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店内果如其然，一番激战浴血。
秦苍苍隔得太远，没有发觉。
另一边苍寒、未从去秋瑟枯中苏醒的一片树林子里，有男子蒙面，上下疾驰飞奔，轻功掣电，灰褐色的劲装，隐在林间恰当好处，如利箭朝他的目标飚近。
飞驰的男子，骤然停下，立于枯杂桦树间，云层遮阳，有薄薄风雾缭绕。
灰色劲装男子前，站了位褐袍三十上下的俊逸男子，闲闲带笑。
“庄郦，别来无恙否？”，“想不到你为华旸尽心尽力到了罪沙身上去了。”
那劲装蒙面男子，身子纹丝未动，眼内是，亘古不变的寒冰凛然。
“罪沙许诺了你什么？”游隋接着问，万不得已，他不想与他动手。
“这你管不着。”男子手下凝力冰刀畟畟。
“然你将做的事，我却不得不管，你明知道她是……”
话不必太多，刀剑上见得真章！树林里，藏锋隐厉，迎剑直上。
秦苍苍新奇劲儿一过，便打算打道回府，大道上小跑的纯雪悍马无预兆进到她眼来。
白胖？秦苍苍一阵狂喜，她儿时给凌卓萧的坐骑取的名儿，当时还遭来秦莞白眼无数。
骏马像是已认出了她，早先小跑着奔到她面前，秦苍苍喜极迎上去，揉揉它雪白无华的鬃毛。
“白胖，可算见着你了！还记得我呢，好干儿子！嘻嘻。”秦苍苍当时不顾一切、欢天喜地地认下的“亲马。”
“你在这里，卓萧定然也在附近，是也不是？”秦苍苍手未停，亮晶晶地望向它。
“好了，我知晓了！”秦苍苍一笑，拍拍白胖脖子，“带我去找他吧！”
她随马儿一路半跑，回到客店。
客店内仍是刀光剑影，杀气冲天，十几个蒙面的绀青色衣着的人围着一男子，争相激战，饕餮扑食也未有如此狠厉，竟是绝了心要取那人的性命！
秦苍苍想也未想，出手相救，那男子自是凌卓萧无疑！见到秦苍苍安然无恙，凌卓萧暗下松了口气，庄郦到他下榻的驿站与他商谈完帝交待的事后，便头也不回地取道出城，他隐隐嗅出危险之气，况知晓苍苍的行踪，他急忙忙地赶来，生怕庄郦对她……
秦苍苍经两年日夜地苦练，虽小有所成，却顶多是个二流高手，遇到如此来势汹汹的一群人，怎么挡得住，反而处处掣肘凌卓萧，秦苍苍力气不济，更见地恍惚气躁。
这是祁山的武功路数，虽然隐藏得很好，可她也不是那么轻易瞒得过的！她猛然记起在台柳镇街上遇到的那肥胖的男子，他脖颈处的印记。
怎么也下不了杀手，显然游隋瞒了她什么。
凌卓萧时刻护着秦苍苍，那群人还是不得靠近，个个攻势更猛。血喷洒一地，飞溅得到处都是，那小二哆哆嗦嗦躲柜台底下，都快要尿裤子了，愣是不敢尖叫出声！
秦苍苍自知鲁莽出手反倒给凌卓萧添了累赘，索性退出身，暗想运用涅盘太所学困住那些人。
彼处树林，不比此地的惨烈，树飒飒而动，风狂狷呼号，游隋素日懒懒闲闲，真正动起手来，却又一股王者的霸气，庄郦渐渐不及。
秦苍苍手在半空徐徐抬起，空中念念有词，手背上开始隐隐烧痛，她眉尖微蹙。
竟还有人隐在暗处，睁了琉璃寒光的凤眸觇视，眼锋似要刺透凌卓萧！
秦苍苍不明白她心底到底在挣扎些什么！快帮他！帮卓萧！可为何总觉有双眼在告诉她，不能，她不能！
有一绯色蒙面女子冲出，挥剑指向凌卓萧背后。
秦苍苍震惊，放下手，飞去。
那女子眼睁大，射向她，手中一番快如闪电的动作却丝毫未减。
