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欢
弹罢了半日的曲子,铃绣早已经乏了,一手拿着竹简,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不着调的游记,一手撑着下巴,强打起精神任由小蝶替她卸妆。
“小姐,乏了就早些歇息吧......”
小蝶小心地替她抹上乳白色的药脂,方才入春,她家小姐皮肤嫩,还得好生养着。
闻言铃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她眨了眨眼,道,“再等等。”
小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毕竟,没有哪家主人喜欢碎嘴的仆役。
果不其然,门外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小蝶应声前去开了门,却见是胭脂带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候在外头。
胭脂同小蝶一般,都是绣坊里伺候主儿的小丫鬟。小蝶也不与她客气,“有何事不妨等到明儿讲,我家铃姑娘都乏了。”
胭脂听得出她语气中的不善,冷笑道,“这可是妈妈说的,让我带着小姐来见见楼上的个位姐儿,铃姑娘可是要耍大牌?”
一旁的女孩子听不得她这般骄纵的模样,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句,胭脂的面色不免有些难看了。
“初来乍到,还不懂规矩,还望海涵。今日是晚了些,不方便的话妹妹改明儿来给姐姐赔个不是就是了。”女孩的嗓音冷冷的,听不出情绪。
小蝶也拿不准该当如何,只听屋里头传来一声有些软糯的女声,“进来吧,小蝶,你们就在外头候着吧。”
小蝶应了一声,胭脂虽是一脸的不情愿也只能待在外头。
铃绣已然褪去了大褂袖,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和襦裙,三寸青丝在脑后随意地披着,她端坐在梳妆台前,侧目打量着诗绣。
都说灯光下看丑人,能丑的惊心动魄,但是看美人,却别有一番风味。
那女孩与她差不多的年岁,似乎方才及笄不久,眼眉还没完全张开,春山眉,杏目,一张小脸眉清目秀,十足的大家闺秀的阴柔美。
她在看人家,自然也大大方方地让人看,不过相比起诗绣的秀丽,铃绣多得是俊俏,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铃绣笑道,“妹妹夜半三更前来,总不会是来看美人的吧?妹妹生的这般美艳,瞧着自己怕也是够了。”
铃绣有着一口南方人的水腔,软而糯,还不腻,总给人一种亲切感。
“只是妈妈嘱咐我要来见见绣房的......诸多姐妹,所以才迫不得已前来打扰了姐姐休息。”
诗绣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面上也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
“例行公事的见面结束了,还有事么?”
铃绣面上浅笑不改,语气却全然变了个样。
“今日唱的不好,还请姐姐不要笑话才是。”
铃绣轻笑一声,“确实,这么多字没有唱到位,甩水袖这样简单的动作到你手里就硬邦邦的,也只能骗骗白日里不精通戏剧的秀才书生罢了。”
诗绣知道对方是在讽刺自己,说的话虽难听了些,却也都是肺腑之言,她只是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你唱的好与赖同我都没有任何干系,虽然想不明白你一个大家出身的,也没学过几日戏的怎么平白无故来了这绣坊,不好好跟着戏班子唱戏,光跑到这来只有一副好看的皮囊是没用的,明白么?”
铃绣依旧是方才那个温和的口吻,却字字诛心。
“姐姐训的是,今日妹妹这出戏闹了笑话,这就回去反省。”
诗绣福了一福转身准备离去。
“这绣坊里,人最看不惯的就是凭空出世的,能活着就是你的福分了,自己忧心着些吧。”
诗绣没料到她会关照自己,楞了一下,随即找回了自己的话音,“感谢的话姐姐也不想听,只是这绣坊偌大,为何先前这一层制住了姐姐一个人?”
铃绣显然没料到诗绣会被分到这一层,她斟酌了片刻,换了一副阴森森的口吻道,“因为这一层的隔音最好啊......”
不过铃绣没料到诗绣真是个出自闺阁的大家小姐,一时间竟没能明白铃绣的弦外之音。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铃绣,只求她说个明白。
“你若是不怕的话,夜里起夜可以去瞧瞧,就是动静小一些......”
诗绣没有注意到铃绣嘴角带起的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点头应下了。
待好不容易送走了诗绣,铃绣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甚是疲惫。
小蝶忙上前一步替她揉肩,温声道,“小姐,你既不喜欢,为何还要留她说这么久的话?”
