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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云起

与谷地沁人心脾的清晨不同,村落里没有顺着枝叶脉络而滴落的晨露,也没有轻轻拂过的微风,就连飞鸟都不愿在此多做停留,只在飞掠而过时喳喳两声。

这里,有的是经过一夜沉积的尘土被早上第一缕晨光又扬了起来,还有的是精神健旺的孩子追逐打闹,然而最多的还是人味。

人味。

身上汗渍的酸,口里宿夜的臭,硝熟毛皮的腐败,还有头上毛发里的油腻腻的不可言说的味道。

如果一群人聚在一起,那味道就更奇特了。

如今帝江就让这奇特的气味熏得烦躁不已。

帝江眼里的恶臭之源,早早起来叫醒羿的云绰站在屋舍外,手正梳理着小花腹下的长毛,正准备向蚩尤辞行。早早得到蚩尤交待的丽女告知众人,蚩尤清早已与族长同去议事,交待了很快回来。

觉得不告而别显得有些无礼的云绰只得再等。

并没有等久,蚩尤便出了族长屋舍,向着四人匆匆走来。近得前来,一脸忧心忡忡的神色清楚的在告诉众人:“我有事要说,你们快问。”

正等着他们开口的蚩尤等了一会,见无人与他搭腔,于是好奇的四下一看,顿时有些泄气。

只见羿在挑指甲里的灰;云绰在无动于衷的继续梳理着小花的长毛;华胥,在看着云绰;丽女只是捂着嘴笑。

“嗯,丽女的眉弯真好看。”看着清丽的脸庞,蚩尤又稍稍走神了那么一会。只是马上就回过神来,怒视众人。

冷血!

最后还是一直感觉蚩尤对脾气的云绰先开口到:“遇到什么事了?”

蚩尤为难到:“清早阿爷唤我到族舍交待了一件大事,只得相求诸位,只是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那就不要说了。”羿在一旁搭了一腔。

理所当然的,羿受到了云绰的无视。

蚩尤白眼一翻,权当没听到,只对云绰说道:“在邻近我族南边的桑林里,有一凶兽,名唤封涿,不知诸位曾有耳闻?“

云绰摇了摇头。

“这封涿经年霸占桑林南行必经之地,以过往行人及附近野兽为食,为害多年。只是它浑身石皮铁肉,寻常矛刀根本奈何不了。今晨阿爷寻说,或许是昨夜火祭,引来了封涿的异动。阿爷说,两位大贵人身具神通,定然可以降服野兽。如今这野兽为祸多年,受阻于它,我黎氏困守这里动弹不得,实在是苦于恶兽久矣。恳求两位助我,日后但有差遣,我定会舍身报答。

而且今次能降服或是诛除这恶兽最好,若是实在为难,我们也是以保命为要,绝不让两位贵人轻身涉险。”

云绰倒是觉得无所谓,自是满口答应,最多在黎氏多滞留一天罢了。相比护送无关紧要的羿,还是这阖族的安危比较重要。

眼看两头猛兽的主人应了下来,一旁似乎身无几两力气的贵公子什么态度就根本不重要了。于是蚩尤便欢欢喜喜,装作不经意间拉起丽女的手向阿爷报信去了。

羿看着云绰如此随意应下来,有些着急,带着怒意质问云绰:“你怎的如此轻率?”

云绰却对羿口中的责怪之意视而不见,淡然的反问道:“如何便轻率了?”

“自昨夜起,我觉得老族长有所图谋,只是咱们紧着要走,只要一走,任他万般算计,也要落到了空处,你却一点不过脑子的就应了下来?”

“怎么可疑了?怎么莫名其妙了?”两人似乎全然忘了一旁还有个他们认为是黎氏之人的华胥。

“为何偏偏是我们到了,他就火祭?为何一火祭,就有野兽异动?”

“求火呗,不是神灵所要求的吗?野兽异动?莽莽丛林,野兽众多,有忌火的野兽也不奇怪。”

“你是谁?我是谁?两个无碍好坏的外族人,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也不会给他们带来威胁,你真觉得世上会有人如此好客?不惜牺牲全族的寿元,也要为两个毫不相关的人火祭?”

“这和寿元又有什么关系了?”

“元气的多寡自然是寿元长短最根本的原因,往后再与你细说。原本丽女唤我们去观礼我就觉得奇怪了,本以为等到天明,我们一走,自然万事大吉。哪想到你都不过过脑子就应承了下来。”

“你总是这样疑神疑鬼,你觉得蚩尤是那奸恶的人?”

