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苍苍其实一丁点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干,她只是抻开了两腿,大大咧咧往那门槛一坐,她瞥见那几位颇有深意的眼神,猜想又招来波涛汹涌的鄙视了,可是这样坐着舒服多了不是?
秦苍苍将其个个一眼秒杀之,决定今生将坚定不移地贯彻实施此坐门槛之御用姿势,什么丑恶势力都是浮云,她豪气万丈地想。
游隋乘夜归来时,秦苍苍已然是露满面,鬓撒霜,门槛孤坟,无处话凄凉了,游隋看也未看径直绕过她进屋,这当然不能怪他,就算是他新仇旧仇陈年老仇一起算了,也不能怪他!谁叫能护她的那人……
“师傅”秦苍苍委委屈屈地喊,等待是一种受伤的姿态。
“嗯”,游隋好整以暇。
“可有种毒会让人神智俱失变成傀儡?近日京中的两起命案您听闻了吧?”
游隋看了她一眼,她赶忙又道:“我,到台柳镇那晚,秦家的那几个自杀者,您不觉奇怪,莫不是?”秦苍苍蓦地惊痛。
“这次不是”,游隋道,但也差不多,他心下暗沉,她越来越不受他掌控,今日之局面不是早在两年前,答应她闯关时就注定好的么?
“不是?”道不清的或惘或怅,轻轻抱膝,脸埋入腿间,“真的不是?”她只觉今夜格外寒凉。
“那毒”,游隋转入屏风后,屏上的水墨画蜿蜒晕洒,成个盘踞辗转而不得的结局,“是我制的。”
秦苍苍倏然回头。
月未满,堪比个被咬去一口的饼子,遥遥望去,惹人垂涎,月光似白霜,流泻大地。有人在这翼翼京都的黑幢幢屋顶之上,纵横驰骋,黑袍飞扬。
前头的一个,月下面如鬼魂惨白的人尖着嗓子哈哈笑,得意不已,“老弟,悠着点,可别摔下去,来个倒葱插地,乐坏你哥哥我!”
后头吁吁喘粗气的庞然莽汉,攥紧双拳,“姓邢的,小心你那张晚娘脸!”老子砸烂你!
“晚娘脸?”石灰脸摸摸脸,声音拔高,肤如凝脂,滑腻的很,竟敢损我!
“毒崖!你想找抽?”丹凤眼恶毒,猩红唇直冒冷气。
毒崖有点顾忌,“哼,老子不跟娘娘腔计较!”
“娘娘腔?”三字一刀削去大块心头肉,血溅三尺!石灰脸的小白脸纠结成团,“娘娘腔只是个传说,姐姐我会让你很真实的!”风情万种地撩撩肩头长发,眉眼魅惑,“要试试么?”
黑脸大汉深信,这厮,是只会让人吐血的妖男!摸上腰间的板斧,轻功比不过,老子……
石灰脸见状,幻影蛇形,飘飘几下,板斧到手,还是妩媚姌姌地含笑,毒崖面上黑上加黑,锅底黑、灶头黑、烂泥黑……
“怎样?”石灰脸轻一挥衣袖,板斧给抛了出去,轻若落叶。
屋顶下,某正蹲木桶里边洗澡的大婶,骤地从天而降,一把畟畟板斧,钉在木桶边沿,她的眼前,正对着白花花的胸膛,大婶鼓圆眼,停止呼吸。哐!诡异地声响,木桶四分五裂,水哗,流了一地。
“啊……”有采花贼!
惨叫声加深了石灰脸的笑意,分外闲适惬意。黑脸汉黑里透红,冲天火气!大拳虎虎生威,俩人一追一逃,上演场月夜惊魂。“哈哈哈,死老头,你追的上吗你?没了那破斧头,你还敢在姐姐面前蹦跶?”
“娘娘腔!你格老子的!今晚上就轮到你肠穿肚烂!”
