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苍苍就近拿来两串糖葫芦一人一支,呵呵笑,“姐姐谢谢小妹妹们了!”
大小丫头甜甜笑,“谢谢好看姐姐!”
秦苍苍满意了,陶醉,嗯嗯,是好看姐姐就好,就好。
子翊这当口头上却是一番乌云压城城欲催的景象,好高好美美的哥哥,哪个?
任左很识趣地埋头去笑,啊,好看姐姐,恶寒个先!
大小丫头兔子步蹦走了,秦苍苍嘘口气,拆信,信内空空如也,只一串朱色桃瓣的耳铛,悄悄滑入手心,温凉刺进心肺。
“翊儿,京都最大的树长在哪?”秦苍苍问,熙熙攘攘的人海间她的问被湮没打碎,令子翊陡生寒意。
龙泉寺后院,古树五百年屹立,来的来去的去,岁月更替,物换星移。
“凌书呆子!你到底还要不要吃饭的!修仙呢你!”
树下的她蓦然耳边响起闹语,怔愣了一瞬,扯开朵笑靥,清清淡淡,那时的她难怪嚣张放肆,拥有太多的爱,恃宠娇蛮,疯过了,闹过了,剩下的残局自己慢慢收拾。
遮天荫蔽,蓊蓊郁郁,秦苍苍恍惚了思忆,飞身上树,她早过了爬树的年纪,树上摆放了矮桌酒食,她自个儿备下的,在京都最富盛名的寺庙公然喝酒,她算是第一人,她的倨傲任性几乎刻进骨子里。
树丛横生,虬枝碧绿留出一处空当供自己的眼睛眺望远景,古树长在悬崖边上,深渊下浓雾沧漭,堕下去不知会有何种景象,她难禁地向前倾身。
凌卓萧恰时前来,在她身后,树下,步态鹤翔,她未觉察的,这个男子的凌云雅姿让她自百年前便泥足深陷,沧海一粟,任其异世飘零,今后撕心裂肺之时,相遇的字眼是奢侈是怨怼。
他看到她的纤丽背影,微微一笑。
秦苍苍肩轻轻一颤,做不到笑了,只不管不顾地为自己倒满酒一饮而尽,辣味呛鼻而出,她忍住咳嗽,涨的面目通红。
凌卓萧看了看桌上,“你连是什么酒都不问问店家就买来了,这种酒后劲很大。”轻淡的话语,醇音透似清空洒下的一缕雪水,夏日里醉人。
“好久没尝酒味了,你可管不着。”她满不在乎地仰脖又是一杯,“还没见过你喝酒呢?你也喝。”苍苍希冀地望着他。
卓萧垂下眼睫,“这酒会醉。”他的素服常袍,与前日的显贵别是有一番书生雅俊,“你不是要问我么?”
“你不愿我知道。”秦苍苍放下酒杯,手在袖中送开有握紧。
凌卓萧眼内盛满疼宠,秦苍苍看出来了,笑,脸更苍白一分,压下狂躁,“莫与我打哑谜。”
“好。”卓萧语落,手心伸开,一串幽蓝耳环展入眼扉。
她当作视而不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再在他面前示弱,“凌家的名世山庄?”她道。
“我废弃的,是我父亲毁了秦家。”凉薄的轻风丝丝穿透茂密枝叶,苍苍岿然不动,她怕梦醒来,便坠入眼下的深渊。
“早在二十年前,父亲爱上的伯母,他于两年前三月延请江湖四大高手下战帖,计杀伯父,父亲当时一直在场。”他好像在说着毫不关己的身外事,“而不久后,父亲便死了。”
他眼倾凝在她身上,那里面的梦境,秦苍苍可望而不能及。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的,藏的真深。”苍苍缓缓启唇。
猛然靠近他,被烈酒晕红的酡颜,嫣然迷人神思,气息交缠,四目相对。
“我们就这样一起长大的?”她宽袖拂开杯盘哐当震响。
卓萧无言,温颜,眼前心爱的女子,爱到中途受了伤,他该如何将明灯点亮,因为已无红线重将她捆绑,很久以前,温淡的记忆,岁月即做下伏笔,混合了血,他们相伴生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秦苍苍双瞳,黑亮晶莹,少女的芳菲时节,纷纷然,翩翩悠晃。
