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翊儿,那边儿楼上的美人对着你弹了大半个时辰的琴了,你不去来个周郎顾?”秦苍苍指指对面,两泓秋水都快枯竭了的美人,分外怜惜。
翊儿撇撇嘴,哼一声偏过头去。
不对啊,左边凭栏的红衣美人为何死绞着袖子,杏眼放红光直直射向她呢?可也有好久了,她情郎又没跟我跑了,如此恨我,还嘣豆子似的咬小口银牙?
“卖花的小妹,含情脉脉站咱街对面一炷香了,你也不帮帮人家?”秦苍苍疑惑,竟觉出股四面环敌,杀气冲天的错觉。
“胭脂俗粉!”翊儿将头又偏回来,仍是视美色如粪土的不懈一顾,突然脸又烧红,埋头小媳妇洞房花烛夜羞见夫君。
“汤汤姐,翊儿这心里、这心里,是、是非、非你一人莫娶的!”翊儿可怜见的终于毅然抬头。
“苍苍姐?”伊人无踪,徒少年心碎空悠悠,魂魄不齐。
秦苍苍那一刻,见着了个熟悉的背影,抛掉一切地追去,人海里,故人清朗面容在眼前浮现,比任何时候都来的鲜活、沉痛,左右逡巡,不断踮起脚尖寻望,人潮如织,摩肩接踵的人,不时擦碰了肩,没有找到,她深夜里醒来会酸楚思念的男子。
小时她从不用多费力气寻找,他便会出现在她面前,笑意温浅,纵容宠溺,如今轮到她回过头去追觅,赫然发现已离得太远,她无能也无力,他寻不到他的脚步,嗅不着他身上让她耽溺的气息,更甚者她根本就不知道缘由,这算什么呢?凌卓萧,你不给我个交待。
失神望来来往往的,或背影或面孔,全是她陌生的刀剑,捂紧手背上的疼痛,定下心神,终于回转身。
门槛上,秦苍苍双手支颐,对着眼前的一街繁华已意兴阑珊,遇着什么让她伤心的事啦?翊儿小心翼翼用眼瞟着她,生怕殃及鱼池,苍苍姐很生气,后果会很严重!
“苍苍姐,你饿了么?”这小子今后后院佳丽三千是手到“招”来,小小年纪,便化身蜜糖,招蜂引蝶,凡雌者皆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啊!
秦苍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适才的事儿,她还没严刑拷打呢!莫名为她招来情敌,姐姐我心情不爽,看谁谁不顺眼!
“嗯,你请?”她前一刻的小小怜悯,灰飞湮灭。“就这楼了,看你带的银子不够吧?”
“没关系,这家楼是我开的。”翊儿松口气,还好还好,难关过矣。
“什么!”秦苍苍惊圆了眼,跑大门口一望,劲道苍浑的仨大字,风满楼!转过头,对翊儿笑得百花怒放,万紫千红,“好小子!有出息了!果然没给你姐姐我丢脸!我就说嘛,翊儿的本事我在二年前就看出来了,唔,好好好!”
“真的!”小子激动,一如,游手好闲破落户头上砸下块金牌,圣上颁旨叫他以后跟着吃皇家粮啦!
“这整条街也是我名下的,那姐姐觉得,翊儿如何?”八十岁老书生听见朝廷把榜放,求神拜佛跪祖宗,千千万万要中啊!
秦苍苍受刺激了,百八十道闪电轮番相击。
“嗯,好好、好,咱、咱们这就上楼。”
“嘻嘻嘻嘻……”老书生榜上有名,黄花闺女儿上门来求嫁。
秦苍苍决定,吃死他,吃死他!再做死的,千方百计、阴谋诡计讹诈他!
京都第一楼,风满楼是也。拔地而起,三层三十丈,为京中的一道必不可缺的胜景,才子佳人,诗词歌赋之佳选;官人大爷,唱曲儿寻乐之宝地,可谓群英荟萃,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直着走进来,横着抬回去,来时绫罗绸缎金帽冠,去时一条抹布作裤裆。
瞅准个像人的东西便宰,不血流成具干尸不放人,然而仰慕者如过江之鲫,千军万马往那网内跳哇!