“好哇!主子交待的事你来办!姐姐我谁美颜觉去,熬夜,有伤肌肤,姐姐我还得好好保养,闪了先,哈哈哈!”
“你给老子站住!”
翌日一早。
“什么?又死一个!”秦苍苍夸张地喔大嘴,这么嚣张的凶手?
“可不是,属下这就要出宫前去查探,小姐还愿跟着?”任左苦哈哈着脸,眉头前所未有的拧紧。
“当然当然!”秦苍苍不迭地点头,“去案发地?哎,等等我呀,我还没吃早饭,大清早的就你爱急晃!”不管了,秦苍苍抄起个装了点心的盘子跟上他急跑,边跑口里也不见闲着。
李府。
才入得门,秦苍苍便与一人迎头撞上,盘碎点心散,眼看着她的果腹美食打了水漂,秦苍苍怒视,微惊,“是你?”
“你、你、你不是、是。”那个矮冬瓜大人吗?
“就是我!我的点心!你想死啊,啊!啊啊啊!”秦苍苍如狼似虎,逼近,“你验你的尸首去,往我身上撞什么撞!赔我点心来!你赔,你赔!”
“老天,我的点心!点心呐!”怒恨的她,只想朝仵作狠狠咬几口以泻心头之恨!说罢,她真作势就要扑过来。
扑通那仵作跪下了,“大、大人,哦不,小姐,小的真不是故意为之,小的猪油蒙了心才想去上茅房来着,小的应该憋着不是,小的错了,念在小的上上下下二十张口,嗷嗷待哺的份上,小姐您就,小姐?”仵作抬起朦朦泪眼,小姐人呢?
“小姐,小的真的错了,您饶了小的吧,您快回来吧,小的还望您提拔小的呀!”
秦苍苍早逃到了千里之外,若是可以的话。而她要是能有私权,那个仵作,此生也就天涯海角四处乞讨的命。京都的姑娘们个顶个的豪放,男人们则,不当金牌媒人,太遗憾。秦苍苍汗颜地想。
我的点心,我的肚子,秦苍苍缱绻万分地望望地上的残乱,而她呢,太可怜了!惨兮兮地摸摸肚子,唉。
跑过院子,秦苍苍又被任左拦在了门口。
“做啥?”她问。
“小姐还是不要进去的好。”任左面色难看道。
“我什么场面没见过,怕甚……你……”任左阻拦已晚,秦苍苍从他臂弯底下瞥见了尸首,还未来的及处理的,死者惨不成形的脸,四个血淋淋的大窟窿,赫然入眼,还有满地人肠血痕。
从李府出来,秦苍苍面色也不太好看,不过自作孽,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任左假意咳咳,憋住隐隐抽动的嘴角,秦苍苍横了一眼,她的笑话,百年难得一见,要笑尽快笑!趁她还有点子理智前。
日初升,大街上劳作的人们,陆续已开门迎客,商贸生意往来渐喧。
“赵老六,刚杀的猪呢!”
“是呀是呀,俺要赶紧攒钱娶房媳妇!周婶你看,才刚出膛的猪肠子,俺洗干净了的!您出个好价钱!”屠夫憨实地扬扬案板上的一挂猪肠,油腻腻还沾点不知从哪来的血迹。
“哟,好是好……”
秦苍苍这番再也不堪忍受,跑到路边,呕吐起来,腹中无甚可吐之物,更难受不已,任左正欲出言询问,街上冲出个人,硬是将他挤到了一边。
“苍苍,可是哪里不适?”凌卓萧扶住她身子问,急切的模样让任左不得不生出许多猜疑,定候与小姐?
“任左……”一旁跟上来的司徒辛毅以眼视之,任左认命地闭嘴。司徒辛毅兴致高昂,闲雅观看二人,洵也有这般着急的神色?
