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不比屋外的明亮，却暖犹初夏，她一站好，老实呆呆的也是石碑一座了。
第二次相见，已是时隔千数个日夜，初回匆匆一瞥后，双方并没有此后再想起，各自辗转各自的战场，流年里，也并没有遗失给对方的信物，她再次莽莽撞撞与他相见，双眼对望他的时候，只剩一朵六月天里的浅色笑靥。
男子披裘，逸雅斜靠，墨发轻云琉璃，暖玉容颜，恍若生于尘世之外的深雪梨花初绽月下。
“我不想叫表哥。”秦苍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讷讷地，束手束脚，没人想到她竟也有这样一天！
“嗯”，男子点头，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红木椅，亦对她轻笑，“我是穆珩。”
秦苍苍僵着身子坐下，暗暗吐气，看着他，眼舍不得眨，睫毛扇动时，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秦家一朝湮灭，血缘之亲在前，怎不五内俱沸？
一时室内静寂，她傻乎乎地看得忘了有多久，穆珩笑意愈深，可秦苍苍只是惊奇地发现，原来穆珩有两个梨涡的！眼睛与娘很像啊，不过他眉目更显细长，鬓角斜飞，刀裁细削，精刻传神。
哐！
一声足以惊醒沉梦中人，她不小心碰倒了茶杯，水晃淌出来，泅湿衣角，流溢桌面。
慌忙弄好茶杯，终于回魂者也，秦苍苍悻悻笑笑，怪出糗的，端端正正坐了，柔声道：“见着你我很欢喜。”
语落河虾样跳将起来，狂风卷去，烟丝儿都没留下，再待坐会，她怕她会不顾一切引吭高歌了，另外，适才那一句，她很鄙视地认为相当矫情，唉，没出息！
穆珩诧异地目视她那逃贼一样的飞离，笑着摇摇头，他原还有些话想说，看来游先生所言丝毫不夸张，故人踪影，依稀能见，甚至还有些“变本加厉。”敛容低首，忽然想到腐心水，思及此，眉头微蹙。
秦苍苍风风火火奔回不离轩，四个宫人，个个满载而立，恭候她老人家已久了。
“这是做甚？”苍苍奇怪问。
游隋于窗前釉瓷青花梅瓶旁近坐，二者相得益彰，翩翩美色入画中。
他手未停地翻阅一页适然道：“今后，由你给穆珩煎药，其余的，是我交给你的课业。”
“这么多？”秦苍苍哀嚎，那书可是一摞一摞的呀，天杀的！
游隋拿过砚台上的紫毫，笔触轻运，“那末，饭食也全让与你做好了。”
宫人们一听，惊喜地几乎要泗涕横流，天上掉下来的好主子啊！咱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秦苍苍又是一个哀嚎，凄凄呖呖，声震栗野。
无牙母狼悲惨吃素，然而撞上百年难遇的饥荒，秋风扫荡，木叶飘飘，哪里都是一地的枯黄。
“时辰到了，去煎药，还有，记得我不食猪肉。”游隋笔速飞舞，头也不抬。
秦苍苍咬咬牙，拼命想自己哪得罪过自家这个骚包师傅，撅嘴垂头丧气地满抱了书，哀哀怨怨上楼。
第十三阶，简直老天爷闲来无事缺少笑料，秦苍苍一个趔趄，华丽扑倒，侍婢们齐齐疯狂双肩抖动，无可遏止，再这么下去，相信不久便会中风。