内中原因秦苍苍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
这是个千古之谜。
“姐姐,欲选何处?”子翊见秦苍苍上下打量开,紧张的得小媳妇羞见公婆。
“自然是顶楼的。”秦苍苍一派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气概。
“好嘞!富贵儿!”子翊高兴啦,公婆满意啦,生下个孩子是带把儿的!谄媚!
“晓得了老爷!”富贵大声应,噌噌上楼去,也不知是去磨菜刀呢还是准备毒酒白绫。
少年殷勤引了秦苍苍上的楼来,秦苍苍甫见之,只觉头发蒙,闪电完了,来冰雹雷劈,天上下金元宝了?还有银票雨,飞扬扬的。
顶楼敞阔亮堂,仪雅不凡,特有番独步华旸的气势。八扇镂花描金大门放眼去,四面纵览风景入眸来,秋香绡莎曼罗烟,瓶花美人侧,芙蓉锦绣开。笑意盈盈小二立,半抱琵琶美人儿弹,风情无限,人间未有之。
大圆桌上,各色佳肴美食早摆放妥妥当当,齐齐整整。
“可,还入的眼?”翊儿问,瞧秦苍苍不动声色样,心里头是黑茫茫一片,希望跑到了他家的田野上。
“好、好、好。”事实上秦苍苍也就只会这一句了。揉揉肚子,还好,出宫前没多吃,现下肚子是空的,恰适宜狼吞虎咽、风卷云残,秋风扫落叶。
“嘻嘻,翊儿来给姐姐夹菜!”少年兴奋,飞霞满天。
“嗯,那个那个,就这道!”“好,不错,那道,不是,是那道!”
“好,爽脆可口!再来!”
“行!酥滑松软,嗯,嘿嘿,夹,夹!”
“那个,小二,就你,倒酒!满上!”
这一夹一吞,一吞一夹之间,满桌的菜肴通通扫进了某能撑船之肚中。
“苍、苍姐,咱、咱关上门么?”似想起啥顶恐怖的事儿,子翊面上红霞遭风雪呼号。
“关门?关什么门?难道吃饭有衙门追捕?”秦苍苍迷惑道。
“噢,没、没。”子翊讷讷,似乎如临大敌,怀揣十五只兔子,七上窜八下跳。
陡然。
绸红桌布半飞遮起,碗筷移动,圆桌半斜。
“翊儿,我总、算知道你这楼的名儿,是咋来、来的了。”秦苍苍嘴咕噜咕噜不定型被大风灌的颇为严重,腮帮子鼓囊囊两边儿暴涨。
果然,风、满、楼!
秦苍苍艰难站起,挪到门边,狂风驰卷,她衣裙飐动,长发根根直立,齐齐“八”射!
翊儿唐突了佳人,羞愧得几欲颜面而泣,风中凌乱。苍苍姐要是今后不来了怎么办?他的讨媳妇大业!
太有趣了!秦苍苍战栗地只想放声大笑,哦哈哈哈哈,可瞥见窝角落里瑟瑟索索,为生计心酸地,吹拉弹唱的美人们,她只得生生往肚里咽下,嗯,后果是,胀气。
少年重伤后碰着严重情伤,两相夹击,姐姐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他两眼一闭,往后一倒。
“哎,那个谁谁!富贵儿……你家老爷晕倒了!”
大家伙,一齐,迎风招展,水鬼扭腰,青丝妖娆,好一副风中凌乱图!
秦苍苍这无情无义,欠扁欠抽的,就算风满楼碎成片片粒粒的了,她也只会挥一挥衣袖,不去管尘世间的纷纷扰扰。
她逮住机会,疯狂地揩油、打包,精致菜肴,果品糕点,连个盘子上印个稍稍能入的眼的印花的,也一律,收了。死小子,身子板一吹便倒,就这么舍不得吃呢!怎么身上还带着几张银票,自家人,哪用得着分你我是吧,姐姐笑纳呐!