“自然不是。”

“既然他不是什么奸恶之人,他阿爷又岂会阴害你我?”

“我也相信他不是恶人,只是人生在世,除了好坏善恶之分,还有身不由己的无奈。若是他们受到威胁,哄骗我们,你该如何?算了,多说无益。既然你答应下来,走这一遭便是,只是必须要蚩尤同行。”羿脸上浮现出一丝倦意,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一直都觉得与人争吵是很累人的一件事,因为他关注到的东西大多人都觉得无所谓,甚至是直接无视的细微事。而凭这些细微事与人争吵,输赢都糟心,因为世人看待世事都分个亲疏远近,事关己否。永远认为自己不会做错是时间多数人心中最根本觉性,这才有了智者的求真探索,这才有了神人之别。

云绰想了想,羿的提议乃是理所应当,并不过分。而且就算自己不提,或许他也会同行。

羿纵然觉得云绰有些莽撞,虽然有疑惑,事实上心里却也没将这当成多大件事。

所谓恶兽封涿,羿是不担心的。从未见载于族中典籍,也没见有四方行走的族人提及,想来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神异之兽。估摸着只凭云绰降服帝江的本事,也足够应付了,之所以坚持着留下来一起行动,除了放不下心中的招揽之意,想真正护得云绰周全,还有就是纯粹的好奇了。为什么这里有这样一头异兽,自己却从来没听过。

计议既定,待蚩尤自老族长处回来,看到他果然拿着石茅,理所当然的不让他们独自涉险,羿总算是有些放下心来。

“或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只是云绰一直觉得众人之间似乎少了些什么,甩甩脑袋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于是便作罢不再想。

烈日当空,连炙热日光也难以透过茂密的树冠枝叶,只是偶有三五光斑射下,却也穿不透时浓时淡的林间瘴气。三人行走在静谧林中,不时有乌鸦伴随着凄鸣,扑棱着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初次之外只有间中夹杂着落叶枯枝被踩踏发出的‘喀喀’声。四下望去,地上偶有那惨白枯骨散落,臂骨折断,头骨还留着啃噬的痕迹,一块完整的都没有。

一行人走在桑林里,云绰在前,蚩尤在身后,帝江殿后。本就小心翼翼,行进缓慢的一行,羿还不时停下来,拿着枯枝对着白骨翻来覆去的看,云绰也只得随他,因为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还是挺聪明的,至于蚩尤,本就有求于人的,就更不会置喙他的行事。

随着愈行愈深,云绰与羿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看到四周有一些倒伏的巨木,显然这里曾有一番激烈的搏斗,而这些巨木的断口很明显是因为受到了巨大的冲力。不管有如此神力是不是封涿,相斗到这般程度的,早已出乎云绰与羿的预料。云绰自忖即便出尽全力,兴许可以打断一根巨木,只是显然不管是人还是兽,都不会闲得无聊打着玩。而且这些巨木的断口有的已布满青苔,有的还如硬生生撕开的伤口一般冒出汁液。

见此情景,羿已心生退意。毕竟他从未见过云绰真正出手,但心中掂量着,即便云绰再异于常人,也不可能与有这样神力的恶兽争斗。毕竟单靠肉身之力,是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这恶兽必定是修行有成的灵物。

羿正要开口提醒云绰,建议大家先行退去。林中忽然一阵妖风吹起,将四周的浓瘴吹散了开去。

出现在眼前的景象直接震慑住了众人,甚至羿一时间都忘了要开口。

之前因雾瘴的遮挡,瞧不真切。如今雾气渐散,三人发现不过百步开外,有一道如山岳般的身影早已耸立在前。只见恶兽头生两根如犀一般的长角,探出前额,惨白浸血的獠牙在长鼻两侧刺出,凸起的肉块像是要将紫黑兽皮撑破一般,背脊一列粗如松针的鬃毛根根冲天,蹄上三趾尖如利爪,鞭尾似铁呼呼摆扫。

