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知道,又胡诌?”少年撇嘴,偌大的玘王宫中也就他成她经久不衰的逗乐了。
“谁有心思跟你耍着玩,是我昨儿个特邀了辜大哥来我临忧居煮酒论舒的。”少女呵呵笑,手状似无意地拨弄枝条。
“咦,小丘啊,快看,你大哥!”
少年刷地站起整衣正服,少女趁机将手一放,枝条弹回,横打在少年如玉面庞,真的个姹紫嫣红一片。
“施临忧!”少年将竹简掷地,管什么宝贝不宝贝,“你给我站住!”变身泼妇,骂追人去也。
少女捏鼻子,细声娇腻腻地学舌,“就不站住,就不站住,气死你,气死你!”少女把个鬼脸做的千变万化,直嫌火候不够,添了一把又一把柴禾。
少年面皮子涨红,捋袖目放狼光,“我今日不教训你……”
少女提了裙便跑,该死的,他竟用轻功对付她,明摆着欺她不会武功么?其实她没想错,凭少年之力,一招便抓小鸡似的捏了她在手心里,可他偏偏欲擒故纵让她跑了两圈整个玘王宫后山,他饶有兴趣地看她,裙裾摇曳着满天春色,蓬发乱鬓,她稀里糊涂地跑回了临忧居,在绊倒门槛之际投入个让她甘愿永世沉沦的怀抱。
“舒!”她抬眼,惊喜莫可名状,环抱着她的人,一张俊脸臭得八万里的人都避而远之。
少年适时跳出,行礼,“公子!”
“啊!”少女一惊躲到男子背后。
独名辜在另一侧深低了头,双肩颤抖,笑得可够欢的!
少年心里被填塞得满满,他懒得去探究其中原因。
少女探出头对他得意挑衅地笑,漫如春山,这笑定格,定格在水面,风蓦一吹,就皱了,碎了。
他听见有花雨扑簌委地的声音。
凌卓萧达至宫门口宫门外时,秦苍苍正坐高台间细细地挑起琴弦,这还是跟她老姐学的,淫威压迫下勉强学的几曲罢了,姐姐应该跟师傅在祁山学艺了吧,她想起她怒而扭结变样的脸,欲笑先颦,弦入哀音。
凌卓萧下马直冲后宫,他将凌霄关在那里掩人耳目。
“宁姜,解阵,我需做些什么?”她问,宁姜放下书,“你先将琴学个七八成。”
“难道还要通六艺不成?”
子楼代宁姜颔首。
凌卓萧不顾跪了一地的宫人,曲折转入轩阁间,脚步在最后一阶停住。
秦苍苍面色未动,“还有呢?”
弦上幻生出北雁一行,飞上青天,追觅所爱及栖息之地。
凌卓萧冷狠了问:“我父王病势如何?”
