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又一次见到了她,而那个叫嚣着要出去的暴戾女子却不见,剩下位横飘半空的,被厚霜覆盖的女子仍旧教她颤栗。
她所畏惧的不是独名丘对她的利用,而是接下来她的失去,隐约猜测了那会是什么,凭什么呢?要牺牲她,她只是个无知胆大的小丫头,就算笔糊涂账追溯到前世今生又如何?任谁也不会甘心。
悠悠飘荡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近,秦苍苍喊叫着急欲闪躲,可身子几乎不是她自己的,怎么也使唤不动。
啊……
她融入她体内,犹若两个分离的玉玦经年后终于合契,有一道金芒生将她锯成两半,中间鸿沟拉长,拉长。她听见雷霆闪电,满地的尸体,血袍污皱了的少年,森冷的大殿,飞觞醉宴,鲜血,华袍,杯盘碎地,冥冥中有一支长箭,刺破肌肤,咬允热血!
秦苍苍瞪直了眼,清醒。
“莫动”,宁姜正低头给她包扎臂上的伤口,她眼珠子笨钝地转到宁姜脸上,看到她平日姽婳的容颜初染了雪色,想为昨夜捡回她的一条小命费了不少气力。
秦苍苍淡漠地望着她一句话也未说。
尔后,伤口清理妥当,宁姜起身转头欲走,秦苍苍闭了眼,问:“你们是要去哪?”
“蓠。”
“把我从此关进去?”宁姜未答,水晶帘啪啦作响。
秦苍苍睁眼,怔怔躺着,死的气息无孔不入,没人知道她想起了什么,那张脸比往日陡增了些诡异。
蓠位于颜国西北,充斥广袤戈壁,一年中大半日子冷如秋风冬卷凋敝,戈壁深处涛涛流经漓江畔,涅槃台孤高耸立,它是不为人知的,千年了,任刺辣辣的风一遍一遍日复年刮卷。
肃杀的风从那里扫过,秦苍苍平白打了个寒噤。马车缓缓移动,脚下的路渐渐飞快倒退,清嶂隐隐迢迢分不清远近,岔路口的另一条道上,一队人马满载而行。
这辆车内,静默地快天寒地冻,子楼尴尬地启唇施礼道:“秦姑娘,昨夜一掌,实在抱歉。”
“事出紧急,有什么的?苍苍还得多谢你的救命之恩。”秦苍苍倒没对他撂挑子。
“姑娘可知那姐妹为何人委派?”
“不知,你既知其是姐妹还来问我,不嫌多此一举?”
宁姜目视子楼,寓意不明。
轻骑、马车、小队兵马赶超过去,隆隆作响,秦苍苍没来得及分辨宁姜那一眼的深意。
子楼接下来道:“难怪他会痛下杀手,我们千算万算唯独漏了他,师傅不知是否知晓?”
宁姜摇头,“那个人心机叵测,百年之久了,师傅他怎还会记在心上。”
秦苍苍闭目将脸隐入暗影,嘴角微微上翘起个讥讽的笑弧。
适才匆匆而过的车队间,最宽敞华丽的一顶,男子阅览大沓的牒文,阅完后一札一扎扔掷,下侧跪着的奴仆将其全放入火盆烧毁。
“大人”,一官员在帐近旁叩首。
“蓠沿途还有别的驿站?那一家是最近的了?”
“是的,大人。”
“颜国可有来信?”