不必多说,眼前恶兽肯定是封涿无疑。定睛看去,恶兽将地上尸体撕咬得肠穿肚烂,还津津有味的吃着的景象更添几分渗人。

一阵轻风吹起,刺鼻的腥臭传到鼻中,惊醒了他们。见到此景,平日里自信满满的云绰此时也是心中惴惴,不得不慎之又慎,绝不敢再像先前一般,贸然上前。

众人发现了封涿,自然也被封涿发现,甚至更早些时候它就已掌握了一行人的行踪。因为它现在享用着的正是羿的两个护卫武人之一,至于另一个,羿根本不在意,他现在想到的是或许封涿早就发现了自己一行的踪迹,不然也不可能无声无息的解决掉这两个护卫武人。

单论身形而言,便是帝江都与它相差仿佛,只是所展现出来的能耐,可就不是寻常猛兽所能有的了。

骤遇大敌,云绰见机最快,左手护前,右手蓄势,早已做好应敌准备。稍慢反应过来的蚩尤手持石矛,也如云绰一般。只有羿却似乎后知后觉,在小花背上一动不动,小花却是如遇天敌,原地不安的踱步不止,便是帝江也瑟缩在一旁,并不打算逞威。

反观那封涿,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继续啃食地上的鲜食,好像没发现三人一般。

就这么过得片刻,似乎不再‘稳如磐石’的羿一脸沉重之色,向云绰建议先行撤退,再做计议。只是云绰少年意气,即便心知自己气力或许不如封涿,自己身形却必定比如此魁梧的恶兽敏捷,一口拒绝了羿的提议。而且狩猎经验丰富的他明白,即便自己愿意,也不见得能跑得掉。

打定主意了的云绰示意众人后退,让他先来试探试探这凶兽的手段。

诧异于眼前一行竟没有慌乱逃走,恶兽停止了正在撕咬啃食还有一半连着身体的脖子,抬起头来,面带戏谑的俯视着这个有着巨大勇气的少年。

云绰用余光再次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四周,巨大桑木根根耸立,间隔一二十步。封涿四周,尸体的肠子内脏被胡乱甩在地上,一条腿勉强还挂着几根肉丝,剩下的就只有白骨和筋。另一条腿还连着身体,唯一还完好的脸上,双目圆睁,还带着痛苦与恐惧。

眼神四下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了封涿那凶恶面孔之上。

云绰重又紧了紧双拳,大步踏出,猛然一跃而起,不停通过借力桑木飞跃加快冲势,跃上高空。

借势是云绰多年与野兽争斗的经验,凭着周遭树木飞跃,可以在更短的路程上达到更快的速度,还可以跃上半空借助下落之势使拳头更重。

悠闲的等着少年出击的封涿,面对着来势汹汹的一拳,在将将及面时只轻轻一侧,就如云绰避过鸣軨兽的一击般轻松,凶兽封涿也是如此轻易的避了过去。一拳落空,云绰双脚重重踩踏地面,地面的尘土飞扬四散。只见他整个人屈膝半蹲,减缓落地冲势,稳住身形,强扭神躯,左手再一拳砸向封涿脑袋。

眼看一拳及体,恶兽封涿竟然不闪不避,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这么硬生生受了下来。

曾经将空桑山霸主一族鸣軨兽放倒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了恶兽脖子上,蚩尤甚至感到了拳头周围泛起了空气的涟漪。心中也为云绰的强悍感叹不已,而且这一拳落在凶兽的颈脉之上,即便不死也得头昏脑涨好一会,似乎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只是下一刻,被拳劲反震而退的却是云绰,看那凶兽却似乎丝毫无恙。此时三人方才知晓,自己招惹的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先前浑不在意真的只是如同看到蝼蚁一般不在意而已。

生生受了少年一拳却丝毫未损的封涿,施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云绰,骤然发力,两步踏出冲到了云绰面前,长角向云绰一挑。

而堪堪定住身形,卸掉退势的云绰正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心知无法再避开凶兽这一击,只得双手护胸,身躯一扭,尽力避开了角尖,迎着角背结结实实的受了这一挑,恰好在巨树的间隙间飞去。

封涿也不犹豫,低下头颅,鼻头贴地,顶着尖锐的双角,对着云绰落地之处凶猛冲撞而去。

还飞在半空的云绰暗道要遭,封涿挑飞的方向并没有可以借力的树木,只得如它受了自己一拳一般,自己也最少也得硬生生受它这一撞。

眼看着云绰避无可避,就要发生血溅当场的一幕。

突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网的四角自行张开,钉住了地面,就这么网住了封涿,跟着金光一闪,眼看封涿挣扎不休,竟是挣脱不得。最后

