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隋抬眼异样地凝看她,秦苍苍雪白的脸与之对视,其实骨子里她与秦莞一样,同样的倔强,无人能挡。
他莫名地笑了。
七霜银针,针针淬血飞运,爬满病者的躯体,凡人是迟早争不过苍天赐给的期限,但人们想要的、该要的,丝毫也不会让老天占了便宜去,定是要争一场哪怕暂时的胜利。
夜,很快便过去了,帷幕拂开后,是不是会有些新的,不寻常的故事在等待?
秦苍苍没有想地那么远去,一颗心付与了眼前。
天是朦朦的,微亮,穆珩这一夜睡得昏沉,十几年来所有纷纷扰扰的事都置之了云霄外,荡荡悠悠的,神智飘忽,终于落地。
他异常灵敏地,听见女子特有的轻轻叩地的声响,由远及近,她似乎提了重物,有微不可听的晃荡之音。
女子走到了他近旁,他能感觉到她双眼温温地凝视,和她身上歆愉心神的浅香。
她又走远些,轻轻放下手中物,嗒嗒细向,瓷器轻碰声,她打开它。
浓香扑鼻,荷馨诱人,是红豆糯米的荷叶清粥。
“你醒了!”少女惊喜,面朝他咧开嘴。
穆珩一时间只顾愣愣瞅着她,不说话。
秦苍苍扶着他小心坐起,转身轻快地端起碗。
“哎,你可总算气了回老天爷了!一天一夜未食,该饿了吧,荷叶粥,我熬的。”她耍宝似的朝他显摆。
故意,不着痕迹地弯曲了左手,端碗到他近前,往调羹上呼呼几口气,喂到他嘴边,巴巴望着他。
穆珩虽是天子,凡事皆是假以他人,不过这么着让人“精心”伺候可还是头一遭。不知怎的,他想到不足月的婴孩,砸吧着嘴委屈地讨食,喔啊张口,如此,她不就是个……
“怎么不吃?难道要我用灌的?”秦苍苍奇怪道,她做得挺好的,谁敢不给面子!
穆珩又联想到,凶巴巴肥奶娘暴怒之下,虐待婴孩,死劲儿地灌米汤,嘤嘤哭泣,撕心裂肺地挣扎。
“你怎么了?”秦苍苍问,真是,手都端酸了。
“嗯?噢。”挣扎了一霎,还是乖乖张口。
“我可是第一次这么侍候人,以前我爹壮实着呢,从未有大病的。”秦苍苍看他一口一口老老实实咽下去,心里着实美滋滋,皇帝都拜倒在我的瓷汤匙之下了,哦耶!
其实以秦苍苍着喂食之速,穆珩是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插上话的。如若没有腐心水,她在他人面前,怎还会这样坦然自若地说起秦家的事。
“以前啊,都是爹爹哄的我,一碗药,十两银子,还讨价还价了老半天,常常药都凉了才算完。”秦苍苍重重舀一大调羹便往人家嘴里头送,开始得瑟了。
“所以啊,每当我无事可做了就装病玩,还有钱挣!”说到这,她两眼放光。
“爹爹每次都当真!”嘿嘿笑。
穆珩嘴里的咀嚼大业是周而复始,“无耻”循环的!秦苍苍继续塞。
“有一回事后,我却再也不敢了。”穆珩注意到她左手怪异的姿势。
“八岁的时候,那年春天娘的忌日,爹爹独自喝了很多酒,晚上待在亭子里头不肯回去,我与姐姐去劝他了。”秦苍苍言及此,眼蓦地睁大,好像在使劲回想似的,穆珩发现她左手指尖处隐隐透着血迹。
“爹爹发疯一般到处叫着娘的名字,我从未见到清雅文朗的爹爹有这般可怕的模样!我壮着胆子去叫他,被他嚯地从亭子里推出去。”秦苍苍微晃下脑袋,脑后有铁证如山。
“那亭子建在假山上,我滚下去,头破血流的,姐姐挨了一记踢,大腿淤青了半月。”
“然后?”穆珩总算逃到了点口闲。
“然后爹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打死也不出来了!”