众医官跪地磕头,“侯爷节哀。”他撕扯了袍带,疾步踏入阁中。
凌霄或者是颜国国主,形容枯槁地直挺了躺在榻上,嘴喃喃断续地低唤着什么。
“蔺如,蔺如……”凌卓萧跪至了榻前。
秦苍苍轻拢慢捻,双手翻飞续音,“我们会传授你玄门所学之术,之后再从长计议。”
琴音秋色瑟渺,清霜后梧桐半死,芙蓉泣露。
“蔺如啊,我错了,你,你不见我,不见见我?”他无余力注意儿子的塌下长跪。
“蔺如……”凌霄眼珠艰难地转动,“蔺……”眼倏闭了。
秦苍苍复挑离弦,清商乍调出,昆山玉碎,风雨如晦,凤凰吟叫而踟蹰不飞,梧桐叶,一层层,血色蔓延,触目惊心。
凌卓萧轻轻拉上锦被,磕头三拜,他的父王,颜霄,一生追慕伊人,甚至不惜弃了江山空废三千后宫,隐姓埋名十六年默守在所爱女子的身侧,他终还是沉不住气毁了秦夫人,癫狂地又在事迹败露后计杀秦煦远,他什么也没得到,爱恨一场空,只剩了残局给他。
他与秦家,与苍苍。
并非善始,到底也不会善终。
颤音余韵未了,秦苍苍即拾起几本琴谱抱了琴回房。铜雀台困锁二乔,美人倾覆天下,红颜一战枯骨,可她既非美人也不是红颜。
宁姜望一眼秦苍苍寥落的背影,起身道:“其实我不明白,师傅为何定要再寻出苍苍违背公子舒当初的旨意。”
“他活得太寂寞”,子楼刀笔刻下字迹,揩掉竹简上残留的碎屑,“几百年早已成魔。”
华旸咸熙十年仲夏,颜新主登位,各国纷遣使者来贺,一时间,颜国中都,华盖云集,佳气红尘暗天而起。
风和日丽,青柳夹道,几辆马车驰于平旷的官道。
“大人,请移步。”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人至前微躬身道“吾主已等于主殿。”
“有劳”司徒辛毅下得车,一身金紫绶袍,凌云都雅。
“韶国使臣入见。”传声一遍一遍传响宫内外,司徒辛毅趋步上殿,众文臣武将持芴分立左右。
殿上少年华服高坐,面若刀削,眼下皆芸芸结冰的湖面景象,诸使臣心思各异,怀揣了鬼胎隔岸观火。
司徒辛毅配合了他将这场戏演到底,捧文书,高拜。
众,皆哗然,讪讪示好愿与颜结交。
帝遂赐封公子洵为定候,历史的齿轮开始疯狂运转。
那夜隆宴酣畅,笙歌曼舞正妖娆时,有侍者奉信而来,据《颜书》记载,国主当场失态,竟掷杯而去,余人默然相觑,独韶上卿司徒辛毅斟酒含笑未语。
白姌醒来时,室内灯光惨淡,油将耗尽,全身撕裂一般地疼痛,下视胸口,却见其已结痂。
“姝儿!”白姌下床,一木板一破桌旧灯,“姝儿!”她此时发现这是个山洞,灯台下压有一纸,她抽出凑近了细看,“你妹妹我已带走,勿挂。”
摸索走至洞口甫见阳光,白姌倏地低头,眼内烧刺感又起,金瞳并未消褪,她也还死不了,拐过几条小径,眼前开阔了条大道,延伸至天的尽头,白姌用苍凉的指尖扶了扶凌乱的发鬓,落寞一身,萧索岑寂,去路退路都堵上层峦叠嶂,阴凉凉的风吹腾起荞麦花白雪香浪,道路上马蹄如捶鼓,奔腾而来。
悍马刹至她近前,少年勒马凌霜下视,白姌漠然对之。
“秦苍苍”,她还是开口,“被人挟持,在颜国。”
“我差点杀了她。”
齐邺并无有任何回应,但他那样的眼神教她没又来的心颤了一阵阵。她突然看见他背后的细长包裹,失声叫道:“你,你疯了!那东西……”
“借来玩赏一番而已,你何必大惊小怪。”齐邺将话说得轻描淡写。
怎么可能?
“告诉你主人,那笔帐,我会替她讨。”齐邺狠抽鞭飞速地扬尘而去,他朝的是华旸西北,而颜国在东。
白姌摊手呆呆怔住,不知道这乱该会要如何收场?一个殇字可能融注所有的纠缠?那她自己呢,轻贱,肮脏,遂还是选了北方京路,踽踽独行,遥遥无期的是什么,有谁理会的过来?