秦苍苍身子一挡，惊得忘了周遭一切。
没有谁会忘怀与自己枕畔相密的亲人。
“姐！”秦苍苍喊，那蒙面的绯衣女子一顿，剑迅疾收回，一剑挥到了近旁的大木柱上，苍苍瞋目，喜而苦楚，是她的姐姐，那个总是冷眼、白眼又毒舌的姐姐，那个会护她、心疼她的姐姐。
她知道秦家的事了，她知道两年前了，姐姐。
秦苍苍眼一瞬不瞬地凝视蒙面的秦莞，身畔刀剑纷闪，血流如注，当中有一人冷不丁朝她出手。
噗！热血飞喷到她脸上，染红一半容颜，秦莞一剑将那靠近秦苍苍的人劈做两半，秦苍苍傻愣愣地仍瞧着自家的姐姐，她们很有意思地竟然如此相见。
血从秦苍苍脸上滑落，眼一眨，秦莞的剑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晕成个朵绝美的血花。
秦莞眼微垂，抬起时，迅疾绕过秦苍苍倏然出手，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杀掉凌卓萧的机会！
可惜凌卓萧的功力实远非她能比，看秦苍苍怔愣的模样，他眼内闪过一丝心痛，怫然挥剑斩断缠缕朝她而去，秦莞恨恨不甘，好似从颜国到京都这一路走来，他都似在戏耍逗弄她一般，然此次，苍苍。
秦莞看了她一眼，带剩余人闪身离去。
“姐姐……”秦苍苍大喊出声，凌卓萧从后拥着她，固住她向前倾的身子，秦苍苍直觉心内刀绞，五脏俱裂，泪无声滑落。
“苍苍”，凌卓萧只能紧紧拥着她，不敢去拭她脸上的泪，不敢去看他思之已久的面容，他的曾经只爱上下折腾顽闹的小女孩，此刻已全葬在了秦家的断壁残垣，而他束手无策，他给不起她要的笑颜。
稍停后，秦苍苍擦干泪，乱麻纠缠结绕，她纷乱不安，手背更痛了，她低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却是挣脱凌卓萧的温厚怀抱。
她陌生地看着他，不说话。
凌卓萧垂下手，一阵无力，“我，送你回去。”良久，只能如此说。
她点点头，走至门边，回头环视这遭劫的一屋残碎，复到柜台边，从袖中掏出细碎银子放其上，“小二，已无事了，你出来罢。睡一觉将这事干干净净，忘了。”
他忘了，她虽依旧胡闹，却不可能仍是幼时的那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还有，她消失无踪的两年，已足够竖起道无法逾越的城墙，就好像，尘世里喧喧闹闹，看过十里红妆、胭脂丽影，菩提树下一觉醒来，眼前满目的荒坟孤魂、苍野莽莽。
她从未说过他是她的良人，殊途相怨了又能何妨。
一路上二人无话，也是一时无从谈起。
树林内，已然悄然无声恢复以往的平静阒然，只有一地的断枝落叶。
马车停了，宫门已至，秦苍苍身子未动，稍顷，手伸向布帘。
凌卓萧倏然将她攫入怀中，不同往日的温文，霸道地占有、索取向她的唇。
那吻辗转流连、缠绵入骨，凌卓萧什么都不顾了，他此刻只想如此拥有她！他曾不明白自己的父王为何仅为了一个女子甘愿生世誓死相随，此刻他也许也一般无二。
秦苍苍没有挣扎，只是默默承受，凌卓萧激烈之后，犹不知满足细细描绘红唇美好的形状，她心内喟然低苦地呻吟，放下戒心，主动回应了他，又惹得他更加猛烈地回吻。