噗哧!穆珩呛着了,原来苍苍是有乃父之风的,看平日秦姑父老儒生一般的做派,还真真,难以想象得到哇!
“到头来还是得由我装病,还有多重便有多重,老管家在一旁添油加醋,啰啰嗦嗦,爹爹傻乎乎的,歪歪倒倒冲到我房里来看我。”秦苍苍握调羹的手微微用力。
“看他行锥立骨的病容,我吓着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药砸坏了。”
瓷碗内的粥有些凉了,她收拾好放入食盒里,倒杯漱口清茶与他。
“可我还是讹了爹爹一百两银子。”
秦苍苍与穆珩相视而笑,可也不知怎么回事,秦苍苍是越想越好笑,竟哈哈出声。她想起她都拿那些银子干嘛去了!以使得秦府“威名”远扬,她自个儿也声震台柳镇。
“这么多银子,也不怕你学坏?”穆珩打趣。
“爹爹不看重这个。”秦苍苍声音低如瑟秋里的木叶静落。
“他太疼你了。”穆珩闭起眼,他有,他的愧疚,与还来不及疼惜。
“是呀,很疼,疼到骨子里去了,偏有两个女儿,又没一个省心的。”秦苍苍扶着他重躺下。“呐,粥里放了点安神药,你再好好睡罢。”她替他掖好被角,拍拍缎被。
“我先走了!”
秦苍苍提了食盒,踏着清露离去,撩帘时,因为右手有些酸麻了,是左手伸出的。
穆珩看清了她指尖的粗大痕迹,伤口很深。他心底叹了口气,有些被俘虏的士兵般,涌出股服输了的丧气,不知道为何。
华旸安定了,简直天下大赦,一片欢腾。大伙儿嘴上虽不明说,可那笑意啊跟个太阳花似的,对秦苍苍服服帖帖、媚笑媚笑的,再也不言“造反”的事儿了!
阴霾散去,依旧是春回大地,游隋这回倒不神出鬼没,出去瞎混了,窝屋内是闭关修炼,一副此地盘唯我独尊,扰我者死的臭样。
秦苍苍此后沉静了许多,日日是与书、药为伴,勤苦模样与赶考三十年而不得,愤而决定孤注一掷的老生无二,然而。
“云儿!”
“是,小姐!”水晶盘里端来皇后赏下的十八味巧花儿千层糕,宫中二十年掌勺御厨特制,嗯嗯,果然甜美酥软,酥得骨头都没了,秦苍苍咂咂嘴,回味无穷。
“小豆子!”
“小的在。”
切片的雪梨、苹果、樱桃、水晶葡萄、蜜枣,四季水果一应俱全,两大盘子端来,鲜艳欲滴,赏心悦目至极。
“嗯,樱桃。嗯,不错不错。”春阳暖暖,躺椅上的人儿舒服地眯眼,饥荒已久的母狼遭同情心泛滥的金主珍藏,这日子过得,自然水灵水灵,滋润极了。
“月儿!”
“奴婢在!”乖巧将扇子靠拢,严严实实遮挡好,书上的字才不那么刺眼嘛!
“嗯”,秦苍苍十二万分的满意,翻身把主当的感觉真好哇!“小方子!”
“小的明白。”书页不多不少翻过一页,然后继续剥瓜子,往某人眼前一放,秦苍苍乐呵呵地张嘴,眨眼。
想吃?就是这么简单,看书?就是这么容易!不离轩来宫人,谁用谁知道!华旸人民都满意!选仆人?找秦苍苍!
“小姐。”云儿姿态优美地端了一个时辰盘子后,樱唇轻启,秋水滟滟地问。“好无聊的,咱们可不可以?”