抱了满膛的大包,秦苍苍笑成个弥勒佛,出门,衣带当风,身姿肥硕,嘿嘿,世间如此美好,我是如此惠善,这样甚好甚好!
人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淼若尘沙,皆堆叠团聚,遮蔽人眼前成歧路,挣不脱逃不掉上天的禁锢。秦苍苍是任性的,不顾后果地,一头猛扎进去东西乱闯,不去想今后与前路。兴许会惹来那么多人的诟骂,兴许有一天会败的一无所有,可是她真的管不了了。
回头望一望,夕阳中的风满楼,至少,还有一点温馨,让她在午夜噩梦惊醒后不过于苦寂,洒脱些是可以幸福点的,是吗?
咬着宫牌,一番家里长短后,她一步三回首依依不舍地,与侍卫大哥们告别,说是明日再聊,记得带点家乡的特色吃食,小玩意什么的勉强还能够接纳。
守卫的大哥们个个冷汗涔涔,想当年炎炎烈日下日行三百里,被敌军那帮兔崽子追着只穿条裤衩跑路也没这么累哇!
西侧宫门,左方的寥落巷口处,那时她努力寻找的身影,无声凝望,黄昏里,他身上,一半微光一半暗影。
他是不敢,向她迈步,如同以往,笑无顾忌,展开双臂任由她扑入怀来,繁花零落。
“君上……”桑弘落欲言又止,寻寻觅觅已久的人儿终于便在近前,君上却偏自己躲了起来,派个稳当的潜入宫中护她也是好的,为何……
“不必了,我们先回使馆,我需修一封密信与帝。”他道,眼眸内,她的身影渐消,笑颜离他越来越远。
她迟早会知晓,迟早只会怨恨。
他们之间,隔泓冥冥沧海。
此次出宫捞到甜头后,秦苍苍是癫婆子一样的往风满楼跑,游隋闭关大业未成,也就没拿课业压她了,秦苍苍讨巧地不时拿些琼浆玉露来孝敬他老人家,顺道儿贿赂不离轩上上下下,这一路的货色,凑到一坨,同流合污,沆瀣一气,邪气凛然!吃吃喝喝,醉死梦笑。
最最重要的事,这还都是不要银子的霸王餐,就是撑死了也瞑目!
晨昏定省地,秦苍苍还不忘熬好药,朝穆珩处奔。
观看美玉男子喝药。
伸手,端碗,秀芝修手,小口轻酌,如行云流水,拂柳惜花,直愣愣地看,教得秦苍苍魂与之散,就算拼了她前前后后八十年命来学,也是绝无可能的。
她只会,仰脖子,一口气,灌!
若是温柔点呢,嗯,抿?但那得抿到什么时候去?
穆珩自那夜后,身子痊愈地很快,任凭任左如何地婆心苦劝,口舌生疮了都,书案上的折子还是一沓沓地批,任左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穆珩却是衣带渐窄人不悔。
笔下生花,游龙走蛇,夜深人静了他还是双眼炯亮,神清气爽,对着枯燥晦涩的奏折嘴角偶或闪过可疑微笑。
可是任左第一个开始捱不住,两眼周围的黑圈圈很是触目惊心,云儿于是乎顺理成章地移情别恋,相好的那位,最大念想也与她臭味相投……农夫,山泉,有点田。
云儿遂喜极而泣矣。
秦苍苍那妖道行再高,也注定逃不出游隋的佛祖掌心。
师傅出关,课业来了!
好在她也上了心思,知道要稍加收敛,某刻骨铭心的夜多么撕心裂肺。思及此,寒颤一打,惊醒,赶紧跑到院外柳荫处捧书细读,师傅说今晚连着前些日子落下的课业一并查,午时三刻上刑场,救命英雄却睡过了头,谁能不慌?