她双眼一直睁开，慢慢承受他给的抚爱，细长的睫毛一闭，密密颤抖地划过他的脸，湿润肌肤，不知何时她滴下的一滴泪，沾湿的是他的面庞。
他放开她，秦苍苍猛地冲了出去，深深吸了口气，平和心境，也不与他打招呼迈步便走。
凌卓萧跟了下来，离她一尺之远。
“卓萧”，走出几步，她背对了他，“你早知我在京都了是吗？”
“我一直在寻你。”凌卓萧答非所问，声音低沉。
“你故意避开了我？”
凌卓萧不答。
他的事，从不与秦苍苍多说，宁愿都烂在心里边。就如两年前他突然地来来去去，飘忽不定，是不想让她担心也罢，故意瞒着也好，他总是高屋建瓴，不让她与他同样比立在他身旁。
“我知道了。”秦苍苍加快步子，朝宫门走去。
凌卓萧直到她的身影回转不见了方才转过身子离开。
秦苍苍刚走到湖边，老远便瞧见不离轩院门口停放了一辆锦色华轿，今日轩内却鸦雀无声，失了平日的热闹笑语。
“怎么了，都低眉低气的？”秦苍苍迷惑问，还猜想是宫中哪位贵人来访了呢，洛姬姐姐，不大像。
“小姐，圣上遣人来接的您，已等了半柱香了。”云儿恭恭敬敬道。
“接我？珩有何事？”秦苍苍看了看外头，适才等在门口的人个个俯首弯腰，敛眉僵硬，这排场她还是头一次见，珩就算找她也用不着如此啊，来一个任左不就行了？
“好了，我去。”来不及多说，秦苍苍出院入了轿子。
秦苍苍下轿时，方的看清这周遭的景致。
四围假山崔嵬，形状突兀怪异，黑夜里定是悚人不已的，草木很少，连棵树都没有，抬眼一幢陈旧斑斑陈迹的阁楼，孤立退避重重假山深处，令人顿生苍凉凄切之感。
帝王的喜好就是非同一般些，秦苍苍不无郁闷地想，抬步向那幢近在眼前的古楼走去。
摸上红漆剥落的门框，秦苍苍回头，华轿幽冥一般消失地无影无踪，快无痕迹，搞什么神秘？这位华旸的上位者，温雅之下暗藏的谜魅，她一个只爱胡闹度日的小女子怎触摸得到？
摇摇头，甩去杂念，她步入院内。
赞叹之下，秦苍苍惊异地发现院内的别有洞天。
中庭两旁，兰草碧郁，杜衡清芬，芳树雪华，纷扬斜向主道而洒，百色糁径。微云一抹淡浮于院，眉黛远山清秀点扫，恰如其分，美得自然精巧灵碧，脱出尘俗。
她前面的大门是敞开的，她脚跨过门槛。
男子闻声抬首。
女子站立他面前，似从画中蓦然闯入他的视线，有突然花绽，无预料的惊喜歆悦。
男子端坐案前，羽袍斐然，俊逸都雅，一如中庭的碧兰，半开半合，葳蕤自华。
他朝她一笑，指指旁座，“站着不累？”
“哦？啊，是。”秦苍苍有些拘束。
男子书案侧堆放了一沓书，当中摊开了一本，显示他正在看的途中，案前篆香袅袅，月下美人观之惊人，这袅烟轻罗中，君子修仪亦难表其玄芝芳端。
“在我面前你用得着拘着自己的性子？这倒越发不像你了。”穆珩露齿一笑，长身走到她旁边的木椅旁，自撩袍坐下，给秦苍苍倒了一杯清茶。
“哪能呐！”秦苍苍嘿嘿笑，掩饰莫名的紧张感，该死，这是怎么了！我不一向对他没上没下吗，怎么今日啥都不对劲儿了？
“你看这院子觉得如何？”穆珩好心地端了茶到她面前以扑灭她心内的那团躁火，好笑地紧，平日里看她嬉皮赖脸惯了，偶尔换换角色也不错。
“一个字，美！”秦苍苍言简意赅，速战速决。
穆珩眼笑弯成了新月，“如此高的评定，小生得多谢小姐赐赏了！”说完还装模作样地作揖。