“不可以!”秦苍苍吐出三个字,生生将众人想活动下小胳膊小腿的想法直接掐死在摇篮里,毫不留情!
“斗斗草,您看?”云儿迫于另三人的哀怨相逼,勇于当起了出头鸟,呜呜,小心肝八瓣啊,我明儿个就回老家种田去!不干了!
“不可以!这不离轩前前后后的花儿,采一朵,罚一两银子。”
众人如遭雷猛烈地死劈,打落了牙,和着血往肚里吞,嗯,还是家乡好,农夫,山泉,有点田。
任左走进来时,眼睁大了是平日的两倍,驼铃亮闪闪,满是不可置信,不离轩的“政权”更迭的太快,谋朝篡位也不及它的彻底浩劫,此女成功上位,咱家主上的龙座哪及她快活!
“任侍卫,所来何事?”上位者打起官腔,睥睨众生之姿态。
“额,小姐,主上吩咐属下来送宫牌给您的。”任左无奈,很好,任左大哥变任侍卫了。
“宫牌?”秦苍苍一骨碌站起,眼前昏了一霎,最近油荤吃得有点多哈。
“是的,主上交待,小姐在宫中待久了应会烦闷,持宫牌可在京都四处走走,为小姐,额,找乐子,小姐只需记得在空门下钥之前回宫即可。”
众人听闻,终于生起了生的希望,云儿又被迫不得已地进谗言,“小姐,那奴婢们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斗草了?”
“准了,全采了也没关系嘛,怎么会有关系呢!再从别处搬来就好了嘛!”秦苍苍呵呵笑,挥挥手,豪气干云。
不离轩,过年一般喜气洋洋,人人桃花满面笑春风。
昏君!任左如是想。
“属下话已带到,令牌在此,小姐,属下告退。”硬多生出两条腿的任左,飞逃出门,踏卷起尘埃无限,再待下去,他怕他会立马跳湖寻屎。
“出宫”,秦苍苍握了宫牌,对着逃命而去的背影笑得好不诡异。
初来京都时,她只是匆匆瞥过,连一家商铺的影子都没见着,且不知咱华旸京都,风华如何?是否真如些小书上所言,金描玉砌,羽碧琼瑶,处处胭脂酒香歌舞场?
看眼前这大道连狭斜,金鞭络绎的,秦苍苍点点头深以为是。京都的姑娘们个个好彪悍!嫁个十次八次的绝没问题!秦苍苍只觉这十里楼上的帕子群舞图,晃得她眼泛金星。
走了都好几条街了,萧鼓琴音还犹不绝于耳,从五彩缤纷的扇子中,拣了几把把玩了会,想起出门时云儿唠叨了两儿时辰的风满楼、风满楼、风满楼……不知何方神圣,放下团扇,朝彼地而去。
听闻那一整条街是京都最为繁华富丽的地界,往来皆是豪门富户、权贵官家。云集全华旸的金石珠宝、华衣绫罗。
可是,怎么会这样安静,甚至个个如老僧入定的?秦苍苍一路僵直地走,左右愣愣地小心翼翼看,这些人都怎么了?生意也不作了?风化了似的,不动不语不笑不响。
猛然一声,震天惊雷,撼天动地而起。
人们齐齐疯动狂发泄一样,饭吃撑了极度不爽般敲锣、打鼓、鞭炮,两边儿,围着秦苍苍兴奋地舞左舞右、舞上舞下,耍龙师傅们尽情笑啊笑啊,龙狮争斗,锣、鼓、唢呐、鞭炮炸开了好大一锅,秦苍苍头疼地捂紧耳朵,她莫不是得罪哪个记仇鬼,现下来报复,要生生吵得她七窍流血,横死当场?
得,还撒花了,红红月季花,香飘飘,空中洒!
