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云,送袖,就满池烟雨,纸砚轻拿;闻缕缕墨香,磨出痴狂。曲径花深的古廊,芭蕉,也愁卷了心房,叹一声,谁叩铜环;前院秋千已月凉,蘸一笔,相思写上;墨晕染,淡色花绽。
穆珩一直就近立于她身边,看她头微低,露出玉洁的后颈,神情愈认真。
他蓦然转身,坐到书案前,端砚铺纸,泼墨挥毫,一点一勾。
如若,能依此将宫阙万间、红尘所有都忘了个通通透透该有多好。
曲终,她梦中醒来,犹自迷迷濛濛,不知所踪,她受人蛊惑了一般不受控制,她暗下叹嘘口气。
穆珩笔一搁,莞尔。
秦苍苍抬眼自窗望去,夕阳斜斜冉冉柔洒在脸上、睫毛上,眨一眨,再瞧,可不就是恍然如梦。
“若无事,我便告退了,珩。”
穆珩温朗瞧着她,“去罢。”他不逼她,今日只是听说她在城外的事后,颇觉不宁,这才急着想见一见她,顾不得许多。
秦苍苍不可遏制得又想到了凌卓萧,面容黯淡,不语走了出去。
穆珩望了她背影好一会,凝神视向桌上。
那是一幅画,女子淡黄裙裳罩轻绡,柔姿绰态,头上荧碧蓝田玉裹云髻,同色珍珠儿耳铛,泛幽寒雾蒙蒙的光泽。
她低首抚琴,青弦微挑,面容恍然迷离。
他垂首沉吟了会,于画上缓缓题词,笔触流滑,隶书飘逸。
又被送回不离轩后,秦苍苍一直默然不语。闷闷不乐的样子惹得轩内上下的众人,人人是如履薄冰。
秦苍苍不时朝门口望望。
“小姐,您先用饭吧,奴婢替您看着,先生已回来立马便唤您!”云儿劝道。
看她小心翼翼生怕挨打受骂的样儿,秦苍苍噗哧一笑,扯扯云儿可爱嘟嘟的面颊,“好云儿,我知道你衷心耿耿,不像其他人!”说着眼内杀气逼人。
“不不,小姐,小的们都给您望风,到前头看着去,不望回先生绝不回头!”众人急急大表忠心可鉴日月!
“呸!那是望夫石!你们一个个没一个人模人样!”一句话将众人踢到了屋顶上,直接歇菜。
“好了好了,我不追究你们暗底下时不时的叛主卖国,都自去歇了,我自个儿等。”
众,九天外的心终于回归家园,活着的感觉真好!
“改日找着机会再清理门户,先让你们再蹦跶几天!”
僵硬,中风。
黄鼠狼逃命。
夜幕四合,虫儿窸窸窣窣吟唱,听在秦苍苍耳里,好像二胡锯子似的乱乱弹拉,咯得慌。
屋内光亮堂堂,炬燃蜡泪,游隋还是不见人影,她抱膝坐在门槛上,眼静静望着茫茫漆夜,要把它瞧个通透,寻出它清晰的脉络纹理、何去何从,到底何者是虚,何者是实,她是无从分辨的。
玉漏细细,春夜迢迢,轩内寂然只闻虫鸣,这里,隔硝烟四起的后宫很远。
地下危暗的宫殿,华丽堂皇,有人光了膀子,露出精瘦的脊背,阴影里佝偻而坐,他四肢、腹背皆捆绑上了粗大的铁链。
那人咆哮了一声,嗷嗷地开始蠕动,撕扯链子,一阵哐当尖锐的声响。
庄郦来时,他痛更加激猛,正嗷叫着喀嚓、喀嚓,嚼咬粗铁链。
“呵呵,呵呵。”那人笑,明明痛得切肤刻骨,“游隋,你当真好,很好!”手是枯枝一样黑鸦,躯体散发尸体的腐臭,绝美的容颜时而透明时而成一具骷髅。
铁链被咬得碎落一地,喀嘣作响,庄郦眼内掠过嫌恶之色,冷霜了面不动。
“我恨这脱骨之苦!”那人滔天狠意,凭什么就她可以逃脱,凭什么……他骤然站立起,身上长链如脱离线的珠玉,哗啦掉落。
“过来”,魅惑妖娆的言语,他看向他近前的一个呆木的年轻女人,女人闻言,眼睛陡然泛了幽光,乖乖靠近。
那人猛地将女子压在身下,淫邪的气息迷荡开,视一旁的庄郦为无物,女人无言,无动于衷,呆呆的木偶无二。
那人狂佞地在木偶身上发泄,地毯上血迹斑斑,他愈显癫狂兴奋,那个自以为是的女子!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都叫他鄙弃、厌恶、仇恨!