秦苍苍受到天大惊吓似的看着他，珩原来会跟人打趣的？
“怎么了，难道你不把我当人看待的，我这话说的很糟糕？你不笑还这样看着我？”
“嘿嘿，嘿嘿。”秦苍苍赶紧的扯开来笑，她今日撞鬼了，珩不是一向笑不过八颗牙的么？
她忙不迭的打圆场，起身四下看了看，问“这是幢藏书阁？”
穆珩颔首，“是，我取名慎独。”他好不自在地小酌清茗。
秦苍苍走到林立书架间，手一排排抚过，感受万古岁月流水漏过手的间隙，仰头一望，楼上一环皆是高高的书架，檀木红漆，穆静苍蔼，书香悠悠。
“这是个清心舒怀的好地方。”秦苍苍高兴地蹿来蹿去，新奇地上瞧下摸。“有不少宫廷秘史吧？”
穆珩微摇头笑，“你就只会想到这些个？”
“嘿，本性使然啊！”她从书架间探出头，不料穆珩已走近了几步，挨着了书架，她口中的热气拂过他脖颈处，额头轻轻擦过他下颚。
秦苍苍始料未及，往后一仰，为防她摔倒，穆珩伸出双手。固住她的双肩，二人四目相对。
“小心”穆珩眉微蹙。
秦苍苍睡梦惊醒一般，正了正身子，“对不起。”不过实际上，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有些赧颜。
低下头，穆珩的双手却未放，温热莫名升腾，穆珩适才靠近了才惊觉苍苍的嘴微微红肿，他想到了什么，眼内注满阴霾。
秦苍苍再抬首时，那眼内又是清明一片。
凌卓萧的眸子黑亮灼曜，让人不自觉迷醉轻柔，想要依偎而去。穆珩的，却是褐瞳，黑白的漩涡梦境，雾霭深重，万古的深邃，多望一眼便多一分疼痛，她看不进凌卓萧眼的深底，而穆珩的眸，暗含了温山软水的隔世浅愁，她也看不清纱后的真颜。
立好身子后退了几步，她斜眼瞥到窗下的古琴，讶异道：“你时常会在这抚琴几曲？”
穆珩抬眉，“不常，苍苍可愿弹唱几曲？”
“额，就我那雕虫小技的，哪敢你面前出丑，不要了，不要了！”秦苍苍尴尬，她从来只会偷懒，哪有胆子显摆！
“姑姑的琴艺在整个京都可是无人能及，那你……”穆珩打蛇自是打三寸，卡人家脖子自然恰当好处，一招毙命。
“我弹，到时候你三更半夜睡不着，噩梦连连可别怪我。”秦苍苍抱了琴，那上头冰冰凉凉的，正好，她需要冷静、冷静，燥热难当哇，希望任左不要吃醋，他的潇洒一剑足够让自己欲死不能，求生更不能啊！
穆珩满意地点头，好整以暇望着她。
秦苍苍只觉背后冷汗涔涔，要她在帝王面前献艺？不是踩着根细丝绳走倒八步，死路一条么？
“这也是姑姑当年留下的琴。”低低一句，瞬间教她心静。
“是么？”她偏头望向他，手轻轻抚上琴弦，“那真好，我随意一曲了，你要觉着难听，便叫我滚出去。”
“好！”穆珩慎重颔首，似认为此建议甚好的样子。
每每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总觉得都孩子气了起来，若是秦苍苍见着穆珩在朝堂的冷漠威严样儿，不得惊骇欲死，喷血三斗，想到她捧心西子大吐血的滑稽模样，穆珩禁不住咧嘴，此时琴弦已拨动。
不知是何曲，似不为华旸所有，好风如扇雨如帘，柔桡嬛嬛，碧沼红芳春暮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