高台琉瓦,可堪纵情鸟瞰整个荒漠,黄裙颭动,猎猎的衣角随了风吻上发。
秦苍苍摆琴于膝上,随意地挑弄,“第一次我与你下棋时其实我近乎懵懂。”
女子端站头望向远方,结界挡了黄沙阻不去清风,“真是误打误撞?”她的声音平平滑过几万年都不见其有丝倾斜。
“也不全是,我,对它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见过。”秦苍苍眯眼闪现迷惑,这两年她就整整活在一个谜中,怎么也挣扎不出,狼狈而无力。她喜欢上时常来屋顶坐坐。
“青耶是谁?”拖了两年后她开口问,麻木的神情。“结阵之人?那个书中写的玄门忘殇阵为她所创?”
“是,她封印了整个玘,将芜城打入枉死境地,连师傅也不找不到芜城被隐匿的地方,还有关在城内的人,包括青耶她自己。”宁姜坐了下来,她突然有点累。
“你说公子舒还活着么?”秦苍苍惝恍地问。
“不知。”
“他又与我有何关联?”
“师傅不情愿你知道,你会渐悟的,我介入不了三百年前的纷争,子楼与我只是玘的守护者”,宁姜道。
“哼,他怕我有一天会知道什么对他不利?”秦苍苍胡乱地挑起琴弦,“哈,你们给我挑的琴竟会饮血”,语出冷霜平铺直叙,她手被琴弦割破渗出血,滴在青弦上转瞬无痕。
宁姜眼露诧异,却分明在意料之中。
她冷冷含笑地讥讽,“想以我血喂养它将来好用来对付青耶?”“呵,不错。”她甩袖铿琤扫弹而过,拂乱了棋局错落开烟花三月,结局并不分明。
宁姜转身无言地下去了。留秦苍苍独自翻挑琴弦,对一泓无月无夜的浩浩天地。沙刺不进她眼里,泪显得分外卑微可耻。
颜国,中都,高楼朱栏,华服锦绣日益枯萎,干涸的岁月在楼下层层堆云的雪梨花间摇摇欲坠,未有累赘的一味轻浮花絮。
“两年了,倾尽颜国查探之力竟还未拾获到消息”,颜洵语含冰棱。
“属下恳请至其余六国寻探。”男子劲装窄袖,赑屃而不失文气。
“不用了,我亲自去寻她”,颜洵道。
“君上……”男子欲劝。
男子迈步已下楼,“弘落,你先去安排相关事宜,即日出发。”
“是。”
秦苍苍在屋内对了面冷硬的墙发呆,前面摆了洗漱用具,铜镜里她的面容模糊不堪,铜盆内水静凝无涟漪。
“占卜之事,用蓍草还是夜观星相?”她想起问子楼的只言片语。
“皆不是,玄门相异于巫术,卜卦之物随手取之。”
她试着靠近铜盆,适才在屋顶上伤到的手愈合很慢,牙狠狠一咬,鲜血很快渗了出来,她咸洒了盆内,记得宁姜的教授运功在其中划了几道怪异突兀的图形,她闭眼用心神细观。
宁姜席地而坐与子楼攀谈,骤听得哐当乍响,她即长身走入秦苍苍屋内,秦苍苍震骇地冲出,“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苍苍,你……”
“啊……”她惊怒,一把推倒宁姜疯跑。
“苍苍”子楼甚觉不妙。
秦苍苍顺着长长的复道奔跑于高台,裙袍四处点点沾染了血水,红的烈焰触目,轰塌尽尘涯,她的爱恨颠倒了洪荒。
“不会的,不,我爹好好的,刚过的生辰,怎么会?”秦苍苍魔魇般冲下高台云梯。血色残阳里,她看见了姐姐抱了爹的冰冷尸首嚎啕,她当时在干什么,干什么?
“她知道了”子楼低低道,“虽然迟了两年,可是疼痛更剧。”
宁姜踉跄站起,她的眼朦胧,亦记起了不该存留的往事。
秦苍苍一头撞至结界,被弹倒狠摔在地,“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吧!子楼,宁姜!放我回家!”她猛回了头哀向高台上,泪雨纷涟,她等来是教她如此不堪的回报,迟了两年!
