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隋连礼都懒得施,手便探向病者的脉搏,反正这屋内又没有外人看见来治罪,正主儿正软趴趴躺着呢,任左暗暗嘴角抽动了下。
秦苍苍细看了榻上的青年男子面色,明显的,是从母胎中带出的体虚之症,却不知为何会这般严重。游隋不动声色开了几副药方递给任左,道:“煎服这几副药暂时保原固本,明日一早便可醒来,治愈。”他顿了顿,眼梢莫名瞟向苍苍,“还需花费一段时日。”
“多谢。”任左郑重道,转身啥都不顾地高高兴兴出门去了,转而忽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难的的赧然拍拍后脑,“两位稍等,任左这就遣人带二位去房中休息,稍等!”急急,兴冲冲轻快的飞也般跑出去,看来诚然为自家主子担了不少心。
秦苍苍探看师傅那张铁板脸,还是一味的深沉莫辨,丝毫情绪连懵都懵不出来。
“你看看?”,知苍苍考量自己也不恼,起身袖一挥,颇潇洒道。
秦苍苍不客气地蹲下身便凝神察看把脉,昏昏然的病者,华旸之帝首次相当残酷的沦为任人宰割的惨境,秦苍苍面沉若水地上上下下秉承不放过一个漏点的宗旨,剥了单衣解亵裤,按按压压,银针刺来刺去的大胆狂妄至极,若是任左见了怕是要喊打喊杀,以个冒犯圣体拖出去当猪肉一刀剁了。
游隋倒是神神在在地坐一旁视而不见,甚至唇畔还带了一丝笑意,他这些日子来第一次见这个“饭桶”徒儿对件事上了心,百利而无一害,只是。
“如何?”他问。
重新盖上羽缎华被,秦苍苍眼底注满阴骘,转头视向游隋时又是一片清明,淡淡道:“算不得中毒,长年服食与体质相克的食物和过多阴寒药剂,还有他体内残毒不少,五脏俱伤,本就虚残的身子能活至今日实算罕见了。”
游隋未急着接话,微颔首算是赞同。斜眼看去,门口已俯首等了好几个宫婢宦人。遂起身自顾走去,秦苍苍亦跟着出得门来,抑住了回头的念头,从马车上下来的一刻起,那个妖诡的银袍男子便不见了踪影。
秦苍苍却生生觉得他还在暗处时时刻刻潋滟的寒光射穿她,透过她,想疯狂恣意地攫取什么,她生硬地挺直了腰背,脸侧偏而过,躲过一片未知何处划射而来的小小金黄菱形花瓣,嗡嗡的细响冽锋割断了条半粗枝桠,发出哑地一响,让众人回了一下头。
游隋停也未停,秦苍苍敛容,听见呵呵的笑声尖尖的粗锐磨砺。
其余人似未闻见其间的一丝一毫。
秦苍苍没有来的产生一阵厌烦与无力。
“富贵儿!今日便是你的忌日,去死吧!”
“少、少、老爷,这是为什么?啊?啊!”
踢、踩、踏、扁、揍、抓,上下翻飞旋转如轮,风驰电掣,飞一般的感觉!屎一样的享受!君家七七四十九脱胎换骨大法之天地无极惊风泣雨九九归一“十八抓”,风满楼跑堂霹雳猛男富贵隆重载入江湖史之所谓试功第一人是也,其成名史不可谓不血腥惨痛,令人发指。
多年后据以此撰书而大发横财的几个听墙角人隐晦透露,富贵此次百折不挠,不畏强暴不惧生死,勇猛无畏大胆嚎叫,多达一百三十二记……这是为什么了呢?
