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泼洒了她的脸,她连眨都未眨,血滴子斑斑痕迹。
陆续又有几个男子鬼冥里走出一般,经过她面前,至秦府残垣割腕、挖心、捅肚。
喊叫声凄厉恐怖,却没有一人停下,一个个飞蛾扑火地将血汩汩放干。
秦苍苍无力地跪倒,血漫溢浸染衣裙,凄迷诡谲,她不管不顾,头低至尘埃再也触不到暖意,头下苍野熊熊燃起。
十指,渐渐扣入深土,多少血也偿还不尽,痉挛心结收紧,拧痛。
血腥味浓重,催人呕吐。秦苍苍懒得去理会这诡异事情的原委。
夜,似乎已深,冷冷寒气,连连刺来。她听见有衣袍在草上拖动的声音。
游隋在距几尺的地方定住,走却不决,有苦味舌尖漫延,虽看不着头,但那身淡黄的衣裙,他是不会认错的。
“师傅”秦苍苍忽然喊,两行清泪地仰望了他,月下她的脸模糊不再光洁,“我爹真的走了?”
“是”游隋闭眼答。
她泪流得更凶,“埋在哪?”
“你娘坟侧。”
“那便好”,秦苍苍擦干了泪,脸一瞬即消逝了悲哀。
她变了,也学会了隐藏,游隋心道,也知道这无可阻止。
“姐姐呢?”
“她,她安好,去了颜国。”游隋轻轻答。
秦苍苍点头,站起,“我要跟您走。”
“好”,他未敢看她纤弱的削肩与曾经娇妍的容颜。
俩人一前一后走入沉沉夜色,谁也没有再回头。
那个肥胖男人被抬到自家门前时,任左正从这经过,他的嗅觉异于常人,总感觉有股熟悉的气息萦绕。
“啊啊,你轻点,想痛死你家老爷我!”男人手足乱舞地嗷叫。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人抬回府,任左视向那群人,心思虑重,这股极淡极淡的甜香,他,在何时何地……
犹豫了会,他继续赶路,此次台柳镇之行,却不是为了秦家。远远地望见游隋,任左跪地行礼。
“任左拜见游先生。”
游隋闲闲背了手,望见来人似乎是在他意料之中。
“先生,请勿再推辞了,吾主如何等得起。”他追着求了他一路,游隋这一路来好似都在戏耍他一般,从未认真理会过。
秦苍苍见任左言辞恳切,不甚明白地望向游隋,也不多问,这还得多亏了两年来宁姜子楼的精心教诲,她的老毛病改了不少。
“苍苍,他病了。”游隋对秦苍苍道,投以询问的眼神,此事就让她来做主吧。
秦苍苍看向任左,记得从前的赠药之恩,好像,还不止这些,她知道是谁了,心有一忽儿的颤抖,“我们去吧,师傅。”
任左兴奋地抬头,“多谢!”身子一松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还有血腥味。
一个越步跨到秦府残骸,见血染遍地,尸骸惧人,他豁地想起是谁的香气来。
“请二位明日一早镇渡口相候,任左突有急事,先行告退。”匆匆话完,他便急行不见了人影。
这个任左倒是还如以前一样来去如风,秦苍苍心道,一下莫名闯入脑海的人,让她的心平静不少,卓萧,她何时才能再见他,名世山庄,早在两年前已只剩了一座空院,杂芜丛生。连周围的居民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令人觉疑云重重,看来她错过了不少好戏。
任左赶去的方向正是曾调戏过秦苍苍的矮胖男人,其府门大开,仅一个时辰便换了副天地般,气死森寂,府内并不见任何人,任左寻至主院,一卧房内,见到了那人。纵是见惯了血腥的任左甫一见此景象也倒抽口凉气。
胖男人躺床上,面上纵横了无数条深深的刀痕,往下视之,肚腹大开,血和肠流泻一地,内脏皆无,脖颈处赫然一个足有半个拳头的窟窿,血已流干了。
虽然房内家财尽空,但打劫也还不至于如此狠毒吧,她?他始终不能相信,垂了头,任左封了密信传书到官衙,于情,还是于理,也许前者的魅力来得更大,任左暗暗耻笑自己,疯了罢,她岂是自己能够染指的。那股甜香?只曾在他怀里停留过一瞬。
他跳上房顶,走了。
后来回想时才知道悔从那时起便成一把凶器,预备好了给来年的他,割裂破碎前事。
翌日,青碧郁郁绿岸,江河平阔,春风遥遥随流水,舒卷的浮云纯白爽心。日头才刚冒出来,渡口的热闹就已赶得上街市。
任左已备好了一艘楼船,不大的。
秦苍苍站在船头定定地望了繁忙的人群好久,游隋在淳淳阳光下,随意地斟茶品茗。
“这些细小而随处可见的琐事为何我以往不甚往心头去,而今日却觉得如此珍贵?”她轻轻问游隋。
“你长大了,苍苍,他们的路各有个的方向各有各自的归宿。你羡慕什么?”
