮上了角儿就仿佛像是被那个角儿附身了一般,可是等到卸完妆一看啊,就直是铃未央一个人,千人一面是说她演谁像谁,千年戏骨汇于一身。”
师婉听着她数如家珍地说着铃绣的传闻,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一点一点地冒了上来,嫉妒,羡慕,憎恨,慢慢地充斥着她冰冷的心脏。
她低声地嘱咐了一句,我下去了,就起身离开,仿佛是要逃离属于铃绣的盛世。
胭脂走在他前边,轻轻地敲开了怜绣的门。
怜绣的脸色苍白如雪,见到是她来了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勉强笑了一下,“我还道是谁呢,原来是诗姐姐来了。”
师婉脸上带着不明显的笑意,仿佛是被吓得不轻,恰到好处的惶恐,假戏真做的楚楚可怜,怜绣心里冷笑,面上却勉强挤出微笑。
“都怪我初来乍到,不知道妹妹的口味,这才惹出了这样的祸端,害得怜妹妹受了这样的折磨,我,特地来给妹妹赔罪。”
怜绣面上是假笑,语气婉转道,“姐姐严重了,是妹妹没有口福,能够享用姐姐亲手做的糕点。”
在师婉看不见的角落,怜绣的手紧紧地拽着被单。
两个人似打太极一般推推搡搡了几番,久到怜绣觉得自己脸上的那一抹苍白的笑意都要崩了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的笃笃声。
候在外面的侍女开了门,屋里的两个人望过去,对上了铃未央带着笑意的眸子。她半开玩笑道,“怎么了?我打扰你们商量机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