得以安全落地的云绰果断的蹬踏地面,避了开去。

“云绰快过来。”羿出声唤到。

当下再不犹豫的云绰马上退到了蚩尤前边,示意众人快速后退。

“快退,这缚厄锁的仿品困不了他多久,大伙先行退出桑林再做打算。”羿拉住了正准备助拳的蚩尤,急忙喊到。

生死关头,三人两兽再没有什么心思惊异法宝的神奇,果断的依言而行。

受困于灵器的封涿恼怒不已,一边扭动庞大的神躯躁动不已,一边嚎叫不止,它没想到这三个人竟然还有这般灵器,否则也不会大意。

若是真品,自然兜住恶兽不成问题。可这毕竟是仿品,没过多久,附于灵器上的符咒所束缚的元气消散,封涿终于脱网而出。只是此时他们早已逃至目力不及之处,深感受辱的恶兽狂奔不已,只得将气撒在了四周的树上,笔直的朝着可恶的人族退去的方向冲去,一路但有树木挡道,皆是一撞而断。

一行人终于还是安全的退出了桑林。心神并没有松懈的一云绰还时不时回头看向桑林,远远的他似乎看到了封涿在桑林边上定定的看着他们,并没有冲出桑林。

渐渐远离蛮兽的众人心头松了一大口气。其实真正相斗,也不过云绰那三拳两脚。而退出林子,却在日头正午直至现在月明星稀,耗光了一群热血少年的心力。

就着月光的银辉,深感疲倦的众人行走在杂草稀疏,遍布大石的滩涂上,即便是云绰在斗虎之后也再没有感受过这种筋疲力尽的感觉了。

眼见众人逃得大难,心力松懈,羿却并没有感到轻松,而是愈加心急的催促:“快回村里,快快,别停下,别慢下来。”

虽然略感奇怪,众人还是遵从了他的催促,加快脚步。

待得众人急匆匆回到村里,没有任何迟疑,羿直奔族长家中。云绰与蚩尤见状,心中有些惴惴,也跟了上来。

推门而入的羿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云绰与蚩尤十分诧异:“你的好算计!”

“贵人何出此言?”似乎预料到羿会寻来的老族长并没有早早睡去,而是一脸淡然的坐在村子里并不多见的木案之后。

“你还嘴硬?林子里的每一具白骨,我都仔细看过,每一具附近都有散落着的镣铐。而骸骨上的杂草与埋地深浅与骸骨腐坏程度都不相同,显然都是不同时候的捕奴人冒险进林。捕奴人是什么人?一群见利忘义之徒,不可能为了同伴的安危多次踏足险地。而这里只是一小块贫瘠至极之地,山林有恶兽,水有凶神,也根本不值得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冒险。

我们一来,你们就火祭,一火祭,封涿就躁动。是不是太过巧合了一些?联系到这些捕奴人的异动,虽然不知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必定与我二人有关联。别拿蚩尤说事,你知道这根本说服不了我。你们大可把我们擒获之后再演一场戏,偷偷将蚩尤放了。”

“果然不愧是大族公子,心思缜密。不错,确实与你有关,不过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深远的谋划,我可不如你族长一般智计绵长。只是至于为什么,恕小老儿不能倾尽相告。”

“你到底在干什么?”

“赌一个光明的前程或者……”提到这里,老族长欲言又止。“蚩尤为族人的忧心我又怎会不知?他每日每日的为族人冒险狩猎我又岂会不担心?我已经没了儿子,当然会害怕连孙子都没了。只是先前我没有太好的办法,好容易等到你的到来,我只想赌一赌,若赢了,自然万事完满。到时你若执意怪罪,我便将人头双手奉上也毫无怨言。若输了,十六年来,我族该做的事也做了,心中已经无憾了。”

“既然你已经在赌,为何不直言相告?”

“什么都说出来,我的赌注便不值钱了,赢的自然就少了。”

“你……”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我们与捕奴人没有任何往来。你就没想过,那些捕奴人的目标是我黎氏?”老族长爬满皱纹的脸上古井无波,一脸淡然。

“恕我直言,你这一族老小加起来兴许都不值当捕奴人与封涿争斗的损失。况且在樕山氏眼皮下,是绝不会允许有此类事情发生的!即便是再气势雄壮的捕奴队都不敢不服从樕山氏的意志。”

羿嘴里不容置疑的说道。他的父亲亲自定下的禁捕之策联合了东洲所有的大小部族,奠定了樕山氏称霸一洲的基石。如若在樕山氏眼皮子低下发生捕奴事件,那就是对樕山氏极大的挑衅,羿相信遍布东洲,没有任何族群与部族敢做此事。