施、临、忧!
血越来越多的,自他身下的女人体内流出,泅湿大半银白地毯,那人一见,哼了一声,极嫌恶地,挥手似视无用废物一般,将女人甩出老远,撞到柱案上,愀然断气,她睁大了眼,无辜的。
那人赤身,起来走入大水池中,凌长的银发,妖冶瑰丽。
他乜斜庄郦,带着半挖讽半嘲笑的口吻,“失败了?到如今我的好将军,您可有任何建树!”后一句刻毒得尖利,声音却诡异地娇细,毒蛇吐信。
“此是第二件,还剩一件,我做到了你的要求。”庄郦漠然道。
“哼。”那人不甘地从一暗盒内取出一物飞送出去,“这是可提升五年内力的,你办事不力!我反悔了!”
庄郦接过那物,面色仍旧寒冰凝结,得到了他想要的,反身即走。
那人似是不想放过如此好玩的一个挑逗物,凝脂修臂花瓣水间娇娆抬起,抚嘴而笑,媚颜倾城,艳可璀兮。
“你不回玘地看看,这么多年了呢!我都有些想念了,呵呵!”
庄郦步速未停,背对他的手,紧紧攥拳。
见此,那人颜容更妍媚,水流哗动,花香馥郁,“玘地那老不死的不知还是不是在喘气儿?几百年了,清心寡欲的,哈,愚蠢!”女子的撒娇妩媚,在他身上尽显了瑰艳淋漓。
他看向自己蔻丹纤嫩的十指,突然深深恨恶。
“是师傅回来了么?”秦苍苍听得动响猛一抬头。
“小、小姐,是奴婢不小心睡着磕着桌子了。”云儿低低道,打瞌睡去了,脸红。
秦苍苍回了神,“这样,你们先下去歇着吧,我一个人便好。”
他们这些人虽成日与秦苍苍混一处胡闹惯了,上下尊卑可是一刻也不敢忘的,她不睡,谁敢先睡去?
见都不敢动,秦苍苍干脆赶起人来,“去去,去!都给我老老实实躺床上去!我要你们在这干嘛?我还嫌碍事儿呢!敢不睡者,我可扣月钱了啊!”
赶鸭子上架似的,将众人都打发走了,秦苍苍继续自门槛上头坐下,等着游隋。
支颐,无神望夜色,朦胧无月,醉清风人心丝淼缠,玲珑氤氲,大地云涯逼临眼睑,她退无后路。
近四更了,远处城楼上,宫鼓便要敲响,阒然幽寂,青梨叶叶瑟摇,她的衣、发上悄然露湿。
游隋进来时,亦含带了一身湿气露水,秦苍苍抱膝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院门,像个被人冤枉了的孩子固执地等着大人来给她洗刷冤屈,还她一个清白。
“你在此作甚,不去睡?”游隋淡淡道,连步履都带了疲惫。
“师傅,你是不是瞒了我好多?”秦苍苍睁大了眼,生怕错过任何细节,自台柳镇后她将他当做除了姐姐外一个可依赖的亲人。
“是。”
秦苍苍圈住膝盖的手,倏地无力垂下,“你去见姐姐了?”
