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识
元年第八年,是千铃坊建成的第四个年头。
台下戏台子上怜绣在唱晨戏,早间正是一天中最乏的时候,台下只有三三两两几个看客,甚是冷清。
铃绣方才吊过嗓子,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描眉,小蝶稳稳地端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碗,立在门口。
铃绣头也没回,只是淡淡地吩咐道,“放边上,过来替我束发。”
小蝶是铃绣的侍女,面上看起来却比铃绣她本人还要大上几岁,一张小脸带着婴儿肥,一双眼中闪亮亮的,写满了纯真,闻言麻利地将碗搁在一旁,手往丝绢上轻轻一掸,半跪在铃绣身后,娴熟地替人束发。
“小姐今日想梳个什么发髻?”
铃绣伸手捻了一根发簪,回手递到小蝶面前。小蝶一看了然,麻利地替主子在脑后挽了个小丸子,用发簪固定,随即伸手要取点翠步摇给铃绣带上,却猝不及防被后者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手腕。
“怎么魂不守舍的?”
铃绣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少女的清脆。她只在镜中瞥了对方一眼,小蝶就羞赦地垂眸不敢去看她。
“说话。”
铃绣的语气加重了些,却不恼,她取过梳妆台上的珠钗,轻轻地安在发髻旁。
“奴,奴听说,今日要来一个新的乐伶,据说有沉鱼落雁之姿......奴只是想着,不能让小姐被人给比了下去啊......”
小蝶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几分胆怯与惶恐。
自千铃坊创建以来,连着四年铃绣都拔得头筹,落得花魁的名号。可是一个外来的戏子就凭着一张脸就将她家小姐比下去的话......这是小蝶最不愿意瞧见的。
她家小姐自持清高,性格温和,见人总是未语先笑,从不与那些自降身份不知检点的那些莺莺燕燕一般做些风流事。纵然是当上了花魁,每日的做打念唱从不马虎应付,她唱的青衣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当下整个绣坊里确实没有第二个能担这花魁之名的人,可若是外来人,旁人瞧着新鲜可也就说不准了......
铃绣自然瞧得出她的心思,她心叹傻丫头太不懂事,这种事情是可以强求的么?嘴上却训道,“要新来角儿,然后呢?就要扮得艳些,去做些讨好他们的事儿?”铃绣瞥了她一眼,取过还冒着热气的碗,拿木勺子轻轻地搅了搅白粥上的菜丁,送到唇边抿了一口,“甭跪着了,没吃的话过来吃一口。花魁之位,该是谁的,就该谁做,真是技不如人被比下去了我也毫无怨言。”
铃绣捻着一块茶饼小小的咬了一口,满意地舔了舔嘴角,小蝶挨在她身旁坐下,知道自家小姐用膳时不喜人打扰,欲言又止。
等到铃绣用完了早膳轻轻将黏在指尖的碎末掸去,她往窗外张望了下,瞧见人流开始旺了起来。
小蝶颇有眼力见地行礼,道,“小姐赶紧补补妆,奴这就去给你架琴去。”
方才争吵的尴尬氛围一散而空,主仆俩心有灵犀似的相视一笑,铃绣拿起口脂轻轻地点在唇上,小蝶拿起古琴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铃绣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女孩远山眉凤目,配着小巧的瓜子脸,带着说不出的俊俏,再稍加些胭脂水粉,更凸显出独属于少女的气质。
铃绣年方二八,正是心气傲的时候。
她望着镜中人浅笑,想让我把花魁的位置让出来是不可能的,除非拿出些真本事与我斗上一斗。
铃绣不紧不慢地走出了房间,台下怜绣还在唱《桃花扇》的第三折戏,她软软的扭着身段,轻盈地甩着水袖,台下那些看客不住地叫好。
铃绣站在最高台上撑着头看了小一会儿,便摇头往千铃坊的另一侧走去。
她双腿盘坐,慢条斯理地理着裙上的褶皱,看台上的人瞧见是她已然沸腾。铃绣梳着元宝髻,一身纯白的素衣,俨然是一副琴师的打扮,一举一动却宛若画中仙。
她将琴放在膝头,指尖轻轻拨过琴弦。
铃绣冲台下吃茶的看客抿唇一笑,道,“诸位想听妾身弹些什么呢?”
