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住处,时间还不算太晚,本在宫内不便乱走动才是,可皇后主动关照说夏日太液池荷花盛开,夜间清凉怡人,让我可以去看看。
这机会不容错过,但我总觉得照各种套路来看,这宫里有湖必落水,我又纠结起来。
思来想去且不管这么多,总之那些定律都是针对女主的,跟我关系不大,先看看传说中的太液池风景如何。
且我是会游泳的,就是再落一次水,也能表演个五十米自由泳竞速自己上岸。
汝南王妃称头痛先睡下了,落月对宫中地形也不熟悉,我只好询问凤仪宫内宫女,自愿站出来一个小宫女说替我领路,我便让落月在宫里等着。
此刻大约晚上八点左右,我没有古代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习惯,正是精神头十足的时候。
小宫女在前面提着灯笼,或许是拿不准我性子,小心翼翼道:“公主,咱们走哪条路去太液池?从御花园穿过去路近些,但如今入了夏,那儿夜间难免有蚊虫。走凤仪宫到含元殿的大路远些,不过路平坦,也有许多人掌灯。”
我本想顺着她的话说就走大路,但细细思量,觉得不对劲。她话中目的性也太明显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宫女如此引导,一定有什么古怪。
于是我笑眯眯道:“还是走御花园吧,今日有些乏,躲懒走个近路。”
小宫女面色不改,领着我拐了个弯走向御花园。
我一心思考她到底有什么意图,进了御花园,越走她步伐越快,我顿感不妙,如今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好停下脚步藏身在一棵玉兰树后,偷偷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竟也没发现带的人不见了,走到一间亭子前行礼,“人带到了。”
此处角度不好,我只看得到不远处亭外小宫女的动作,亭内的人却看不见半点。
“哦?那人呢?”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小宫女往身后一看,见半个人影也无,吓得跪倒地上,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做事不周。”
男子声音听不出情绪,“确实该死,自己回去领罚。”
我吃惊,这可是皇后殿里的宫女,能为此人所用,还说罚就罚,莫不是玉朝那些人竟已潜伏如此深了?那我们要拔除玉朝势力,决非朝夕之功了啊。
小宫女走远了,我才见一个身影从亭中出来,月光下一袭白衣,飘飘欲仙,似乎他才是广寒宫那抱兔的仙子,只是不慎走入了人间,御花园精心修剪的一花一木,在他身边都显得庸俗刻意。
这样的人,仿佛看一眼就会让人屏住呼吸,无法移开视线。
“还不出来么?不会害你,我不是前朝余孽。”他转身看过来,语气温和,似乎早就发现了我,甚至看穿了我的想法。
我尴尬从树后探出头,一步一顿挪到石子路上。
那男子瞬息间行云流水般走过来,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仿佛是仙人踏云,又似乎凌波微步。
走近了就能瞧清他面目,眉飞入鬓,凤眼半阖,衬得上这天人之姿。而他音色与这副模样,实在不搭——平淡的没有记忆点。
“你肩上有一片落叶。”他兀自伸手来拂,在我回神之前已经捻着一片尚还翠绿的玉兰叶子站回了方才的位置,只余一片淡雅的荷叶香在我身侧浮动。
我脸不争气的红了,这哥们儿帅的有点犯规。
还好夜色朦胧,约莫盖住了我颊上绯红。半晌我才找回自己声音,“…阁下是?”
我吐字格外轻,生怕大声些便会惊扰了这一位如谪仙般的人,他就会化作云雾消散在月光下。
“时落尘。”
不等我想个句子夸一下他,他就自顾侧身错过我,“去太液池吧。”
我感觉他并无恶意,便跟在后面——其实脚步也有些不听使唤了,自顾地去追逐他的身影。
行至太液池旁,有一叶小舟。时落尘先提摆登舟,又回过身伸出一只手。
此时我对这位美男的耐受力已经慢慢建立起来,不复一开始丢了魂的模样,警惕起来:“干嘛?时间不早,我得回去了。”
时落尘始终伸着手,笑容浅淡,“观荷,你可赏个脸?”