游隋默认。
秦苍苍深埋下头,一时未语。
“苍苍,你喜欢学医么?我们便回祁山研药,永不下山了可好?”游隋道,若可以那般,真就好了,兴许。
“这话你问过姐姐吗?”秦苍苍抬头,是低声的质问,他不可能不知道姐姐对他的心思,从小到大,姐姐无一不是围着他转,日日苦练武功,样样精通,为得便是赢来一个赞赏的颔首、夸奖的微笑,她刻苦如此,情丝深萦,他不会不知道的。
“我送她回祁山了。”游隋道,避重就轻。
“嗯,好,那我就去睡了。”秦苍苍话落,起身,坐的太久,眼前有些发黑,她扶住门框,等了一会,就要上楼。
“苍苍,今日凌卓萧找过我,不然你……”
“暂时,还请别告知我!”她急切道,声音大了起来。气喘吁吁跑上楼,一头扎进阁内。她一向自诩聪明,总能想人所想不到之处,这一次,但愿她错了吧,一定是错了的!
游隋垂袖望了会,犹豫半响,还是从袖中取出块暗紫色木符,其上莹光流动、晶灵幻虚,他在半空划了一道弧形,木符飞入其间玄光一闪,又落入游隋手中。
阁内绣榻上正躺着的秦苍苍,头突一钻痛,沉睡过去。
明日初复好,晴光嗅出,是一同昨日的清香,你若不仔细了回想,岁月流过枕畔,鸳梦横隔星桥,是不会有情过惘然的哀感。
大多时候,你要的与不要的,界限不是那么分明,如此,得来的,幸与不幸也是夹杂不清。
秦苍苍便是混淆太多,游隋擅作了决定,幸与不幸,对与错,恐怕究其一生也难以成局。
那紫木符,是加深腐心水药效的灵符,玄门密物,公子舒当年所有。
若他得知,他用了这物对付他心爱之人,不知会如何的愤怒,游隋苦笑,你能耐我何了呢,大哥?
京都街衢,车马骈驰,人流如织,衣袂如云。
“啊!苍苍姐,翊儿不是故意的,翊儿等了你一个时辰的!”被揪着耳朵的俊俏小少年啊呀呀惨叫,犹将溺水的人儿垂死扑腾。
痛嘛!好痛!
“喲嗬,你丫还敢顶嘴?不得了了,现在不教训你,今后你娶了媳妇,不得将我这个含辛茹苦的姐姐往大街上一抛了事?”疯癫癫的清丽丫头,当街就作势挽起袖子,决心施行家法,以正门风。
“不要!”小子大喊,似是溺水的人见着仇人朝自己砸大石子!
“你说什么?”丫头泼妇骂街,火冒十丈都有了。
“我说姐姐不要挽袖子教训翊儿的,呵呵,怎么能让外人看到姐姐的冰肌玉骨,姐姐用这个吧,呵呵!”“姐管严”小子谄媚奉上长条,苦脸硬是挤出了朵朵鲜花儿!
“嗯……算你还有点孝心。”秦苍苍得瑟,转头看看那边的画摊,又瞧瞧子翊,一副尔家有女初长成,吾家小子天生就倾国倾城貌一般的奸诈无赖样儿。
“翊儿,与姐姐来副情比金坚、感天动地、百年好合画如何?”秦苍苍眯眯笑,她就是要气死这七大街八大巷的姑娘们!气的七窍生烟,容颜俱毁,精神失常最好!
到时个个都嫁不出去,哦嘿嘿嘿嘿,她得意地笑,得意地笑,天下美男尽入吾彀矣!
“姐姐说什么就是,翊儿都、都遵命的。”“姐管严”怎么会挣扎?姐姐,我任你宰割!我是你的人!小子心思几人知?相思堪惆怅,红杏儿枝头春意闹哇!