“兰陵王入阵曲......”
“霓裳羽衣曲......”
“汉宫秋月......”
......
眼看着台下争不出个结果,还隐隐有要掐起来的苗头,铃绣失笑,挑了一首顺手的弹了起来。
在婉转悠扬的琴声中,看客们都安静了下来,吃茶的手捧着热茶忘了下嘴,书生模样的人手里还抓着笔,直至墨水滴落也忘了下笔,儒生手里还抓着书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台上的抚琴人。
一曲终了,众人方如梦初醒。
不知是谁开始,将手上的饰品取了下来往台上砸,好在白日里的看客多是书生儒生,没什么力气,铃绣在高台上稳稳当当地坐着,也不怕被砸到。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铃姑娘,一会儿是不是会有新角儿来?”
铃绣愣了半晌,台下送首饰的也渐渐止了。
铃绣不答,娇滴滴地反问道,“怎么,不就几日没去唱戏,你们便要移情别恋?”嘴上是嗔怪的语气,其实铃绣心底里却并不怎么在意是否有人真心去当她的戏迷。
铃绣是谁人?
那可是千铃坊的摇钱树,谁人不宠着,捧在手心里,动不得,也无法撼动。喜欢她的戏的人多了去了,她又怎么会在意这区区几个人?
不过,会发嗲撒娇的女孩子自然可怜可爱,会发嗲撒娇的美人更是惹人怜惜。台下恭维她的,赞扬她的声音层出不穷,铃绣对此却毫无表示,只是垂眸开始弹下一首曲子。
突然另一边的花坊人声鼎沸,总是对杂音视若无睹的铃绣突然睁开了眼,手掌轻柔地拂过震动的琴弦,她看着台下议论纷纷的看客,顿时无心继续弹琴。
小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轻声在她耳边道,“那个新来的角儿是个旦角,正在戏台子上唱戏呢!小姐可要去看看?”
铃绣面上不显,只是静静地看着窃窃私语的看官,她一把将琴穗扯了下来,远远地抛了下去,方才还在议论新角儿的人们一拥而上,争着要去抢那琴穗。铃绣不改姿势,依旧端坐在高台上,看着台下人争夺的样子,不由自主的弯了弯嘴角。
“怎么如此慌张?那旦角儿的花名叫什么?”
铃绣目不斜视地问道。
“她叫......诗绣。”小蝶怯生生道。
铃绣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诗绣?”她喃喃自语道。
眼看着宾客们抢的差不多了,得到琴穗的人洋洋自得,剩下的人不由得有些失落。
“又是一个绣绣?有意思。”她浅浅的笑了,“我下午想吃点甜的。”
小蝶听见了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不由得愣了半晌,等她回过神来,她家小姐已经行了一礼,匆匆向戏台子走去。
铃绣头一次见到白日里也会有这么多的看客来一睹那诗绣的风采,毕竟按照绣坊的规矩,留在晚上的那才是压轴戏。不过能排的上晚戏的通常只有她铃绣一个人。
台上那人嗓音清亮,唱的也是曲为人熟知的折子戏《霸王别姬》。
铃绣懒散的倚在扶栏上,远远地看着诗绣柔软的身段在台上舞着,就是水袖甩的比起她而言生硬了不少。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只因秦王无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俘寒。”
听闻这一句,铃绣微微侧目,只见诗绣拿着一把长剑舞得漂亮,回首时似乎是察觉到铃绣站在高台上看她,两人对视一眼,随后诗绣转过身去继续唱她的戏。
“似乎还真是有一点虞姬的味道......”铃绣轻声道。
“小姐站在这可能瞧见她的容貌?”
小蝶在她耳畔轻轻道。
铃绣眼前浮现出诗绣方才带着残妆,身穿那正红色戏服的模样。
惊鸿一瞥。
“确实......倾国倾城。”
铃绣说罢便起身回屋了,只留下小蝶愣了半晌才开始追她家小姐。
京城的三月,空气中已经开始扩散开淡淡的花香,清闲了近四年的绣坊,终于要开始热闹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