老族长一脸平静的看了一眼羿,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再不言语。

而在等老族长给出解释的羿心知今日是注定失望了,即使再羸弱的氏族,作为氏族的首领也必须具有坚定不屈的意志,一旦心中有了决定,那是绝不可能更改的。从这方面来说,蚩尤却是是一个首领的绝佳人选。

注定失望的羿没有什么拖泥带水,马上起身离去,因为心中气愤,也没唱喏告罪。

临出柴门,羿一手扶着柴扉,说道:“我一直都觉得蚩尤如此淳朴耿直的一个人,一定会有一个明义理,识人心的阿爷。若是能与蚩尤为友,是我羿的荣幸,只是如今看来,经年之后,蚩尤在你的教诲下,就注定不配做我的挚友了。”说罢,摔门而去。

一同近来的云绰看看老族长,看看门口,最后还是随着羿一同离开了。蚩尤看着阿爷的神情,虽然一头雾水,心中带着诸多疑问,最后还是没有开口,静静的拱手拜别而去。

直至三人离开,老族长才又睁开了眼睛,脸上的神色似挣扎,似坚定。

对老族长,或者说整个黎族都有了戒备心的羿,不可能再在村子里逗留,于是催促云绰唤来帝江与小花,准备连夜离开。

“蚩尤兄弟,多的我不说了,若是以后在族里有什么不顺心意之处,不仿带着这枚佩来樕山寻我。”面对着挽留二人的蚩尤与丽女,羿说到。

“当然,若是你带着丽女同来,我还有大礼奉上。方才我与你阿爷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该如何还是如何。我们年轻一辈若是连朝气都失去了,人人都学着这些老狐狸暮气沉沉,那这世道就真的没救了。”羿挤出了一丝笑容,与蚩尤说到。

不知怎么回应的蚩尤只是点了点头。心中想着初见这人是真的不讨喜,一日相处下来,似乎也没那么讨厌,还有一些足以让人依靠的安全感。

被羿救了一命的云绰最开始的目的就是送羿回家,于是也拍了拍蚩尤的肩膀。他心中是十分不相信羿所说的话的,只是没有什么能证明他错了罢了,他们说的那些话,只能证明蚩尤的阿爷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连夜重又踏上归途的羿带着云绰,就着月色夜宿江边。深夜江边即便寒深露重,他佝偻着躺在小花身旁的羿却是觉得热气腾腾。

“如果不是那么大味儿就好了。”

他转头看了眼在半眯着斜靠帝江的云绰。

“真不知道该说他聪明好,还是傻好。明明有一副好底子,脑子也不坏,怎么就不肯用呢。”

又抬头再看了一眼挥洒一地银灰的皎洁明月,蝈蝈此起彼伏的鸣叫伴随着远处的狼嚎。惨惨的阴风呼呼的吹着,伴随着江水轻拍岸边,发出哗哗声。

一门心思远离麻烦事的羿心想着,如果没有蚩尤远处呼喊的声音,其实这样的夜晚还是挺惬意的,反正比家中的碧玉梁琉璃瓦看着有意思一些。

当然,少了虻虫乱飞,就更好了。

“可让我一顿好找,你们怎么走得那么快。”即使壮硕如蚩尤,也跑得气喘吁吁,看来确实是追赶得很辛苦。

“阿爷让我来唤你们回去,说有事相商。”

“离家太久,我们要赶着回去了。若是有事,唤他来我樕山说吧。”

“阿爷说了,如果羿不愿回去就不要勉强,只把云绰兄弟带回就好了。”云绰远远就‘听’到了蚩尤的喘气声,自然早早就睁眼警戒起来,只是在看到来人是蚩尤之后就只在一旁倾听。

在护身武人被封涿屠掉之后,只能巴望着云绰来保护自己。而且云绰似乎根本不等自己再表达什么意见,就意见点头同意了与蚩尤回去。

自己还能怎么办?没了云绰,说不定小花下一刻就会将自己囫囵吞了。

倍感无奈的云绰只得随着蚩尤一同再回黎氏。

不多时三人就再次聚在老族长屋舍里,呵退了蚩尤以及好奇寻来的丽女,下定了决心的族长缓缓开口。

“我拣一些能说的说给你知吧,一切要从十多年前开始,细数起来,应该是十四五年前。当时我们黎氏还聚居在湣泽畔,那里水草丰美,衣食无忧。”