秦苍苍摇摇头,捂住嘴直起身,示意她无事。
“小姐!小姐!小的来给您赔罪了,小的对天赌誓!小的真不是故意为之弄掉了您的点心,小姐呐……您千万别怪罪小的,您可怜可怜小的吧……”
那仵作冲过来便跪,火急火燎喊魂也没他那么慌急的。
凌卓萧径直视这大街上的所有为无物,亮眸盯住秦苍苍,在她脸上逡巡、留恋,年少的肆无顾忌现如今都抛却入了埃尘了,他该拿她怎么办?父王种下的错果,尝到苦味的为何是他?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思忆,他们碰触不得,他怀中的温暖都被攫走,所以她亦,转身即走,不再贪恋。
“小姐!”声音陡拔高,瞬即消失。
“又是一个!”飞来一脚,子翊以无可匹敌的地头蛇拳打小老百姓之霸气,隆重英雄救美。
又是一个?先前还有?任左不知所以。
“我苍苍姐,你也敢觊觎!”子翊这话说得有几分宣告之意,也不知是向谁?
“苍苍姐……”十二万分撒娇的语气,子翊半扑半抱了而去,秦苍苍一颤,似是如梦初醒,她望了子翊一眼,不说话。
“汤汤姐……姐……”这回嗲得跟个婴孩一样了。
凌卓萧牢牢攫住她眼,她无处可逃,堪堪与他对视。他爱怜地想抚上她的红颊、她的弯弯的眉、那双总是叫他魂牵梦萦的眼,每回望一眼是欣喜多还是刺痛更多?曾经总爱捏揉的莹腮、鼻头、吻过的红唇。
轻风盈盈拂过,她眼眨了一眨,内里不再清明。
“苍苍姐!走罢,咱们去风满楼吃饭啰!”子翊哄小孩呢?任左想偷笑,看这情形却着实笑不起来。
秦苍苍偏过头,只剩下了一脸淡漠,任子翊紧紧拉着,离开。
凌卓萧袖内的手,伸开又握紧,也许下一步他的手便抚向了她,然而她已不想给彼此机会,终于,她开始了不相信呵!
司徒辛毅看了好久的戏,面上半是玩笑半是凝重,道:“洵,我知晓你两年前登位那日为何失态了,便是她么?”他见过,两年前在蓠地驿站,他司徒辛毅识人从来过目不忘,虽然变化有些大,他隐约地却不想说出口,不知为何。
凌卓萧没有答话,算是默认。
二人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市,缓缓走动,人来人往,皆有事忙,无人去多注意他二人的言行,吆喝买卖、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司徒辛毅微笑地环视此情此景一圈,眼里的担忧毫不掩饰,“今日景、吕、郑三国将先后入都,尧国还迟迟未动?”
凌卓萧点点头,“它已生反意。”
“怕早有了几十年。”司徒辛毅眉间紧攒,“先帝还年幼时……反观那三国,这些年也不甚安分。”辛毅望向煌煌帝宇,飞檐朱阑,“今次京都朝觐可有得瞧了。”
凌卓萧视线随他望去,微摇头,“那一位,眼界看得很远。”
“哦,你与他接洽过了?”
“几日前。”
“在下拭目以待……”
二人融入茫茫人潮,声音在嘈杂中已微不可听,司徒辛毅认出了秦苍苍,却不知道的是,另一个人。他不知道,冥冥之中,苍天为他埋下了一生最大的遗恨,回首不见,当九州疮痍,万城沦陷,隔世变迁的代价够不够弥补?够不够,换伊一笑?
素来张牙舞爪、恶过猛虎的秦苍苍对了一桌子美味,俩任她调戏也无怨无悔的美男子,安静,竹筷在手中捏了又放,放了又捏。
连子翊都开始嫉妒那双筷子了!苍苍姐什么时候这么握过她的手,索性将饭咬的喀嘣作响,碗筷叮当乱碰。
任左冷汗,怎一个吵字了得!好好吃顿饭不行么,两尊大佛?俺不是有钱人,吃顿风满楼的美食他容易吗他!