囚于颜国涅槃台两年的事,秦苍苍是淡忘了的,腐心水,越是记恨深怨便越会淡漠,丧失凡人之仇恨的本能。世间竟有如此神奇怪异的毒药,她得知后,不知是该叹自己可悲还是可笑。
又是一日的掠影从春湖而过,长柳染金,余晖脉脉柔柔描绘大地的容颜,点点转动一腔柔情,征人惜别,思妇望归。可得也有这一刻的宁静,秦苍苍忘却吵闹嬉笑,心平如鉴。
她其实容貌与秦莞差别很大,秦莞是傲气的,一张脸锋芒毕现,柔弱不足。秦苍苍下巴不比她姐姐的尖削,眉眼也不甚开阔,单论相貌,她自会矮上一节,她杏眼、丰唇、小鹅蛋脸,总是爱穿浅黄一色的衣裳,眼内那一泓水潋滟深浓,望进去,莫名怅然,淡引苍寂。
她身前春湖,涟漪泛泛,澜波依依,湖中心的碧莲已多年不放,听闻莲籽还是少女时的娘亲所种。此刻只剩半湖的碧叶,一一擎举,随风腰肢细软。湖底七彩游鱼欢畅戏其间,偶有几只跑来她身下不远处,停留一刻又摆动着小鱼尾游开,看来颇是无趣的模样。
柳树展臂,逆光而立,纷冉的柳条似莲蓬里抽出千丝,摇曳裙摆。
她的碧色双罗带沾着了湖水,而她未知,风拂下了一辔碎发。
“苍苍。”
有人唤,秦苍苍魂飘到书里去了,那唤的人面上闪过微讶。
“苍苍”,声音大了些。
“欸……”秦苍苍笑着偏转过头。
前方正立了二人,唤她的穆珩迎向她双眼,破阳划风,涌动波诡,她有一刻的不敢逼视,温然的眸较以往不同,掺杂了些她看不懂的深意,他适才看见什么了么?有何不对之处?他今日的穿着亦是褪去素淡,玄黑绸袍金丝底绣,流纹彰显贵气,姿卓凌雅。
“温习课业?”不愧是帝王,出言则切中要害。
秦苍苍本尚好的心情刷地乌云密布,脸拉下黑成老茄子。还未及答,游隋不可气地射来了一箭。
“你共偷了几日的懒?速去做饭。”
一箭穿心。秦苍苍正直起的身子僵在半空一霎,“是。”将书往绣内一塞,逃命的兔子离弦的箭。
穆珩好笑地摇头,“先生总是有办法治她。”
“一报还一报罢了。”游隋淡淡道,眼内报复完人的却快意挡也挡不住,比起她当年捉弄人的本事,如今的她修行还远远不够,机会难得,怎么也得让他扳回一局,他向来也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厨房内的锅碗和鸣,腾腾热气,缕缕菜香令人瞬间浑生气力,口中发涎,穆珩不时瞟向秦苍苍处,背手伫于梨树下,葳蕤翠叶,郁郁勃勃,夕光里无人看得清他的神情,背影是暗色的,如枯枝上被秋风吹落的最后一片木叶。
“菜烧好了,师傅。”某处传来秦苍苍精卫填海,终于大功告成一般的声音。
游隋随意应了句,略思下道:“今日我们在院中用饭。”
众人七手八脚张罗桌椅碗筷摆放好,趁着还有点余光,摩拳擦掌,个个跃跃欲“夹”,但有穆珩这座黑闪闪天尊在,小妖怪们只能化身寒蝉,噤声死扛。
秦苍苍很是欢喜,此刻能主子一把,深感欣慰。
“珩,师傅,大家慢用!”
“你也慢用!”穆珩笑,秋月生华,十二分的纵容,放纵的是自己,秦苍苍,还是二者皆有便不得而知了。
秦苍苍不好意思地笑,“你又说对了,我确实该慢点用哈。”伸出的筷子硬是狠下心肠,夹了小块的牛肉,就着白米饭,哀哀戚戚悲音奏响,然而“劣”士暮年,壮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