这绝不是个良家少年,他家爹妈都干嘛去了的?倘若秦苍苍得知他打的小九九,会如斯忿然。
“好!我们去那!”秦苍苍一指,看向子翊。
小子傻了半截,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秦苍苍迷惑,不就拉你画个画,呆成这样!她回头再一望。
“呀!你站在这干什么!”秦苍苍咆哮,母狮发威!
“人、人家路过嘛。”娇娇弱弱的某可怜人儿委屈至极,泪与鼻涕齐下,瀑布飞流,其实他是觊觎子翊,听说他好多金的说,笑。
他走走,骚首弄姿,随手勾引个人怎么了?这大街又不是她家的,用得着吼人家吗,大姐?
秦苍苍恶声恶气,母鸡护雏儿,“怎么就走到人家说话的地盘了?一边去!”这妖男,竟敢当我的面飞扬跋扈地地勾引!
他不知道我会武功吗!
某位已快失去理智,变身成魔。
免得殃及鱼池,子翊赶紧地拖了秦苍苍往画摊边走。
“苍苍姐,你想画幅什么样的?”
摊主迎来天大的金主,笑得捻须摇头晃脑。
“二位,一看天庭饱满,五官奇特,大大的贵人啊!”
“你是作画的还是算命呢?要是算命的找我别家去。”秦苍苍头疼地打断,这京都果真藏龙卧虎,没一个简单的!她招架不住啊。
“作画,作画!二位就座,勿乱动就成。”摊主笑得山羊胡一抖一抖,等会有的银子赚!
“好,翊儿你坐,我要站着!”秦苍苍将子翊朝长登上一摁。
“哎,大爷你先稍等,让我们商量则个!”
“好嘞,您尽管商量。”摊主把个砚台磨得吭哧吭哧响,他眼中,那就是一把大、明晃晃的菜刀!
“翊儿,你看我!”秦苍苍学刚刚的骚首弄姿男,捻起个兰花指,掩面假泣,“呜呜,人家路过嘛!”
子翊抱了独自哈哈大笑,秦苍苍也笑,那笑格外不同,惊雷轰轰,屋宇剧震。
“不好?那我换个。”秦苍苍想了会,这回是她在青楼门口数日徘徊不去,花了四两银子学来的,莲步轻移,樱唇微咬,眯眼风情万种,矮身行礼,“公子,可想死奴家了!”据说,此话别有深意,单在那家万花楼就有十二层意思。
子翊呆了半响,“哈哈哈哈哈……”抱肚,蹬腿,笑惊四方,群人闻之脸色发青,避之三里,更兼风云乍变,天塌地陷。
“你敢笑我?”秦苍苍黑了脸。
“不是,哈,姐,哈哈,翊儿怎敢,哈哈哈,翊儿。”他也很痛苦,关键是。
秦苍苍直接一个爆栗,“不画了!”
“不,苍苍姐,翊儿错了,翊儿错了!”子翊挨了结结实实一记,还得双手奉上鞭条,“姐姐不是还要画幅情比金坚、感天动地、百年好合画儿么?”
“谁跟你情比金坚?”秦苍苍怒,“别拉拉扯扯的,我要跟你割袍断义,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不要啊,苍苍姐!”
街对面,有一间不甚起眼的旧酒肆,低矮欲坠于高大的建筑群落间,隔了一竹帘,有三人已坐了有些时候,其中缁衣蒙面的那位是永不会开口的。
“她为何唳气全失了?”青苍汉服的女子视线从对街回转后,淡淡问。
桌对面的青衣男子放下酒杯,浅笑,“能做到如此者,只有一人。”
“腐心水,原是游先生拿了。”宁姜道,复从竹帘间隙间望去,两个身影,吵吵嚷嚷,隔十里外那声音都还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