“不,刺眼,想毁了它。”秦苍苍话带狠厉。
游隋抬眼一望渡口,“他们有他们的困苦。”
“那你有吗?”秦苍苍问。
“有,曾经很多。”
“现今?”离得远了,秦苍苍使劲睁了眼望渡口,不是等人来。她永生不想回来了,最后好好看一眼罢。可是风嘲笑地吹乱发,遮挡双眼。
“现今更多了,你知道,残存者活着比死了的还难。”他这句话刺痛秦苍苍,亦不知为何也要自残下,难道这样便好受些?他最近有自虐倾向了?
秦苍苍脸冰冰的,只满心台柳镇,爱恨都留在了那里,今后何去何从,该作却作不下决断。
“跟我学医去罢,可好?”游隋放下碧瓷茶杯道。
“好”,秦苍苍终于收回视线,坐下,“华旸京都么?很是期待。”那末我该思如何报仇?姐姐那样骄傲的人是不会轻易罢休的,昨夜奇异自戕的人该是姐姐的手笔吧,的确,姐姐曾骂过自己软弱,她如今倒是看清了自己这幅嘴脸了,报仇啊,报仇,想一想就觉得窒息疼痛,毁了秦家全族么?好呀!
游隋未再多言,靠仇恨活下去的人,这世上林林总总,他也算一个吧?
“等京都之事过后再言报仇的事好么?”游隋想不清缘由就是要将真相延后。
“为何?”,秦苍苍是不比秦莞来的激烈爱憎分明,但从来也不会含糊按常理行事。
“你姐姐不会允许”,游隋颇无奈道。
秦苍苍不说话,“姐姐在颜国做甚?”
“报仇。”
秦苍苍嚯地持剑起身,“站住!你想你们如此相见?你这两年又做的什么?你就不怕她知道!”
秦苍苍深深低头,这似乎已成她每日必做的功课,低头,卑微又轻贱!她的眼角掉下一滴泪,啪的一声只响在她溃烂的心间。
“最后一次了”她对自己说。
复坐下了,她想,她们是不是不该做姐妹的,到头来相见而不能,是呀,她的所作所为不期望姐姐的原谅,任谁也恕不起她犯下的罪。
船驶向朔北,两岸排闼送青入眼,可是她这次又错了,错得很远很狼狈,摔倒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京都的繁华,烟云过耳,瑛华洛洛溶溶绝杀倾天。
京都,巍巍碧瓦,朱阁绮户千里槛栏,遥遥翠幔绮绕连天,百丈游丝,碧树银台,青牛白马七香车,端的是个不歇的华丽洋场。
年岁稍显稚嫩的少年公子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像个鱼儿吐泡。
“富贵儿!看你又做的好事!尽给老爷我添麻烦!”小少年一扇子劈下去,打得那叫富贵的傻小子懵了半截,娘呀,这可是铁扇!