“禀大人,还未。”
“就在蓠境驿站停驻”男子沉吟道,吩咐他退下。
日暮时分,蓠地驿站,秦苍苍甫一下车,便瞥见宁姜死水一泓的脸腾起细浪。
男子博冠华袍,腰间紫绶黄珪,修颀宜姿,立观下属们搬卸行李,见得他们,微微颔首,贵气逼人。
他们与他擦肩而过,唯秦苍苍与宁姜眼神有异。
蓠唯一一家驿站。子楼与宁姜只得冒着曝露行踪的危险留住一晚。
驿丞一个时辰内见着了合着比十年来入宿的客人还多,喜得慌里慌张几乎泪眼汪汪了。
物食紧缺,栈内灯再擦还是昏黄半明,桐油浑浊的紧,陈旧甚至稍显得破败了。
“各位大人这边请,上好的厢房,上好的,请请请。”
那位贵公子却是举止威仪,未露一词。
喜得一跳一走的小衙差引得秦苍苍一行人上楼,奇服怪异模样颇教不少人侧目。
“今儿个是甚麽好日子,嘿,俺吃了十几年的窝头还是第一遭见着这么多人,还个顶个的大人物!”小衙差招呼他们入到客房。
“我们赶路累了劳烦官差兄弟将饭食送上来。”宁姜打发了几两银子,小衙差连声答应着高高兴兴去了。
楼下大堂里,闹闹哄哄,饭香酒冽,碗筷叮当,没了那贵公子劈天压迫的气势,大家伙儿甚是自在放松,间杂有调笑刚上楼的几个女子容貌如何如何的说。
宁姜带胧月入了隔壁房静修,子楼貌似打算赖皮迟迟不走,撩袍坐榻上,摆起盘棋以有恃无恐之态巴巴望着秦苍苍。
秦苍苍脸抽动了一瞬,自觉地捏一粒棋子落下,这少年论谋智八百个她也是斗不过的,性情更不用说,难捉摸地透,但是他那双清亮灿然时有火光从黑夜闪滑的眼与凌卓萧无异。
“苍苍无话要与子楼说?”他神神在在地落下一子。
秦苍苍无语地瞟他一眼,“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吗?”
“姑娘聪敏。”
“哼,再聪明也还是载到了你们手里!”秦苍苍心内暗骂。
“姑娘似对那位青年公子犹感兴趣?”
“不,该是宁姜才对,你知道他是谁?”秦苍苍棋下得漏洞百出。
“韶国三大夫之首,司徒辛毅。”
秦苍苍神色淡淡,“宁姜……”
“这你当亲自去问,她兴许会告诉你,陈年旧事罢了。”
秦苍苍不置可否,“明日我……”这句话陡泄露她心底的挣扎不安。
“姑娘,我与宁姜会从旁鼎力协助,关乎苍生的大事不可马虎。”
放屁!关乎苍生?说得好一派冠冕堂皇!秦苍苍直希冀发生点什么事好打乱眼前这一切恨恶的局面,可梆子声一过,她臂膀酸痛地醒来,一夜平平安安,天色大亮。
子楼还独自盯着棋局,动都不动,见她醒来,下榻行礼。
“请。”
秦苍苍真真倍感凄凉。
宁姜下制的摄魂阵困了白姌二人一天一夜,徒作挣扎,铁打的人也疲态尽显。白姌明显体力不支,呆呆怔怔地跪了地上,白姝游魂般飘来飞去,到处碰壁。
清晨水露沾湿了罗群发鬓,太阳眼见得快要升起,这阵慢慢消去了。
“呵呵呵……”尖细的笑由远及近,邢乌款款行来,比个妙龄女子还娉婷袅娜,猿臂大汉臭着脸跟在他身后。
“哟,妹妹们,好生狼狈呀,这是怎么了呢?”兰花指捏得是风情万种,“主子可说了,这次刺杀还不成功,你们就归咱们了。”那双眼,潋滟含情,“好久未进补了,想必你们的滋味也是不错的。”
“啰嗦个什么劲儿,上啊!”毒崖听他调情样的嗲里嗲气冒火的很。
“讨厌,就不知道怜香惜玉一下下。”邢乌腰肢一扭,一把银丝软剑在手,直指白姝,魔魇的白姝更加疯狂错乱拿命来拼。毒崖早先抡了个板斧劈去,白姌避得十分惊险。
“啊……”恐怖之极的一声尖叫,邢乌死白的手上被白姝的利甲划出道血痕,“毒崖,给我解决这个!”他天塌了似的怒得抓狂。
毒崖哼了一声,板斧生风,朝白姝拦腰砍去。
白姌见此一幕,金瞳里复涌流,泪雨涟涟,“用这强弩去杀她,仅一箭,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去则无回。”
她对他倾尽了所有,她的,卑入尘埃的爱,他拂尘一般扫开,一刀刀割碎的,是她千疮百孔的不该。
“去则无回!”“去则无回!”白姝被二人缠斗,血溢洒了却仍疯癫至斯。
她颤抖地拾起地上的强弩,金瞳灼烧,痛。
她发出一声长而嘶哑的哀鸣,松手,箭离弦。
嘣!
