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一出生就是干部。他的名字打破了家乡茅缸、茅池、留根、毛孩的粗鄙习俗,起了个高贵得足以让人仰视的名字:干部。
干部都满月了还没有名字,上级真正的干部小赵吃派饭吃到干部家里,娘一手抱着干部,一手给赵干部做饭烙馍。烙的是玉米饼子,黄灿灿的,上面被鏊子烫出一片片褐色的“花儿”,喷香喷香的,十分诱人。饭是杂面条,擀得薄薄细细,再扔进去一把萝卜缨,花红柳绿的,好看,也好吃。赵干部吃出了一头微汗,擦擦嘴,放下一斤二两粮票、三毛六分钱,走了。
赵干部前脚出门,干部的爹后脚进来,拿起桌上的粮票和钱,在左手掌里啪啪摔打两下,说,当干部真好,国家每月都给他们发钱发粮票。说着抱起儿子,点着他的小鼻子,说,长大了你也弄个干部当当,叫你爹你娘也跟着沾沾光。
娘说,那就叫你儿子叫干部得了。
爹说,那就叫干部吧。
干部读书不开窍,把乌鸦读成“鸟鸦”,把玉石写成“王石”。更气人的是,把他爹王必成的“必”字那一撇常常弄丢,王必成就成了王心成。村里人便王心成王心成地喊开了。要说,把王必成叫成王心成,反而好听一些,顺口一些,意思也上了一个台阶,心想事成嘛。问题是大家背后的意思让王必成受不了:这不是讥讽干部学习太差劲吗?所以,白天有人喊他一次王心成,晚上他就在干部身上练一顿拳脚。干部肉乎乎的小屁股时常印着五根红色的指头印,直到干部长成五大三粗的小伙子。
干部没当过一天干部,连不在品的小组长也没当过,但干部在村里却是不可小视的人物。他能给村里真正的干部们带来荣耀,也能给真正的干部们带来麻烦。
那一年有志家房子失火,砖瓦房,木材顶,火一着起来,梁檩椽子就被烧得噼里啪啦响,红了半边天。有志家三岁的小儿子还在屋里,哭爹叫娘的。谁也不敢进去,怕被捂在火堆里出不来。干部拉了一条棉被,在水缸里蘸蘸,披着钻进火海里,把有志的孩子抱了出来。之后的三年间,有志的老婆逢人就说,俺这孩子呀,是干部救下的,是干部又给了他一条命啊。本村的人都知道是咋回事儿,外村的就不知道了,都以为是村干部舍命救了他儿子,都说,看看人家村里的干部,多知道爱护百姓。村干部们就美滋滋的,也不说透。
干部这名字也会给真正的干部们添麻烦。干部的爹娘下世以后,干部没娶上媳妇,他一个人艰难地过日子,想吃肉又没钱买,免不了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村里谁家丢了鸡,都知道是干部干的,可怜他鳏寡孤独的不容易,大多不声不响地算了。春上,满圈家丢了狗,这下捅了马蜂窝,满圈的老婆特不省事,丢根柴火也能跳着脚骂上三天,更何况是丢条心爱的狗。满圈的老婆叉着腰往村头上一站,全村人便围了上去。满圈的老婆骂人相当有水平,前八辈、后八代,死了的、活着的,全部翻出来晾晒一遍。指名道姓骂干部:断子绝孙的干部!缺了八辈子德的干部!乌龟王八蛋干部!一直骂到落日西沉,没入山后。
第二天再接着开骂。
骂到第三天,支书和村主任吃不住劲了,在一起商量说,知道的呢,说那婆娘是骂干部,不知道的呢,还以为是骂咱这帮干部哩,这不有枣没枣一竿子打了吗?这不败坏当干部的名头吗?
当天晚上支书和村主任一起去找干部,说,干部,你把名字改了吧,哪怕你改成省长、县长哩,别再叫干部了,你干点烂脏事,把我们这些人全扯进去了,害得我们也跟着挨骂。
干部说,支书,我这个名字可是爹娘给的,你叫改我就改了?其实呢,我还真不想叫这破名字哩,你以为干部这名字多响亮,多好听?你们不干好事我还替你们背着黑锅哩,老百姓骂你们不也把我捎带了?咱到底谁亏?
干部的名字没改,还叫干部。支书和村主任找他不久,干部铺盖卷一卷去了广东打工。听说先是在一家皮鞋厂粘鞋底,受不了那呛人的气味,又跳槽到一家玩具厂当保安。夜里干部在厂门口值班时,碰到有人打劫一个女人,干部出手相救,被歹徒捅了四刀,刀刀见红,深及脾脏。干部回来时,就成了一个红绸蒙着的骨灰盒。
从此,村里没了干部。
(选自《百花园》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