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池馆,璃灯蕙香,锦色无边。
秦府今夜化作欢乐场,喜气洋洋。衣香鬓影,往来不绝。唱喏,吆喝,叙叙旧,寒寒暄。打躬作揖,拱手相迎,实心的热忱,奸诈的笑里藏了不知几箩筐寒畟畟的大刀。
花团锦簇,勾煞人眼。
惨遭毒手后的秦苍苍好容易溜出来,跑至进边洗掉脸上艳彤彤的胭脂,干净利索地上了自家大门内院靠墙生长的老榕树,隐匿浓荫里,她找准个最佳位置,晃荡双脚,一口点心一口陈年菊花酒,不亦乐乎。
今晚有多少道上的人物,她真真想见识见识。平日她与侍女轻叶趴墙头对着人潮涌动的大街指点“男人”,激扬文字,昏天暗地每至兴高处,总是横来一晾衣竿子,恰如其分不偏不倚对准她屁股狠狠一抡,每每骇得爹爹早早连寿衣都准备好了,秦莞成功地令她亲生妹妹闭过气去,此为她快速而有力教训她的最残忍法子,专为她而生。
然而狗改不了****这绝对是句亘古不变的名言,这不,她还是犯起了偷瞄症。江湖?嗯?难道是这么个样子?
带双刀那位,虎背熊腰,首似狮头,臂若猩猩,其貌若何?秦苍苍飞笔评曰:奇丑!第二位进门的上了点年纪,山羊胡,三角眼,吊梢眉,一脸猥琐相。秦苍苍咕噜噎下口糕点,大叹损胃口,紧接着的,长脸尖嘴道士,八字胡翘上了天,下巴亦是已同样的弧度仰望苍穹,今夜星光灿烂啊!秦苍苍差点没一头栽下去。
老少爷们,深闺娇客,络绎不绝。秦苍苍摇头,撇嘴,皱眉,吐舌,点头。陆续上门的人皆给评了个通通透透,不知不觉她这会儿脸已烧红了,一口酒还未咽下,某矮胖小子走进门,圆嘟嘟白嫩嫩脸,肉团子身形,衣着鲜艳,他老神在在地扇一把紫木骨扇,精巧别腰间。他未理会管家的媚语,反而像觉察到什么,朝斜对面的秦苍苍,灿烂展笑,算计十足。
“扑……”她喷血般酒狂飙而出。娘呀,要勾引人也不是这么个表情!
“咦,是谁在放屁?”管家嗅嗅鼻子斥道,环顾左右,其余人则绷紧脸分外严肃,眼观鼻鼻观心,他只得将眼瞅准胖小子,嘴角八撇胡子隐隐抖动,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秦苍苍受刺激太多,揉揉肚子终于意兴阑珊地准备跳下树。
她的视线无意一瞥,琉璃铅水殇色清浅,无可避免牵拉进命运恢网。
水色轻寒迷蒙人眼,春色淡凉,雾纱薄透,侧门两株两株细柳雾中袅娜腰肢。
马车悄无声息驶至门前。
飘忽扶风,水萍如眸,两个年轻侍从躬身撩开布帘,车内下来的人,月白素服,颀长清癯,她只看清他一半的脸,仿佛温泉里洗过的圆月,隔人世很远,是她触碰不及的。
男子朝已站在门口的秦父施礼浅笑,秦父还礼匆匆将他迎如府中,二人细细交谈,转入拱门,消失于她的视线。
秦苍苍垂目,想了会,一改往日穷追猛打的脾性,笑了笑,未再追去探究到底。她想她大概知道他是谁。
自恋的家伙一个“漂亮”的“踏雪无痕”重重落地,痞痞黠笑在脸上还半开未谢之间,灿灿金光耀如白昼,一大盘!叫人血脉贲张的黄金出现在她眼皮子底下!胖小子温柔展笑,“苍苍姐”他讨好道,更近一步将金子递上,秦苍苍畏缩地紧盯着他,没见过大方到这地方的,金子呐!不对呀,秦府是她的地盘,她咋就莫名其妙怕得跟青天白日下见着老祖宗还魂了似的,太诡异了。
“且慢!”秦苍苍喊道,“你如何认得我?”
“秦家二小姐哇,姐姐难道不知道自己素声名威震千里?”他眨眨眼天真状极惹人怜爱,语落又作势打量四周,轻描淡写道:“秦府勉强可堪入眼。”
秦苍苍一瞧他那熊样,火气腾腾便上来了,“你个……”
“苍苍姐”,甜腻的嗲声嗲气。
“别”秦苍苍突遭雷劈,浑身抽动,汤汤姐?她从未觉着自己的名字取得这么恶心,这么肉麻。
“汤汤姐,无恙?”无辜者担忧甚重,“无恙”,秦苍苍无力地挤出俩字儿,那大坨大坨黄澄澄的金子立时失了色彩。
“唔”胖小子嘟嘴,抬起头,开始鱼儿吐水泡,啵啵啵,一串串,金子递给其随从神秘道:“我告诉了他姐姐的闺房在哪。”
秦苍苍遇着了克星,预备逃为上计,“苍苍姐,你要去哪玩,不带上我吗?”