邢乌与毒崖回头,金箭冲出,半途折回,白姌倒地。
血泉涌喷流,那一箭,穿胸而过,“去则无回”,她明白了,终是,明白了。
眼白色蝙蝠像是饥饿已久,蓦一见到美食,朝白姌俯冲下去。
秦苍苍打开门,宁姜早站立楼道,她脸上恍惚的神情匆匆收敛时,秦苍苍尽收眼底。
“启程罢”她面沉若水道。
木板楼,踩踏上,咯吱细响,驿站外众人忙碌喧哗,秦苍苍与宁姜并肩而行,走下楼梯,“我不介意知道你的故事”她将声音放得很低。
“那不是故事,是事实。”宁姜清冷一语。
“哦,是苍苍天真了?”
她们下至大堂,趋步而过,“你知道我其实最讨厌你吗?”秦苍苍失意兼微怨,道。
“知道”,她让她失望,错丢一个做朋友的机会。“我与胧月是韶国伯候之女,曾经显贵一时”宁姜突冒出的话语,不知何意,“我与辛毅自小一处长大。”
此话一出,他们到了驿站外,宁姜噤声垂头,那位贵公子亦立于院中望群人清点车箱,他的五官挺直分明,眼眶微陷,目幽深寒漠。
秦苍苍夹在中间,从他身旁走过,她嗅到微妙的气息。
没有谁多看谁一眼,布帘一放,光线陡暗宁姜背对了车窗而坐。
“我,曾认他是我的良人。”车微晃摇驶动,一缕碎发下垂难遮住不堪的容颜,伤色小心隐在了半明半暗之间,离他越来越远。
年少的她不一样心高气傲,一朝家毁人亡与妹妹觅死未果幸师傅相救,纵再高的心气也被打散消弭了。这些年她过得无欲无求。
“胧月的样子?”秦苍苍心里泛起一丝伤痛,可是她不会向这个女子道歉。
“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我求师傅施的咒术,她的魂魄不全。”
秦苍苍哑口,她不能想望有一日与凌卓萧成陌路,车外的黄沙细细随风灌进来,车窗布帘无缘故地松垂遮住,黄沙浩浩然被疾风席卷,戈壁肃杀千里。也许千万年前它还是沧海一片,也许多年前这里征战杀伐,白骨垒垒。
马车驶得远了,远入到漫天风尘里,消失不见。
此时千军正厮杀激战于蓠北境,峡谷两军一遇,折戟扬刀,短兵相接,旌旗纷乱人眼,血浸染了黄土战鼓频擂。
高坡马上的少年,静淡地俯视,沉吟了会,从箭筒里抽弓,搭箭,三矢齐发!
首领头胸贯穿倒下马,敌军大乱,他身后的众官员瞠目,面面相觑。
“报……”一人跳下马跪地,少年作一手势。
“韶国上卿司徒辛毅大人以使者身份来访,已至蓠地驿站。”
战场尸骸枕藉,稀落人廖。
“拔营”他淡道,挥鞭俯冲下坡,收兵鸣铎声震响,铁铠霍霍,整军飞速。
同时山谷的另一方无垠的大戈壁上,一辆马车幽冥地若隐若现于漫天黄沙。
千军潮水般涌至了驿站,无情地踏起尘沙滚滚,枣红烈马从万戟千骑中驰骋掠过,马蹄声哒哒。
少年下马,解下蓬衣,霁颜迎向司徒辛毅,“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否?”