秦苍苍已濒临要大开杀戒,化身成魔的边缘了,陡然,声音停了,大家作鸟兽散,哄然潮水退去,训练有序。
又是千年古墓一样的阒静,森诡暗流。
“苍苍姐……”一声来自棺木里的呐喊伴个人儿,从楼上斜朝秦苍苍飞来。
想都未想,秦苍苍一个潇洒的“横扫千军”秦家无敌铜墙铁壁腿,以大河漭漭奔腾,无可阻挡之势,用力一踢,成功将那人,沿原路踢回楼上。
群人呆滞一刹,嘴张的张,不张的也张。
“出……人……命啦……”楼上凄厉大喊,好似平白见着地大口裂了,自己垂死了挣扎,手抓紧的救命树枝上,刷地从天而降了条蟒蛇,试想你会?
“呜呜呜……啊啊啊……”少年哭兮兮,歪鼻子裂嘴,涕泗滂沱瀑布流,“汤汤姐,呜呜哇哇哇!”从此,俏生生少年不再,歪脖子老杨柳一棵,全京都想傍金主的姑娘们红了眼,渴望拿菜刀跳楼寻仇!
“胖小子!翊儿!”秦苍苍啊着嘴惊喊,视刚才她所造的孽为无物,扳过面目全非的少年,转了一圈前前后后看,气冲泰斗,“什么时候这么瘦了?是谁虐待你了,都这么有钱了竟不给你饭吃!”
“呜呜呜,额好痛啊!汤汤葛!”少年脸纠结地看不出人形,精心准备好的,别样刻骨铭心感天动地相见歌舞,让、让人家一脚给踢黄了!呜呜呜,不是该,雷鼓声中,漫天花雨下,二人蓦然相逢,一见倾心,二见定终身,三见相拥喜极而泣,天涯海角永不分离的么?呜哇!一片伤心在,在门槛。
“死小子,来看我也不知道说一声,下次别乱飞了啊,逮不定,下次迎向你的是把大刀就不好了,没割几两肉下来,毁个小容貌定是绰绰有余的,姐姐我现在的身手,哼哼,你休想小看!”秦苍苍颇自觉地拉了君子翊的手,往门槛上一屁股坐下。
散戏了,该干嘛的干嘛,生意店铺重新开张,熙熙攘攘,喧喧闹闹。
然适才参与别样刻骨铭心感天动地相见歌舞的群人,皆战战兢兢,不时恐惧地瞟秦苍苍一眼,无疑,这是个教人永生难忘的女子,夜夜的噩梦纠缠!
“好了,还痛不?”秦苍苍掏出帕子,给子翊揩脸,幽香入鼻,小少年先醉了几分,也傻了几岁。
“不疼了,嘻嘻,苍苍姐,翊儿总算见着你了!”两眼泪汪汪,后一句撅着嘴说出口,本来是挺完美的撒娇的,可那嘴裂得更厉害了,齿露,血色残阳!怎么看都一死不瞑目的弃妇冤魂。
揩完,秦苍苍随手一扔,子翊顺手抢去,便痴痴地往怀里揣。
“你要那干嘛,都脏了?”秦苍苍不解道。
“没,脏了,洗干净便是,还、还能接着用、用。”他红了脸,接着往下傻几岁。
秦苍苍颇同情地望着他,难道这两年他都是捡别人的用?有如此吝啬的富户?
其实少年是这样想的:姐姐的帕子,沾了我的血,是我俩浴血相遇,至死不渝的见证,就这幽香也是够让我思念一生的。
而其实秦苍苍却是这般想的:肯定,云儿趁我不注意又乱塞帕子了,就她帕子多的到处都是,而翊儿,唉,姐姐我能帮则帮罢,不能任由他再这么瘦下去。虽然那块帕子是上等的丝绢,值一两银子。
俩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坐侧门门槛上,密谋商量着造反起义似的闲话。放心,那门槛秦苍苍检视过了,是干净的。
果然名副其实,这条街往来之人,咸锦衣绸缎,翡翠玳瑁,时过一辆马车也是璎珞丝节,翠羽曜瓴,个个是财大气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