“咱们不熟识!”
“你是翊儿的苍苍姐。”
“谁是你的汤汤姐了,回家吃你的奶去!”
琅琅笑声,杯盘碰撞声飞满偌大的府院,飞花绯红了醉脸,瓣瓣徐亲吻大地,树下的麻辣小战场,酣畅淋漓,光影四动。
侧门内踱出的男子与秦父简单寒暄,秦苍苍从藏于不远出的角落探出头观望。
他转过身时她才终于看清他的脸。
月朗风清,千年后,殷丝萦回,思恋缱绻,引针将布衣密绣,蜡泪清影,昨夜相思竹篱短。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月白色的袍子点缀木兰篱草,他行至马车前,蓦地,望向这边的角落,秦苍苍不知道,她头上发带已飘扬墙外,她顿时手足无措,愣愣地一丝未动。少年微微颔首,朝她霁颜温笑,少女酡颜更醉。
撩袍,帘落,车离。
后边胖小子的目光游离,忽远忽近,炯炯发亮不同于常,“苍苍姐……”
“你贴着我耳朵叫那么大声干嘛!”秦苍苍恶狠狠道,直想将那张肉团脸揉啊揉啊,搓搓搓,拉长,然后一把掐死。
“叫魂啊,苍苍姐的魂被人勾走了吧。”胖小子双目灼灼,眨个不停,她看着头晕,“懒得理你。”整理下衣裳走进内院一间耳房,刚到门口,她猛回转身子捏住他耳朵凶狠地威胁,“你若是胆敢捣乱,绝对死无葬身之地,明白?”胖小子乖乖点头,秦苍苍嘘口气,检视下食材,动作有素地折腾开来,平白飞出个上好的下手怎会轻易放过。
“呐,剥蒜。”
“行了,添把柴火。”
“那是吹火筒,烧不得,你丫的笨死了!”
“苍苍姐,我先吃口糕饼。”
“苍苍姐,蒜剥完了。”
“但是你同时也剥没了!我的老天爷!你是个神人!”
“苍苍姐,翊儿脑壳最聪慧的,赚银子是翊儿的拿手本事。”
“废话少说!看我不捏死你,重剥!”
秦父正在寿宴上招呼得起劲,“老爷”,一小婢入堂道,“何事?”秦父问,“二小姐请您后花园一叙。”
“你先下去”,秦父沉吟道,“是。”
这丫头又设的什么鸿门宴,莫非真有好礼不成?秦父一路叨咕着,不觉已行至后花园,凉亭内,秦苍苍支肘坐桌旁,煞有介事唱道:“忆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
“爹,娘生前最爱的曲子。”
秦父未应答,叹口气,怜抚女儿的小脑袋,“你今夜成心来惹你爹爹伤心。”
“那可不,爹你先尝尝。”秦苍苍奉上双竹筷,眼流星彩,清亮沁暖。
“长寿面?你亲手做的?”“佛曰:不可说也。”她耍起滑头,秦父嗔怪地看她一眼倒也毫不客气,哧溜溜吃得热乎,“像你娘的手艺”,秦父低沉道,经年回忆有一瞬恍惚淹溺身体。碗三两下便空空如也。
“你自是不知晓的,娘亲手交给我的手艺。”秦苍苍道,掏出手帕替秦父抹了嘴,尔后摆上放桌下的礼盒。
“爹爹,生辰快乐。”她发自肺腑地说出一句,跪地便拜,她们都知道他日日想她,牵念萦绕化银丝灰鬓,可是他素不善丹青,想望不到她的容颜。
“绝好的礼,爹爹敬谢不敏。”秦父紧握住画,慰然心定。“我的小女儿懂得孝敬老父,真真长大了!”他的慈爱深沉如海,秦苍苍脸红,全抛往日的莽撞,低头有些不好意思了。
“明日你便随你师傅去罢。”
“爹爹要苍苍离开家?”她愕然抬首。
“能够游历四方,沓遍千山万水不是你从小时起便追寻的梦么?爹爹今次放飞我的小金丝雀儿,不好?”
“哦”她复垂首。
月光淡淡如水浸润黑夜,百物染灵弯腰肢喁喁纷叹,假一泓凉秋,父女二人身置木落夕阳。
厨房内鸡飞鸭叫,胖小子吞狼咽虎,气势豪迈,灌所能灌,啃所能啃,忙活寿宴的秦大小姐乍见暴怒,执鞭月下追杀之。
“苍苍姐……救翊儿啊!”
“宴高酒香,你怎不去前厅与众武林豪杰相聚。”齐邺抱剑立于走廊漠道。
“你确定是相聚而非相杀。”游隋闲闲望月道,“放弃寻药了?”丹凤斜斜一瞥,“我好似忘了告诉你,我也有一味解药。”他轻弹指,一粒红色药丸飞入齐邺腹内,齐邺面上凝霜,衣摆微抖,“我用不着说抱歉。”游隋笑得欢畅,背手信步回房。
花清香,夜未央,春宵乐事酒穿肠。怎可知而今乐事他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