辛毅讶异之情一闪,倒也不施礼,只背了手浅笑道:“如此着急见着我?”
少年却肃脸朝辛毅一拜,司徒忙扶住,“君臣有别,不可僭越。”不过这规矩,他自己倒是划外头去了。
“辛毅大恩,洵应当的,缔约之事还多亏了你。”
“以你我情谊何须如此,颜国几十年荒败,你的责任才最重。”
少年点头,“然也。”
“在尧国你假意借兵,甘心去碰一鼻子灰,原来真委实要找我出手,你可就算的到我能劝动韶君?”辛毅含笑。
“洵自小便记得辛毅的谋略纵横,你哪会坐视不理。”
辛毅无奈地摇头,还好意思夸,自己被他摆了一道,介入这么个纷争,怕是又得劳心劳力一阵子了,诸侯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你这是从何而来?”
“剿杀最后一批乱贼,不想正听闻你也在这里。”颜洵说得漫不经心。
司徒心暗赞了句,消息到灵通,才刚上位便能有这番能耐。
少年环视院中,总觉心中不畅,蹙眉问战战兢兢的驿丞,“驿站内近日可有些来路不明的人物投宿?”
“禀小侯爷,没有,仅使者大人这一拨。”
子楼宁姜是略施了小计瞒天过海去的,驿丞、小衙差暂时怎想的起来。
司徒辛毅忽忆起两番与他错身的几个女子,正欲说话,有人至凌卓萧近旁耳语了几句,凌卓萧面色一沉,对他含歉道:“宫中有急事,容洵先行一步,伯施。”
“臣在”,一文臣出列拱手道。
“便由你替孤接迎司徒大人。”
“臣领命。”
司徒辛毅微一施礼,凌卓萧复骑了马,一路扬尘而去。
飘荡浮沉了那么久,终于尘埃落定,叶委于地,秦苍苍迷茫地望着眼前苍深鸦黑的几座高台,不知所措。
“进去吧”,宁姜轻道,声音绵渺,大门吱呀缓缓打开,她的脚步轻移陷入了个从此后永无翻身之日的险境。
眼前更暗了,门关上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她心上,震得人直欲昏然流泪。
高台修筑地怪异突兀,各上古奇兽分置于角,穆重的几座屋宇纤绝无尘,昂扬的嘴脸,她好似还入不了它的眼,这整个茫茫的大戈壁,它在又不在其腹地,涅槃台周围充漾着水样的结界,世上的一切风雨都与它无关,只与玘王宫遥遥相对。
独名丘在玘王宫空空的躯壳内穿行绕步,去面对个难堪奢侈的所在。
临忧居,他望了望意气飞扬的三个大字,举步,停住,又抬头,低首,终究是用力一推,门呜呀打开,内院冲进眼来,他听见前世的风吹送肩头,但闻不到她的气息,花徒空落了衣袍,又无力滑下。
三百年了,桃花依旧芳菲含笑,他站在庭中痴呆凝望,为何当初的他们可以笑得那般纯美无虑?世间所有的太息化作尘埃一粒粒一颗颗飞满他的发鬓,他不记得了她的清歌。
“小丘,你说咱们今日吃什么好?”黄裳少女将竹简哗啦一扔,打着商量道,巧笑倩兮。
“公子一不在,你便想着法儿揩油,若我……”未冠少年赶紧地抱回竹简宝贝得不行,这可是宫中藏书。
“你才不会,辜大哥从校场往这边来呢!”少女回顾了粉嫩桃花香海,老大的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