“宁姜,那是我爹啊,我的生身父亲!放我出去!爹……”她的撕心裂肺原来是罪有应得悔之已晚,爹放她闯荡江湖离开是故意安排好的?瞒着她的?
她站起来一次次冲撞结界,全抛了她会武的事,站起后又撞,泪的苦味,滴滴灼烧深至骨髓。
宁姜别开眼,不看。子楼伫立无声。
“我要回家!爹爹,放我去见他!子楼,宁姜!放我出去啊!”秦苍苍狂乱地喊叫。
这个曾经烂漫天真的少女如今被腐蚀浸染的干净究竟是谁之过?子楼望了望百年来静寂幽古的涅槃台,一如玘王宫是死而冷血的,谁又指使的谁呢?佛前罪孽轮回池谁也洗不清。
“爹,苍苍不孝,苍苍该死!爹……”
“就让她替我放纵一回吧。”宁姜吞咽了声音,开启结界。
“你不怕她有一日更悔,甚而万劫不复。”子楼轻语。
“让她去吧,你不明白,女子心中的恨有多湮没天地的毁力。”她垂落的发鬓风里狼狈,天际吟回荡起首自苍茫大漠升起,飘到废墟里的挽歌。
光破开道裂痕,秦苍苍擦干泪,看了一眼宁姜冲入漫漫黄尘。奔赴火海那又如何?浮沉的节序剥落层层伤意,情之所系的碎片,她会竭尽一生去追逐。
子楼嘴角溢出丝笑意,青濛苍穹下的歧路,他们个个走失,包括他自己,牵扯得漂乱了行程。人生,几回放纵恣意?
“师傅会作何想?”宁姜问。
“谁管?”
南国,台柳镇,旧日喧哗依旧流转,水样漫漫涔涔,她的身侧穿梭过纷纷的人往又人来,故事犹落叶焚烧在心,隔了几条街,她徘徊,走了又走,近乡情切。
天色息影,幽黑的夜雾侵袭。
她还是没有跨过那条街。
人潮一拨拨未见有减少,她的脸不堪地埋入阴影,灯火阑珊的美总是教人断肠。
一把精致的纸扇伸到了她的下巴下,“哟,小娘子,独个儿呢?莫不是被哪个没良心的狗崽子弃了?”
穿着富贵华丽的矮胖男人,眯眯笑,浑身爬满了虱子似的老不自在地跃跃欲试样。
秦苍苍抬步就走。
“小娘子,给相公我看看怎么的娇模样嘛!”暴富男人一把拦住秦苍苍,手不规矩地摸上人家凹凸的曲线。
秦苍苍躲开,欲快步,头始终未抬。
几个护院的强壮汉子挡住了去路。
“嘿嘿,有点意思,我喜欢,来嘛,小娘子,让相公爽爽怎样啊?哦哈哈哈!”
他伸了又圆又大萝卜手抓去。
“呜哇!”
五爪齐断。
秦苍苍倏又抓了男人衣襟,运掌凝力欲一掌打去,半途突触到了什么,改为踢了一脚,便转身离开。
男人痛苦地飞倒地下吐血,几个护院汉子傻愣愣得你望我我望你。
“唉哟,气……气死我了。来人啊,我要告官!欺负老实百姓呐!唉哟娘欸!”
秦苍苍眼内霜冰流霰,适才那个男人脖颈处有个祁山暗门的图印,怎么,连素来不理江湖事的祁山也干起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来了,她可不信那男人是祁山的,如果是……
秦苍苍猛停了步,被震地倒退,几乎站立不稳。
原来,连双脚都还记得回家的路;原来,她是真的退缩了。
秦家只剩了几面破墙,一片瓦砾荒草,荆棘里开满野花,月下幽亮亮的白花触目惊心。
秦苍苍孑然,惝恍。
身后摇晃步步艰难痛苦走来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经过她身边后,倒在她面前,抽把大刀,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