吟声惨声飚血声声声入耳,而无情如子翊大人怒发直立,狰狞无一丝人性,左拳右拳魂飞魄散拳拳拳刀剐。
黯然销魂者,惟别矣,子翊公子是泪流满面走出来的。用情之深,至矣,多少深闺少女闻之为其心碎,陶醉。
初春的黄昏在这深宫别样诡暗,昏沉欲雪的天直压的人喘不过气,沿湖而走,夹道的杨柳柔柔抽枝,间或冷风吹摇微荡,他们的居所被安排在适才斗室的湖对岸。
不离轩,秦苍苍借着剩余的夕光抬头认清上面的字,稚嫩纯真的笔迹,流云秀气。
门外早已左右低首分立了四位宫人。
“下去”,游隋闲闲吩咐身后带完路的人,直入了轩内,未有四下打量,秦苍苍眼飞快扫视一圈也随他进门,扑面而来的熟悉亲切她知道睡梦里有个人曾跟她轻声讲述,挠挠心痒,绒羽浮浮,一器一物皆透着股暖意。
游隋进到里屋后便不见了身影,秦苍苍一个人用完饭食由宫女领着上了阁楼,秦苍苍又细腻看了会道:“你们都下去休息吧,明日再来。”
两娇小宫女奇怪地对望一眼,也不多话轻手轻脚下楼了。
深宫的夜,如期降临,秦苍苍凭栏望去,只见着小小的春湖一角,对岸孤灯昏黄毫不起眼,湿湿凉意沁得人心神清亮。
呆呆的,也不知过了有多久。
院内数株梨树下,三尊丑陋的胖圆石墩儿围着的圆石桌上,有人摆起了杯酒,闻着清冽芬芳,秦苍苍嘴角漏下微笑,飞身稳稳到了他跟前。
游隋斜瞥了一眼,举酒鼻下轻嗅,“才两年轻功倒是见长。”
苍苍面色未变,顺手捞过碧玉壶与骨瓷青花酒杯,自个儿倒满一口气喝下。太急免不得呛了好一会,然而通体舒畅。
游隋摇摇头,不赞同道:“牛嚼牡丹,浪费浪费,这可是宫中百年难得的佳酿。”
“管不了了,我两年没尝过酒味了,今夜好不容易可解解馋,可得感谢师傅您。”苍苍重重长舒口气,放下酒杯,隐然见得曾经的烂漫。
坐下后,又观望了会这在宫中堪称突兀的石墩儿,彻底抹掉眼内微暖的波澜,不动声色道:“去见了故人。”是肯定的语气。
游隋闲静不答,优游品酒,修长玉白长指摩挲着酒杯的精美刻纹,眼闭了一瞬,复睁开,只几口壶中酒就被秦苍苍豪饮完了,瞧桌上还有几碟荷香糕,一顺儿端来便大口吞咬,游隋见了肩膀几不可微地抖动。
“你胃口还是那么大啊!”
“那还用说!不然饭桶之名何来!我这肚子全华旸的点心铺砸来也是填不满的!”呜呜呀呀嗯嗯,一通狼吞虎咽,全然不顾自己好歹是个未及笄的黄花闺女。
游隋笑意染上双眼,起身走三步至一颗偏小的梨树下,举锄便挖。
“嗯?哈哈哈哈……”甫见这么劲爆惊人的一幕,秦苍苍连嘴都懒得擦可劲了捧着肚子大笑,天啦,咱们不食人间烟火俊逸无双的师傅竟然学人家举锄对明月?那姿势!弯腰,一挖,怎么能不惊出双眼珠子?
“哦哈哈哈……”她笑得没心没肺极了。
游隋很快从深土内取出个粗陋的坛子摆她面前,泥土粘糊了几层,让人看不出模样,可是坛子的边缘贴着红布,上头大而秀气的两个字。
“蔺如。”
她瞬间说不出话来,望向游隋的眼水亮且惝恍迷离。
游隋重坐下,倒了碗酒仰头一口气喝下。
“果然不错。”他眼对上她,“你娘当年藏的酒,我看着埋下的。”
“嘿嘿,那便更要尝了!”秦苍苍抢过坛子,紧抱了,泥土脏污了衣裳也毫不在意。偏头霸道地宣告。
“不准与我抢!”话落,仰脖猛灌。
“咳咳,呵,哈哈哈哈,真的好香呢,我要全喝了!咳咳……”
游隋面未染滴微情绪,眼内是一如院外边静凝的春湖。
“嘿嘿,师傅,你板什么臭豆腐脸啊,哈哈哈,气我抢了你酒喝,那没法子啊,我还是第一次喝道我娘酿的酒呢,原来我娘会酿酒的啊,我怎么不知道,回头得问爹去,啊不对,怎么问的到呢,真他令堂的蠢死了,呵呵……”
少女仰头旁若无人的不停念叨,不住地朝脖子那猛灌,迷糊了谁记得嘴是长哪儿的。
是真的醉了,她支撑不住得倒下去,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游隋岿然不动,眼见得她胡言乱语,哈哈狂笑。
“喝呀!喝!我娘酿的!”