“少、少主,姑娘那么多,况且人家也是好意,您……”富贵抱一堆的绢帕、果品、香囊,甚至还有好些令人香艳得喷鼻血的肚兜。“这是为什么呀?少主,少。”
啪!又是劈头一扇。
“少你个头!叫老爷!”少年望那一堆祸害,头痛不已,这要是被苍苍姐见着了可怎么办?唉,我为何定要太玉树临风,太潇洒倜傥了呢?天啊,爹娘干嘛让我长太倾国了?苍苍姐我对不起你。
看自家少主纠结的可怜模样,富贵百思不得其解,他还是相当尽职尽责地问,“可是,这是为什……”
“不要再问我为什么!”少年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个顶个得长,索性直接将铁扇扔了过去,正中额头。
咚!富贵倒地,满天的绢帕,肚兜飞盖,他要哭了,真的,这是为什么呀少主,富贵哪做错了嘛?
“为什……少、少。”是哪个英雄把忠良来害,啊呀呀呀……
“诶……哼!”少年颇无情地转身,倏又回头。
“所有的东西都给我运回客栈啰!听到没有,一个时辰内!若做不到,你下下辈子也别想领月钱了!哼!”
富贵披头散发地起身,回头望身后,六车七七八八的物什,用的吃的玩的穿的,应有尽有,六车!一个时辰?
“唉!少,老爷!这是为……什么啊!”富贵仰天长嚎。
是呀,有谁知道这是怎么了?他们家少主怎么了?这是为什么呀?
小少年怒气冲天,吐出的鱼泡泡一串串一堆堆囤积了,街道两边楼上间歇性的十分不“小心”地掉撑帘竿、钗子、帕子、偶尔几双鞋。
漫天飞舞,煞是惊人热闹。
京都的女人!
小公子白眼不常翻今日特别多。
话说,他前些日子来的京都,逛遍大街小巷,商铺小店,物什,好家伙,那是一车车的顺手全拖走,这么大一外地来的豪主加傻帽儿,想不去傍住都难。
看吧看吧,大伙儿杀来了。
浩浩荡荡“美女”如云,娇小的,健壮的,花枝乱颤型的,平胸****型的,大胸萝卜腿型的,粗声黄牙型的,间杂一群东西巷的兔儿爷们幽幽莲步,婀娜多姿,好个千娇百媚,摇曳生姿呐。
“公子爷!”
群娇施礼,来势汹汹。骷髅眼、芝麻眼、斜眼、三角眼、死鱼眼,通通只有一种眼神!
唔,百香大杂烩,他愣被压得是喘不过气来。
“公子爷……”群美百尺竿头更“近”一步,现大腿、露门牙、袒胸、裸肩、挺胸、拈兰花指。
他冷汗涔涔地想这真是一个永生难忘的噩梦。
“呜哇,咱们家少主好生厉害!”富贵打心底里替当家的高兴。
“闭嘴!”小少年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深吸口气,一个凌空展翅,大鹏点水招式,几起几落,没办法,队伍太壮观。
他踩过壮壮姑娘的头,掉乱一地的金钗银饰,踩了娇娘的香肩,留下一个大大的乌黑鞋印,踢到了人家引以为傲的****,又留下鞋印,兔儿爷哀哀怨怨也挨了几脚,有人踩着了别人的裙角,有人摔倒,有人相撞、互抓相骂,好似个大菜场突然有一天闹起了场革命大起义。轰轰烈烈抛头颅洒热血呀。
啊!哇!呜!