啊！
不离轩的阳光比别处显得分外灿烂明媚，金鳞冉冉，辉璀夺目。岑寂入睡，尘埃尽惹的每一处角落，缓缓睁开流光炫逸的眼，冥冥中迎光醒来。
游隋低垂的双目驻留笑意，一晃而过的楚寒，无人见得痕迹。
腐心水的药效果然不小，秦苍苍确摒弃了仇恨，做回曾经那个不知岁月为何的秦家二小姐，没有人捧在手心里疼爱，但多了股温然情谊，毕竟成长懂事许多，会流泪吗，至少暂时是不会去想的。
“呀呀！加把柴火，火熄了熄了！”
“小姐，奴婢不认得这些药材啊。”
“唉，行了，咱自己来，舀碗水，扇子！”
“小姐，菜糊了。”
“什么！你怎么不帮我加点水！啊啊，我的菜，葱花爆羊肉！”
“小姐，这边火越来越小了。”
“你不会帮忙扇扇？我的药！”
“可是游先生交待不许旁人插手。”四口齐声，齐力断金！
秦苍苍癫狂地心碎，灰满面，头蓬葆，肠断夕阳下。
闹哄哄，这方唱罢那儿登场，苍苍小姐健步如飞，团团旋转，已然脚不沾地矣。
星光稀微，西楼阁，高脚宫灯漫流萤，少女青玉书案堆叠重重，灯下捧书者语焉不详瞌睡浓浓，身后倩碧纱遮不断，倾床的白月光倾泻。
春夜迢迢更漏尽，少女突然高兴地一跃而起，手一挥，书山轰然倒塌，她也不恼，又跳了两跳，拳脚相向与书为敌，满地书凌乱，更兼几番烛影摇红。
走向长栏边眺望，湖对岸的微光犹自明晰，她眼一瞬清亮点燃，趴栏杆上定定望了良久，直吹的脸冰凉，才下定什么决心般的跳上床，蒙头入睡。
黑甜一觉天已大亮，醒来惊觉阳光早不客气地直刷刷照晒，秦苍苍悲切地快速将一地的书收拾齐整，匆匆下楼，顶着张弃妇脸往厨房幽荡。
“云儿，师傅呢？”这几****厨艺大有进益，嘿，做几样小菜那是手到擒来！
“先生天才微亮便已出门了，云儿不知，不过，先生还是。”小宫婢云儿生怕打击到她，犹豫了一下下接着道：“还是留了不少的课业给您，嘿嘿。”
秦苍苍面色闪过一丝疑惑，倒是不再疯狗症发作，把手里锅铲一挥，满不在意。
“正好！咱们大伙儿一起吃！”
云儿小脸红通通，也不晓得是感动还是兴奋的，扭扭捏捏绞着衣角，娇羞无限。
“小姐，那您昨晚答应云儿的事……您。”
“我办事儿，你放心。云儿姑奶奶的交待，苍大爷怎敢忘记！待会就去将这事给您老办了！”秦苍苍流里流气地左手撒盐巴，右手抚下颚，那一脸的算计，只可惜旁边的妙人儿只顾着埋头娇羞去了。
“但是嘛，苍苍今日手脚颇觉不利索，唉，不利索。”
“云儿帮您！小姐尽管歇息。”妙人儿急急道，事关终身大事，哪里管得了许多！豁出去了！
秦苍苍假作迟疑地望着她，怀疑她小身板有几分力气。
心动不如行动，云儿握了锅铲吭吭呛呛水袖翻飞。
“嗯”，秦苍苍满意地笑，玉颜姹紫嫣红一片，“果然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蕙心必备，贤妻必娶啊！”
云儿闻此，娇滴滴如一枝海棠春带露，头快低到锅了去啦！终身大事终于有望，幸福就在眼前！锅铲声更快、更高、更持久！
秦苍苍瞧着锅内，好不得意，小样！本小姐我乃十里八巷出了名儿的记仇鬼，叱咤台柳镇十多年，无人敢迎我锋芒！
“好云儿，咱去了，决不负您所望！”秦苍苍眯眯笑，话放得却慨然正气。