“我就说嘛,门口那啥,挂着的,不就是娘小时候写的吗,不离轩,嗯,名儿一般般啦。字也是,比我,呃,差多了,嘿嘿。”
“哦,呀,酒莫不是女儿红?咦,怎么让我给喝了?”
不离轩的梨花开了,当人们夜里皆沉沉睡去的此时,千万朵纯白缭香,点缀着不知睡的好梦,婆然静静,溶溶芬白,与月光,洒了一地的碾碎的经年伤痕。
游隋预料不到的这些,微微惊诧,淡淡含笑。
蔺如,曾经是故人,现今只能成旧人,一个纯真却不失温婉的女子。
他望一眼,地上粗声狼啸样笑的苍苍,你安心吗,蔺如。
蔺如。
忽然乱乱的寒风吹来,夜雨纷纷然细飘,雨滴打落了雪白一瓣,杂着小雨飘到她的脸上,秦苍苍使力又是一灌,酒呛得喉头烈焰如火。
“娘,咋又给这么大一闷雷啊,是先帝的公主就算了,真是……这雷太霹雳了,雷得我都焦成人炭了,嗨!”
苍苍任自顾自的喃语连连,细雨湿衣,闲花落地,听不见的呼唤才最教人痛楚,是不是以前太任性了,不知道惜福的报应呢。
游隋长身自离去。
秦苍苍紧紧搂着刚得的宝贝,陶陶然笑了,她醉得厉害。
跌跌撞撞地站起,扶着石桌,傻乎乎看向梨树,低低道:“居然挑最小的一棵。”似是埋怨似是朝人撒娇。
她努力迈步,蘩蘩雪花朵朵儿,打湿了,滴滴答答落,她绊倒了又爬起。
“唉,母亲。”
秦苍苍是一头倒到床上的,不安分地滚来滚去,扭扭踢踢,衣裳被子早被蹂躏成了坛子里的老腌菜,还嘟嘟囔囔的,嘴里头没个消停。
游隋无奈地挥袖,运功将缎被狠狠砸埋了她,今夜总算安静下来,他长嘘口气,暗暗嗤笑自己,一把年纪的人了,连个小丫头都无奈何,当年好歹也是枚无法无天的角色。
他一弹指,烛台上的小香炉,顿时馥香缕缕,月下箫音一般的,蚕丝缭绕,是勾人脖颈的绝妙魅惑,秦苍苍一翕一张之间也不知闻进去了多少,睡颜变得恬然安稳。
忘忧的好香,纵不能一忘前尘所有,扫除些许杂念愁思绰绰有余,但愿她睡得个甜美的好梦罢。
游隋背了手,玉立窗前,离朱栏不远,夜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凄凄吟吟,孤灯点点隐现,春风寒凉曳动茜色纱幔。沉默使身影久入尘扉,面色如幻,他又一次给秦苍苍布局。
在那盏碧玉酒壶中,下了腐心水。
腐心消恨,涣散执念,莫被唳气缠身,希望她可过得不那么苦楚,这是我亏欠你的,蔺如。
他还是没有给秦苍苍选择的余地。
所以,醒来,她的一切幡然变换。
曦光暖暖,烫醒了她的心神。
秦苍苍吊儿郎当趴在坐梨木长栏上,她觉得惊人的清畅舒泰,原本记得要做的事情好像不那么重要而模糊了,许是啥师傅交待的课业吧,她不在意地想。
此刻她是个拔去了利刺的刺猬、磕掉牙的母狼,从此吃素。
不离轩,嗯,娘儿时的居所,女儿先住住,你介意不?