“老爷,你去哪儿?”富贵急喊。
“找苍苍姐……”少年一溜烟搅乱锅菜汤,惨不忍睹。
“咦,我好像没说是在哪个渡口,不过,九个渡口少主总会找到的嘛。”富贵傻傻地挠头。
楼船渐渐靠岸,秦苍苍、游隋站在船头,隐隐京都翼翼的棱角嵯峨不平,风乱乱地吹拂,渡口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好像雕像般定住不动了,只有一人袍羽飞飏地端立其间,手中握着根古怪妖异的长黑色法器,银袍银白长发,风吹得发遮挡了几乎透明的半边容颜去,丹凤眼潋滟雪样的白而冷寒绝情,风华难觑,秦苍苍沉默,游隋嘴抿得很紧。
“罪沙大人,您如何会来?”任左先行上岸行礼道。
“受上命”男子语若纷雪簌簌,淡且寡寒。他眼视向游隋,游隋面无表情,尔后直直盯着秦苍苍,莫名的喜掺杂莫名的恨意,扯嘴笑,“终于,再见了。”
秦苍苍没由来的心一刺痛,蹙着眉脸色苍白,男子见之气势更厉,身上的寒气浓重渗人,游隋挥袖,“走罢。”
银袍男子中指在半空一点,渡口人群立马动了全无事似的,复各自热闹忙活。
三人跟在他的后边,愈行愈远,秦苍苍忍不住回头后看,没有人发觉他们或感觉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好像他们是透明的。
走在前面的银白男子让她感觉悍然寒夜侵逼,冰冷的潮水盖头怒咆。
啊……一声嚎叫划破长空,惊起一行孤鹜两只白鹭三四鸬鹑,落霞与水天相接处,扁舟摇左啊摇右,哪来的劳什子楼船!
“富贵!你咋不告诉我到底是哪个渡口!下下下下辈子的月钱都被扣了,我要卖了你去妓院!”
“千古恨,几千般,只因离合是悲欢。”君子翊这一腔滔滔恨意原来是有一番道理与曲折的。
“我的苍苍姐,未过门的媳妇儿!”
君子翊好像后来确是错过这一遭了,不过多年后据诸多野史的传奇描绘,他光辉高大聪颖无敌的形象还是堪堪保住了的。
秦苍苍老远见着官道上停了两辆浑黑色马车,车下跪等四个宫侍,皆着灰布葛衣。银袍男子此时已浑身密密遮罩了件鸦黑斗篷不露一丝缝儿,径直走向前一辆。
秦苍苍与游隋入了后一辆。
他们走的路偏离主道,并不穿过街衢闹市,一路上很静,深黑贵凛凛的马车幽幽驶远,不知名的干枯树桠艰难伸展,偶尔有一丝雾绕缠阻道,传递到车内点点寒意,秦苍苍不经意从缝隙间望去,煌煌帝宇迫刹天地之势渐渐逼近。
一道道宫门一扇扇,徐徐打开,马车悠悠荡荡是支离破碎的声响。秦苍苍荒唐得,竟一刹那恍惚以为是嫁娶的盛况,分明喧天琐鼓,喜庆大红在眼前、耳边铺天盖地。她不由得触向眼角,却没有泪痕。
游隋紧紧盯着她,眉头更蹙。
身体稍稍前倾,是车停了,秦苍苍回过神当先下车。
“二位,主上在暖阁,请随在下来。”任左语气带了三分兴奋与诚挚,秦苍苍忍不住回以抚慰一笑,落在最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屋脊飞檐,勾心斗角,层层琉璃鸳瓦金黄灿然,重黑的饰角霸气地宣告帝皇所有,凌然威重压迫人心肺,不同于玘王宫的肃穆死寂。
一间颇为隐秘的斗室,屋外几重颓旧荒室作掩护,种满数十株梨树此时还只是枝桠初初抽芽,野草四下倒也甘于寂寞地疯长欢畅。
秦苍苍是第二次见他,这位华旸的承天之子,月里浸洗过的容颜,此时布满隐痕从血色荆棘中飘到她眼前,可惜她是个半调子的害人医者,只能站在一旁呆呆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