两个人主仆多年,铃绣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即使不显于色,小蝶也都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铃绣才把她留到今天。
“她身边的这个胭脂,心气比她主子还高,早晚是个祸害,再者,她名声在外,一曲成名,往后若是名不符实,只有被砸下戏台子的命。”铃绣开了戏腔幽幽叹道,“也终究只是一个可怜人啊......”
小蝶不应声了。
她家主子也就是看着心肠好,若是侵犯了她的利益,倒也指不定会给对方怎么难堪呢。
诗绣回到房里,慢慢地点上了油灯。
胭脂站在一旁看着,并不上前帮忙。
诗绣不善言辞,此刻却也只觉得闷得紧,她轻声唤道,“胭脂,对于方才那位,你知晓多少?”
胭脂看她没有丝毫主子的架子,语气便也活泼了许多,“小姐,往后点油灯这些琐事还是放着奴婢来吧。小姐是问铃绣,铃姑娘么?”
诗绣颔首,道,“是不是妈妈给女孩子取花名,都喜欢带上绣这个字?”
胭脂闻言,捂着嘴笑了,诗绣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我的小姐啊......”胭脂乐了,“这千铃坊虽是以铃绣而闻名与京城,但是这千铃坊又名绣坊,只有妈妈觉得聪慧伶俐的女孩子,名讳里才会带上绣字,那走出去可都是绣坊的牌面啊。”
诗绣心下了然,想来这些名讳里带了绣的姑娘都是这千铃坊的摇钱树,也只有她们有专门的婢女服侍左右。
“绣鞅玉环游。灯晃帘疏笑却收。久立香车催欲上,还留。更且檀唇点杏油。”诗绣喃喃自语道,“倒是应景得很。”
“小姐也会吟诗弄句?”胭脂奇道。
诗绣只是笑了笑不搭腔。曾经身为闺阁大小姐的她,纵然是读过万卷诗书也不足为稀,肚子里没点墨水才值得称奇。只不过,眼下......诗绣没有解释,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从何而来,又要归于何处,不是她说了算的。既然已经身在此处,那么过往种种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活下去才是王道。
诗绣睨了胭脂一眼,淡声道,“听你方才所言,这铃姐姐来头很大?”
诗绣只是轻轻把话题一偏,胭脂就开始滔滔不绝。诗绣轻蔑一笑,心道这小丫头可真是好骗。
一提起铃绣胭脂的眼睛都发光了,“铃绣姑娘待人可好了,从绣坊一开始建成她就已经在里头唱戏了,听说啊,她以前似乎是哪家的千金,为了追一个人才跑到这来唱戏的,她的昆曲那可是......座无虚席!而且啊,而且,她还一点都没有大家千金的矫情,还教我们这些下人们习字呢......”
诗绣倚在梳妆台上,一言不发地听胭脂讲铃绣的风趣事,虽说胭脂讲得多,可翻来覆去就是一层意思,铃绣善唱昆曲,为人和善,是当下绣坊的花魁。
诗绣秉着不打断人说话的良好涵养,硬是静静地听胭脂措辞不当地讲了小半个时辰。
待胭脂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住了嘴,诗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
“小姐......”胭脂小心地瞧着她的脸色,可诗绣一张白净的脸上除了平静还是平静,瞧不出丝毫波澜。
嗯,诗绣轻轻地应了声。
“小姐今日才来,一定累着了吧,可还有东西没有收拾好?奴婢这就去......”
诗绣困得厉害,欲抬手想揉揉眼睛,却被胭脂半路截下,用丝绢小心地拂过她的眼睫,诗绣一愣,疑惑地看着她。
胭脂轻声解释道,“小姐的眼妆还未卸干净,奴是怕那些水粉进到眼睛里去......”
诗绣垂下眼眸,道,“知晓了,把被褥铺好就下去歇息吧。”
诗绣瞧着她忙碌的背影一时间很不是滋味,直到迟钝如胭脂,在看出她心情不好后行了一礼匆匆离去,她才慢慢回神。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个念头方一冒出来诗绣就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想呢?
师婉解了发髻,慢腾腾地到床上躺平,喉咙发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开始抗拒别人对她的好意了,似乎别人对她好一些,就是为了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一个对别人连基本的信任都不愿意给予的吝啬鬼,哪里还有半点温婉端庄的师家千金师婉的样子呢?
“诗绣,师婉......”
前者是她的花名,是她一无所有的现在,后者,她待字闺中,闺名一个单字婉,是她庸庸碌碌的前半生。
她不知道,诗绣,只是她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