……

“实话说与你知,我如今说了这些,还有些不能说的话是真的不能再说了。牵连到上一辈的恩怨,连我们都决定放下的事你们也别探究了。对于我们两族而言,各有秘密牵扯,相安无事至今,也没有必要再深究对错了。我知道你心中还有诸多疑问……”说罢看向了羿。

“只是这些疑问,就留着吧。以后有机会的话,或许你会慢慢知晓的。”

……

一直候在屋外附近的蚩尤看着一脸忧色的羿和满脸愤慨的云绰推门而出,满脸疑惑的他没有等来两人的解释。只等来了一个结果,与云绰一同去往樕山。

没有再满足蚩尤好奇心的老族长一大早就驱赶蚩尤与二人一同上路了,一路同行的还有丽女。不知羿与云绰晚上说了什么,再没有异样神色的二人一路上说笑如常。其实也只是羿和丽女在不停的叽叽喳喳。

“你跟来做甚?”

“好玩呀,宓说你们樕山氏繁华似锦,几乎可以比肩十二神城,我去见识见识。”

“是哪个缺心眼的,这可是犯忌讳的事,可别瞎说。不过说到繁华嘛,还是有一些道理的。你去住上些时日,待到开市,还是很能看到一些奇珍的。什么南海蛟珠,东荒黑奴,北地獂皮都有机会见到。”

“宓还说你们那还有飞来飞去的神人?”

“神人有,飞来飞去那是不可能。”

“这样啊,那与我们这些普通一样咯?”

“不是,是不许在樕山辖境飞掠。”

“为什么?”

“整天飞来飞去,噼里啪啦,呼啦呼啦的,还不吵死个人?你想啊,大中午你刚吃饱,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天上就倏忽而来一个吵死人的声音,你说烦不烦?”

……

一路上就这么聊着闲篇,众人终于在日头偏西时分走到了食水南岸,横渡过去,便是樕山脚下,也就是羿的‘家’了。

于是众人刨木做舟,削板为浆。有云绰在,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正当翌日清早众人推着巨木浮舟,准备出发时,云绰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华胥呢?”

羿与蚩尤一脸疑惑的看着云绰。

“什么华胥?”

那眼神看的云绰怀疑自己似乎魔怔了,于是摇摇头,再不去想这个问题。而这两个字也如气泡破灭一般,一丝痕迹都不再存在他的脑中。

没渡河不知道,原来帝江水性很好,还能驼着小花一同泅渡。帝江刚开始当然不同意,只是云绰请它‘帮个忙’也不难便是了。于是一行有惊无险的就这么度过食水,到了樕山地界。

与空桑这般的荒山野岭不同,大族群居的樕山,远远看去都与寻常山野不同。错落有致的青白屋舍,连绵环绕的盘山石道,处处竹林古松点缀。

过得食水不远处就可以看到一个粗木搭就的瞭望高台。众人既然看到了瞭望台,上边身披腰围兽皮,手持木柄长矛的樕山氏人,自然他也看到了渡河的众人。

吹角示警,巡山人问询,公子羿归山的消息一路不受阻碍的传了开去。

就在四人两兽行至樕山山脚,却发现了早已有人在登山石路入口等候。于是羿下了坐骑,匆匆领头上前,全揖而拜。

“拜见父亲。”

不必多做介绍,一行三人就知道了眼前站着的有些富态虚胖的身着细麻精衣的中年男子便是羿的父亲无疑了。

并不通晓礼仪的三人见着了长辈,呐呐无语,只是学着羿作揖而拜。

“这是我结识的三位友人,云绰,蚩尤,还有蚩尤的青梅竹马名唤丽女。”

“真是少年英雄,未曾想竟然有这般力降鸣軨兽的少年,后生可畏啊。你们可知道它的族神,那个老东西赖在我已经三天了,天天跟这叫苦连天,还顺带讹了好些宝贝,只是这光长膘不长见识的老东西哪能知道,我给它的都是些空占我乾坤物的陈年旧物罢了。”说罢哈哈大笑。

听着没头没尾的一番话,云绰自然是一头雾水的看着羿。

“无甚大事,走,先到我家中稍作歇息,顺道带你们参观参观。”