她胡乱伸展了双手扑向晨光,仇恨,一随黑夜,曦光里消无踪影,就好像心智平白缺失了一块,她不擅长这个。
“二小姐,主上醒了!二小姐!”
秦苍苍瞪大眼,好笑地望着任左从湖对岸潇洒而来,哎,高兴成这样,犯得着用飞的吗,存心显摆轻功吧,她郑重肯定。
“好,我这就下去!哈!”她站起,赤脚对着朝阳跳了三跳,一副今天天气就是好啊好的模样。
管它七七四十九八八六十一,一个鲤鱼跃龙门!
呀!啊?哐当!
恰时一个宫女端着个大圆食盘,秦苍苍一屁股坐下去。
食盘,壮烈地,七横八片。
“二小姐,二小姐!无恙?您的、您的……”玉臀,额,是该如此说的么?任左红了耳根子嗫嚅。
“不离轩,荒弃了二十年的首位入住者,此时火烧了猴儿尾巴、铁烙了猪股肉,跳脚疯魔舞加中风癫语症,热热闹闹哇,好不精彩!
“哎呀,屁股屁股!痛死了,啊啊啊!”龇牙咧嘴地作死了又抱又揉,小脸儿扭作一团。
宫人无不化作折脖子稻穗,头抠紧胸口,眼似要穿透自个儿胸部,然后双肩抖动,纠结,笑得极想去屎。
“苍苍”,游隋现出张万古不变的闲适腻死人不偿命脸,“换衣服。”
“是”秦苍苍这朵明日的黄花,凋零马蹄踏,泥淖浴血,飞溅十里。
其余人趁她不在了,现下放肆狂抖,笑出声?又不是不要命了,这可是在宫里!腰部以上,热血逆冲,堪比夕阳红彤彤,火炉大锤熔!
七手八脚漱洗干净后,一伙人意气风发地去了。昨夜雨疏风骤,今朝春阳带露,晶莹透亮沁鼻爽心,晨风习习弱柳生姿,草木蔼蔼油绿。
头顶几只黄雀儿掠起阵风,啾啾调皮耍性。
秦苍苍走至斗室门槛边,脚抬起又放下,游隋随意瞟了她一眼,挑帘而进。
她一个人干站着,时不时深吸口气巴巴瞅屋外的几棵梨树赖以打发时光,有点胆怯,头一拱一拱地发麻发涨,然而湖心的鸟群扑腾个不停地与她唱对台戏,叫嚣得意,她恨不得捡石子全砸趴下!
小的时候,娘淡淡微笑轻述宫中往事,不知道为何娘不瞒着自己的女儿,这样惊天撼人的秘密竟像说故事般娓娓道来,徐徐展开,若宣纸上的水墨浓淡咸宜,悠悠渲染,偏教得秦苍苍亦是云不轻风轻地接受、习惯。
当中的原委,帝皇之家的穷极奢美,华丽金粉和着深浓的血,腥湿的阴风,母亲都不言及,万千琼楼金殿间,一小小不离轩,承载她欢乐的全部,秦苍苍本就是个爽利性子,懒得去追究自讨没趣了。
任左恭恭敬敬地站如松,眼收心,挺拔矗立,颇有几番街坊间贞节牌坊的样子,秦苍苍偏过头瞅着他,真是,相看两不厌啊。
半柱香就这般,流水逝去,勉强不算难过。
游隋走出来成功挡住了“明日黄花女”的激情挑逗,斩断“媚丝”,一句话不说,风华舒沙拂云而过。
游隋向来行事如此,洒脱任意,秦苍苍自是知道。
“咳咳……”一阵轻声闷咳,本还捱捱延延的苍苍一听,刷地便窜进去了,任左嘿嘿一笑,继续认真当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