“嗯……奴婢等您的，好消息。”
伴着厨房悠扬美妙，高低起伏之声，秦苍苍风习习兮去也，提食盒，身形轻快，连带看那群吵吵嚷嚷的黄雀儿，今日也顺眼多了，湖里鱼儿壮实，阳光忒晴好！
此地的梨花比不离轩要晚开几日，绽放地亦较慢，一簇簇，绒绒可人。荒弃败室陡变罨画，胭脂淡扫，垢面美人洗去污色，风华初俱，它周遭恒寂与对岸不离轩的烂漫相峙。
男子月白素衣，纤齐单薄，外罩玄黑斗篷暗底绣金丝龙纹，峨冠修姿，立于树前。
“右相近日与尧国几番密信，尧国宫中彼时防卫突严。”秋冬黑夜里传来的声音，雪冽渗人，向穆珩平淡述职。
“信有拦截到？”穆珩问。
“是，明日便会送达陛下。”他站离穆珩约三步之远，背对了院门，外人只窥得其魁岸身姿。
停了一刻，穆珩从重雪鲜美梨花中回神，视向他。
“庄卿，朕此番重病，你功劳不小，该如何奖赏。”
“臣职责所在。”低眉滑逸一句，声音好似这晴日里砸下冰雹。
“朕知道，城西前御史故宅，朕已替你安排妥当。”
“谢陛下。”
“任左大哥！”飞天跳下个惊悚春雷，若不是任左听清了气息，早不得抽刀一挥，剧两段了。
“又守门呢！”不知刚刚死里逃生的某“明日黄花女”浑身爬满虱子似的得瑟。
守门？这话也只有她说得出口，他堂堂一皇畿统帅原来在她眼里，与酒楼妓院的护院毫无差别，真承蒙她大小姐还算看得入眼啊！话说，若是哪日主上看了这张脸十几年实在厌烦的很了，一脚将他踢出宫门去，这倒是个蛮不错的求职处，天生的门神下凡！
见任左爱理不理的臭样儿，秦苍苍下死了劲儿地扯开嘴笑啊笑啊，满坡的花儿闪闪耀眼。
“任左大哥，苍苍可否，问你个事哦？”
矫情！
任左不由得握剑护胸，凝神防备，从来，此类毁天灭地之女子，是男子之大忌，多言一句便身首异处，石榴裙下，英雄气有的进没的出。
“那我说了啊！”秦苍苍千万分的恳切，花蝴蝶扑棱扑棱地眨眼。
任左戒备地后退一步，剑在人在，剑亡……
“咳咳，是这样的，云儿求我问你，你听好啰。”秦苍苍换只手提食盒，正儿八经道：“云儿想问，任大人你喜欢什么花色的荷包？碧荷、千叶莲、黄水仙、君子兰、还是芍药、木芙蓉？浅绿、暗碧、淡黄、水红、茜紫、还是秋香、藏青、湖蓝？云儿最喜欢并蒂莲了，不晓得任大人是否一样，对了，大人最爱食的果点是什么啊？云儿啥都会做的。平日里，一顿饭用几两米的，菜是喜欢咸一点的还是清淡的，四大菜碗饭吃得完么，她们家大哥一向是这个数儿的……”
呼！呼……呼……云儿你好样儿的，累死姐姐我了！秦苍苍抱了食盒差点没岔过气去。
任左昂然一尊打摆子的门神，震惊，然而，更加心酸，孤独二十载，第一次遇着如此真诚、深挚、贴心的关怀，唉，就主上，他连今年我到底多大了都还不清楚呢！
“给我写在一张纸上，天黑之前上交！”秦苍苍打眼色，一双眉跟着虫似的蠕动。
“此项事宜你先按朕说的办，对外仍称朕斋戒罢朝。”穆珩道，院外秦苍苍叽里呱啦的言语，他不想听见都难。
“臣先行告退”，男子行礼后转身退去，院门口与正哈气的秦苍苍轻拂个照面。
同游隋一般是灰褐深袍，流纹毓绣。若游隋是灵修秋水静洗炼就的古剑，他便是把从深山苍雪间淬取的利匕，沧漭重峦，夹带撕裂的风周身寒芒，眼内盛涨炽热，望一眼却是阴冷乖戾。