于是众人再不行走在登山路上,只见白玉做阶,青玉为栏。远林瑞兽现,近水霞光明。瑞兽现,白鹿欢跃,雄狮匍匐,白鹤鸣鸣,青牛嗷嗷;霞光明,靡靡烟霞,闪闪映玉,泛泛浩渺,耀耀七彩。

看得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赞叹不已。

“樕山所聚者众,荒山早已被辟为福地。山中的寻常草木都已被伐做藩篱,兵矛之用。”羿向众人介绍着樕山,其父常则早被羿支开,毕竟长辈在场,他们也难免束手束脚。

经羿介绍与一路所见,三人对樕山便有了些大概的映像。山脚所居之人是夏舍兵勇以及一应兵事所需之奴人,冬舍匠人,兵勇家属。往上则是互市,冬舍作坊,外客宿居所在。

“你们无需在客舍居住,我家中有许多富余居舍,你们安心住下,相较山中客舍也方便许多。”

再上,就是春夏秋冬四舍官舍、四舍众官及家属聚居的所在,他们以及再往上的天地二宫中的宫仆皆是族中的上人。

“如今我也不必瞒你们了。先前我与云绰说过我乃族中中人,这是假话。我父乃句芒大神君属官,樕山氏天宫宰主,族长,常。”

羿郑重的转过身来,双手背后,似乎马上就有一股‘王霸之气’弥漫而出。继而眼珠子乱动,偷偷瞄这三人,发现他们全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顿时让羿有些泄气,马上原形毕露,恢复了原本不正经的模样。

双肩一塌,想来也正常,云绰隐居山林,黄矩不说,他当然不知道;黎氏又是如此闭塞的小族,天塌了都有高个的顶着,吃饭都吃不饱的它们也不会有心思关心这些。

而且刚才那为看着有些无奈表情的痴胖大叔只是有些寻常的富态,可没什么尊贵的排场,没有如云扈从,没有灵禽异兽,没有披金戴玉,只是寻常麻衣套靴,虽说身着麻衣本身就已经说明他的身份尊贵。

“先前并非刻意隐瞒,只是出门在外,艰难险阻。身处险地,不得不小心再小心,还请诸位见谅。”言毕躬身郑重一拜。

云绰有些无所谓,坦然受了他一拜,而蚩尤与丽女总感觉不应该就这么干站着,于是不自觉的就闪过了一边。

一些小小波澜,并未阻碍众人的步伐多久。

继续前行片刻,众人距离四舍登高许多,在接近顶峰处一座雄伟宫殿前停了下来。细细看向供电,白玉阶,青玉顶,盘龙陛,雕龙柱,千年松柏千株苍苍,万年修篁万节冉冉。石桥水光映森森,活水桥影流潺潺。

“这是天宫,专为迎神祭天,佐神教官之用。”

说罢示意众人转身,指着正对天宫,与天宫相差仿佛的一处所在说到。

“这是地宫,主司一应大小巫事。主赞、卜筮,筹算,庙祝,祈请,祛邪,祷神等皆出地宫。待明日有闲时再待你们来这二宫玩耍。”

说罢,头前先走,提步缓行。并未多走,众人在转过一个弯之后,另外一座宫殿出现在众人眼前,正当他们猜测这是什么宫时,羿开口介绍到:“这便是我家宅了。”

本以为又是一座什么宫殿的三人此时终于面露震惊的神色。呆呆的看着这与天地两宫相差仿佛的‘家宅’。这豪奢的宫殿到底耗费了多少天材地宝与人力去营造,只为了他们父子二人的住所?

一样的青碧琉璃,洁白宝玉;一样的小桥流水,青松修竹。与两宫相较,只形制较小罢了,其余皆是一般无二。

“说来这天地二宫只有我东洲樕山氏有,皆因上神赐宝册予我父,列为属官,这‘家宅’也是上神所赐宝居。只是我父觉得奉神而独居在此,有僭越,所以奏请神君,合全族之力再造了奉神殿,称宫,以为神官署理神事,请神迎神之用。”

“后来大巫祝典再得大神君赐宝册,同列属官,位于我父之下,族中就顺势再造了地宫。”

听得这些不算秘密的密辛,众人咂舌不已,显然不论什么人,对这些故往之事都是有兴趣的。

羿领着众人边走边说,走到了他口中的‘家宅’两丈高,丈五宽的门前,伸手一推,看着厚重无比的嵌金丝黄梅木刻纹九龙门就悄无声息的顺势洞开。

众人进得来,便有一四方坐,云龙身,琉璃顶的白玉照壁立于门后天井处。绕壁而过,面南坐北的堂门洞开,大堂内青玉案上各类瓜果鲜蔬早已齐备,案侧各有女奴伏地跪拜。

见得情景,云绰眉间一皱,心中十分不喜,只是碍于做客他人家中,只得隐忍。只是羿是何等人,在大族交通往来,自然擅长察言观色,于是便挥退了侍奉女奴。只示意众人自选案几入座,却也没忘了让宅中役兽奴仆为帝江与小花在天井中置备鲜食。

“方才我看云绰兄弟似乎十分不喜欢女奴,先前在黎族里,似乎对人牲亦有诸多厌恶?”