秦苍苍拿眼横子翊,他故意的!
子翊相反的越显得意,他就是故意的,媳妇碰上旧情郎,他能不生气么?还两眼相看泪眼,静无语凝噎!哼!这样的媳妇儿要不得!可是他还是喜欢!要命啊!
秦苍苍也不甘示弱,埋头作死地猛扒饭,吃穷这风满楼!
任左擦汗,好了好了,俩小祖宗,他人微言轻,谁都得罪不起!日日是敬职敬责,甘当“三陪”,陪吃陪喝陪聊天。突地,任左瞪大眼,啊!他最喜欢的鲈鱼!
伸筷子赶紧地夹,给他好歹留一块啊!
盘子空了,任左的手抽筋了,生疼生疼的。
“我今日不回宫了,就晚上,捉凶手去。”秦苍苍淡淡道。
任左很快浑身抽搐,他想起主上别有深意望着他的眼,那意思说白了就是,若她有事,唯他是问!他很清楚,他这个“三陪”必要时,自是要当当人肉靶子,挡剑挡刀挡毒药什么的。
他才是要真正无语凝噎的那一个!
子翊闻秦苍苍一语,眼死劲儿黏住他,再甩开我试试?我跟你拼了!
感受到子翊无声的控诉以及滔天怨愤,秦苍苍饭扒拉得更欢更快更美味!小屁孩,嘿嘿!烦乱的心情竟莫名好些,翊儿,是因为在乎吗?还是真的,翊儿图她什么?她身上还有人家可图的东西?她怎会知道,宁愿一直这么迟钝下去,缩紧龟壳里永不再出来。
夜的纱幔,慢慢侵袭笼罩了京都,华灯初上。
一处深巷,人影扭结,鬼鬼祟祟。
“苍苍姐,翊儿,为……为何要换这样的装束?”听声音,你定会联想到唱大戏里被婆婆欺负的小媳妇儿。
“臭小子,你家尽也有金疙瘩就算了,还不要命地死显摆,你那身雪绸纺袍,大晚上,人若见了,知道的喊你是个新晋的死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白无常他儿子!”
“那用得着、用得着扒了人家小乞丐的衣裳套我身上?还拿黑灰抹我?”他快哭了,想当年,金戈铁马,帝都翩翩美少年的封号他得来容易么他?
“小姐,属下是、是不是也不必着白袍?”任左犹疑而恳切。
“你?黑得跟头水牛似的,我给抹上锅底灰,虽说糟蹋了这身白袍,你是书生嘛,啊,将就点,小姐我,这不是缺银子使么。”秦苍苍眼故意乜向翊儿,那小子原来到了关键时刻便掉链儿,铁公鸡!
“苍苍姐!”“小姐!”四鼻孔齐出气儿,强谏昏君。
“好了好了,要击鼓鸣冤,明儿个再说,都给我出去!”此女昏君连推带赶,将他二人逼出巷子,接着又不忘啰嗦两句,“记着,我给你们的烈焰烟花,遇形迹可疑者便引燃。”
镰纤月,悬长空,千里素光同,酒旗招展风轻柔。真正的黑白无常,换言之,今夜的主角儿,高楼间,鬼魅现。
前头的那个,白衣锦服,轻罗软纱,比的女子还妍丽纤弱,他的身形掣电迫风,让追在后头的人不答应了。
“邢乌,你格老子的!赶魂呢你!”黑脸大汉喘着粗气。
“哟,人家吃多了点,跑跑消消食儿不行,最近,胖了一两耶!”邢乌娇嗔,回眸一笑,笑得……
“哼!妖孽!”毒崖被他的笑撼到了,心神崩溃,“你,你就不能干点子正事儿,爷们点儿,咱们今晚上奉主子命的!”前一句还好商量下,后一句直接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