我承认有被美色诱惑的成分,心中天人交战后终于搭上他那只手,借力跳上小舟,顿时船摇晃起来,惊得太液池湖面一片破碎琳琅。
他的手好凉啊。
这船过于朴素,连个能坐的位置都无,我只好站到舟尾平衡重量。
时落尘执起长篙,撑船向太液池那片盛放的荷去,夜风轻轻扬起他的衣裳,传来极细碎的铃铛声。
“阁下是拿定了让那婢子那么说,我便会多思从而走御花园近路么?”
我忍不住问他,现在他总不会把我当场扔湖里吧?
时落尘闻言一怔,长篙撞上船身,沉闷地发出“咣”地响,他才又恢复了动作。轻笑摇头道:“不是。”
我挑眉,“若是我走了大路呢?”
他回:“那你就不会染上玉兰香。”
……这时节根本不是玉兰开花的时候啊。
我一时语塞,如果我只有十六岁,一定会被撩得小鹿乱撞,可算上来到这里后的半年,我快二十四了,小鹿早就被整个烤成金黄了。
于是便相顾无言,直到他唤一声“到了”,神游在烤小鹿上的我才回过神。
原来已身处一片荷花中,暗香氤氲。
我半跪下,伸手去拂尚未盛放的花瓣尖。
“很美,不是吗?”时落尘问到。
我“嗯”着敷衍一声,花再美,迟早都要谢的。
他却不肯饶过我,复又问:“你觉得荷花如何?如它面上这般清雅么?”
我收回抚摸花瓣的手,托腮看他,“借用一句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时落尘怔怔望着那片未全开的荷,重复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生怕他以为这是我写的,连忙再强调:“是我借用的,我可没这么好文采。”
他笑起来,身披月色漫出的轻纱,似乎连时间都为他停驻,弹指间,荷花开谢了千百轮回,独他孑立太液池上,亘古不变。
哎,一直觉得崔不疑够好看了,怎么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美?基因要这么优秀吗…怪不得偶然听到有些文人骚客评价崔不疑是“庸脂俗粉”。
生怕他再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干脆先开口堵他嘴。
“我今日听闻了些往事,恰又身处宫中,便生出许多感慨。”
我望向时落尘,他却并不开口,只静静听我说。
“有个和大周差不多的国家,国号为唐,到第七代皇帝时,出现了一位美人……”
长恨歌凄美的故事被我娓娓道来。
“……后来,明皇回城路过马嵬坡,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回来看到满目旧景,太液芙蓉未央柳,无一不如从前模样,只是物是人非了。他如何不难过,思君不见,度日如年,贵妃却从未入梦相见。精诚所至,君王思念贵妃的心感动了一位道士,他在海上一座仙山之上寻得了贵妃。贵妃托道士带给明皇钿盒金钗,转达自己情意。道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惜啊,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讲完,歇了口气,问时落尘有何看法。
时落尘叹道:“太教人惋惜遗憾。一恨生离死别,二恨盛世不再,三恨情人难成眷属,终恨美满不得长久。”
我指尖捻下一片荷花瓣,浅嗅一口,“你倒不觉得是美色误国?”
他轻轻摇头,“你也不觉得的,不是么?”
见我含笑不语,他便继续说道:“美好之物,众人往之。误国的是欲,又怎会是美呢?”
这一叶扁舟靠在岸边时,已是月上中天。我略有困意,正要告辞,却突然想起自己不认路,只好求助时落尘领我回去。
他倒也不推诿,大大方方领着我到了凤仪宫前,我突然想起后宫怎可能有男子来去自如,左右看看无人,悄声询问:“你莫不是哪位皇子殿下,编了个假名字逗我玩的?”
时落尘似乎看穿了我的疑虑,浅笑道:“是真名,不过没几个人知道。”
我半倚在门柱上,抱臂道:“那他们怎么称呼你?”
凤仪宫门口悬着的两盏灯笼烛火幽微,但时落尘所站之处,连月色都格外优容,我瞧见他一双凤目抬起,乌黑深如古井。
“他们似乎都称我,国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