“我只是觉得即便使唤人,也不必做得如此卑下。至于人牲,我实在不明白祭祀难道就一定要献祭?人难道一定要凭借神的护佑才能活下去?”

感觉云绰的想法有一些不同与寻常人,羿皱了皱眉。

“奴仆不卑下?难道让家主卑下?先前与你说过,败者只有为奴,或者死。放眼天下,有哪个会甘愿辛辛苦苦打胜了,却迎回一个前堂高坐的主人?”

“我是说待他们好些。”

“待他们好些?不出一年,他们就会联合起来,造你的反。你看着这些不忍,说起来或许你不信,我也不忍,但是为什么我还是要如此对待他们?”

不出意料,云绰眉眼口鼻都在告诉羿:“我不信。”

“你可想过,为什么会有奴仆?并不是说败了就一定要为奴,不是这样的。只要你我愿意,可以让他们为工,为匠,为犁,为猎,甚至即使让奴仆成为天宫宫仆都可以,你要知晓,宫仆只有族中上人才有资格,同为仆,一个与神为仆,一个与人为奴,天差地别。只是如此做了,你知道会如何?”

“会如何?”

“不出半日,族中的工,匠,犁,猎,勇,官,老,全族上上下下都会联合起来造你的反,即便整个樕山氏是由我父一手造就,即便他有属官之身,也护不住你我,到时候挫骨扬灰都是轻的。”

云绰还是一脸的不相信。

“之所以会有奴,是因为一个部族,能得到的食物都是极有限的。或许在你眼里我的家宅是如此豪奢,那是因为有全族的供养缘故。你有没有想过,把我父的全部私产分给全族,他们能分到什么?或许是一餐饱饭,或许是一日饱饭,或许是一月饱饭,但绝不可能换来全族的衣食无忧。既然食物如此有限,若是身为败者的奴仆,也与本就堪堪饱腹的官舍工匠兵勇同寝同食,他们会同意?匠,犁,猎,勇,官,老会赞同?凭什么众人舍生忘死的击败了敌人,到头来却只与兵败的氏族分到同样的肉食?你让那些因丈夫、儿子、父亲死去的鳏、寡、孤、独怎么想?这些有功于氏族的人,到头来甚至不如兵败之人?孩子长大了甚至还要被他们欺辱?

如此一来,整个氏族就散了,而不能聚居的人族,在这个大荒里能做什么?即便是修行者,孤身一人也极可能葬身猛兽的腹中,何况寻常的老弱病残?”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羿将手中的青铜觚盛的果酒一饮而尽。

“是什么?”云绰没想到羿废了一大通口水,最后的结论是这些都不重要!

“上下有序,尊卑有别是神国所定的天地秩序!谁都不可违抗。”

“难道尊卑之别万世不易?”

“当然不是,就如同方才跪在你面前的女奴,或许百年千年后,便换成是你或是我的后人如此跪在她们的子嗣面前了。”

“隐忍,坚韧,不屈,厚积薄发。这些人族所独有的精气神,是我们在这泣血之地得以存活的最根本之处。我们人族都是靠着这些,才能熬到了今天。可即便如此,除了东洲之外的八洲,还不是视人族为蝼蚁,任意踩踏,前路渺渺无光。”

一语及此,羿的眼中也露出了晦暗的神色。只是片刻之后,自信的眼神再次从他的眼中透出。

“但是!我相信,终有一天,人族会凌驾于天下万族之上。今时今日它族施加在人族身上的苦难,人族必会百倍千倍还赠它族。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神灵,也不得不借助人族,才能维持祂们治下的这一方天地。”

看着羿顿生的豪气,云绰仍是如寻常一般,仿佛心湖都不见丝毫波动,只是那翘起的嘴角,让人感觉他的内心并不如面上一般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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