秦苍苍呆了一瞬，生出股沉闷之气，对其人有莫名的熟悉。
“你还要在那待到何时？”清越之声响起，穆珩好笑地对院外人轻轻道。
苍苍回头，笑笑，讨好地举起手中食盒，“早上好！”
任左忍住想叱她行个规矩点宫礼的冲动，心内叹气，唯此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再说也不早了，都快日上三竿了。
穆珩报以微微嘴角上挑，花树人并立，霁月楚华霜。秦苍苍一波波的心湖荡漾，继而水烧开了样，翻腾翻腾，花儿迎风招展似的欢快。
“与我沿湖走走？”穆珩笑意渐深，他素日不苟言笑以帝王之威示人，今日见着自家主上这副十八少女初出门模样，任左冷汗涔涔，怪恐怖的。
“哎，那这早点不用了？”秦苍苍笑问。
穆珩已当先迈步，“等会回来食，定不辜负了您的苦心。”
听他言语里毫不掩饰的揶揄，秦苍苍笑，颜容水月浅漾，“那你药服了没？可是按着方子上喝的？病才有起色，怎么就能出来吹风，要是着凉了，师傅不拿成摞的书砸死我。”
将食盒往任左身上一放，跟在穆珩后头哗啦啦唠叨个起劲儿。
穆珩心内实摇头叹笑，个小管家婆！
惊觉自己话有点多，捂紧嘴巴暗骂都是云儿害的，今天都一话痨子了。
索性乖乖闭嘴老老实实当起小媳妇。
这汪湖不大，在宫中随处可见，沿湖假山曲廊皆无，只栽种满棵棵的杨柳，鹅卵石随意铺满，猜得出平日这地界不怎么受待见。
落叶杂芜，英英郁华，清风水绿间，恍惚以为只是哪处平民百姓的居家小院，就算是皇家，也会错看作块朴质无华的玉璧从天而降，在众人都未发觉时。
母亲竟然可居住在如斯美好随性的地方，帝王之家，她有些弄不明白了。
一路上，穆珩皆不发言，他走在前头，秦苍苍看不到他的视线何处流转。
春光透过杨柳或明或暗地洒照他身上，一个犹弱竹然青劲的男子是怎样以残破身躯擎掌起这庞大的帝国？漫漫孤寂奏折堆叠的夜里，他怎样从腥风血雨里指点江山、笔走河床？
脚步碎碎叩击于地面，很快又掩去，被周遭的鸟语、风动、虫窣。秦苍苍双手抱后脑勺，微仰着，呆呆盯向他头上明晃晃的发冠，柳条儿不时拂上面颊也不自知。
他应该是只适合在山林青竹间，弹琴著书，偶或品茗论诗，小酌挥毫的，谁晓有未有那么一日，能有一人可入得了他的诗画，进到他最深的那阙琴韵，风雨江山，秋叶木落，天下鸿哀，有未有，那么一人。
“苍苍。”
“嗯”她无意识地应声。
浅碧玉玦，躺于温厚手心，纤长手指舒幻泽光，夜昙展瓣风华悠悠而落。
“姑姑留下的”，穆珩唇畔勾勒深笑，殷殷目光。
秦苍苍含糊应答，轻轻地接过捧着，浅浅碧色，温温莹白，穿过了几十年的流光回到她怀中。
“谢谢！”苍苍将它贴紧胸口，长舒口气，正要问。
“少葛，少葛！”小道上跑来云儿催命般的猫叫。
“何事？心都让你叫没了，我的好云儿。”秦苍苍止不住又打趣，嗨嗨，好哇，看来药效不错，管用！
云儿匆匆行了礼，苦着脸口齿不清道：“咱、咱蒙布布离轩搂客、客银、银来访勒。”
呜呜呜，自从大家食了早饭后，舌头肿大得吓人，说话不利索也就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