“父亲他对伯母……”卓萧继续道。
“住嘴!”她站起身,发抖,狼狈不堪。
“待日后你我清算干净了,永别相见罢!”她扔下这句话后,飞身下了古树,留满苍寂的苔痕翠碧为他们作序,缠怨交织的竹简徐徐摊开,字迹太陈旧。
街市寥落,人皆形色匆匆,阴沉欲雨的天气,垂压下黑幕天下似要倾塌,家门口的灯,有没有一盏是为她而点亮相候的?人人迷失走离,前路渺茫不择,纵尽情尽性也来不及了。
子翊又不见了人影,秦苍苍叹气,她身旁的人,又有哪一个是简单干净的?她自己亦然,从来不是个良善好惹之辈。
才走到宫门口,雨淅淅沥沥地飘洒。
任左无声地递来把伞。
“谢谢。”秦苍苍道,“任大哥,你诸事缠身,自去忙吧,不用理我的。”
任左颔首,只加了句小心路滑便抽身走了。
秦苍苍握伞一看,四十八骨紫竹伞,华美飘渺,浮云出岫,这伞,她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不离轩就在前头了,她转过弯,寻着长廊绕走假山,雨打在青石板路上,敲出铿铿哑哑不成调的乐曲,绿肥红瘦,碧叶瑟瑟嘀嗒,珠圆水润。
她漫无目的地走,叩问青石,一道进不去的门,门内门外筑起了座枉死之城,情,她从不曾认真理会,心内的那份执着依恋算是什么?以前不懂,现在呢?是如何想的?
伞上雨珠碎音寥,伞下的容颜,女子宫廷漫步,帘幕千家,芭蕉卷绿,天青色错烟雨,驻等的凉亭八角挂铃铛,轻唤思恋。
缣裙已打湿,腰前鹅黄丝绦难禁西风,曳起纤舞,她再惘然抬首时,发觉已然走至了处荒芜的偏地,周遭是陡峭森寒的假山诡谲,上次她来过的,穆珩的藏书楼就在这儿。
那末,她走上前,手要扣上铜环。
门却突然当先打开,出来的是个微躬着背的年轻宦官,“小姐。”他恭敬行一礼,“陛下说小姐不必再进去了。”
秦苍苍嘴抿紧,伞下的脸黯淡无光,“他不愿见我么?”眼微低,“那好罢,我这便走。”
“小姐。”宦官小心喊道,闪过一丝不明的动容,“陛下只是一时生气,过一阵便好了,小姐无需挂怀。”
秦苍苍顿住脚步,讶然地回望他,浅笑,“多谢!”
宦官轻手轻脚将门复关上。
他生气?为何?秦苍苍惑然,隐约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水面,那伞,前次她在藏书楼见过的!秦苍苍倏然回首,古楼却已离了好远,被水烟隔了几重,穆珩的琴声泠泠传来耳际。
游隋那道紫符的效力依旧强大,再如何,秦苍苍是恨不起来的,乱麻缠丝,捆绕纠葛,恨而不能,怨无可深处。
春雨绵绵,恰值了梅子时节,南国的小渡口正是行将离别,清明雨,寒食近,凉薄的气息砭骨冰清。
秦苍苍趴在楼阁之上便是大半日,沉默不语。
轩内人亦是远远小心观察着秦苍苍那张晚娘脸,不敢“近而亵玩焉。”
楼下静闻喁喁私语。
“云儿姐姐,陛下又遣人送来好些首饰。”
“先放着罢,莫惊动了小姐。”
“可是,已到处都摆满了,小姐连看也不看一眼。”女婢为难道。
“啰嗦什么,只管放那,小姐的事轮不到咱们这些婢子言论。”云儿严厉道。
“知道了云儿姐姐。”
“你说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连绵了半月,人都发霉了!”其余人似也不甘寂寞,来参合几句。
“谁晓得,再过几日便是祭祀了,陛下成日介忙碌,它下不了多久的!”
“我今儿个见着任左大人,看他脸色不大好,很是愁烦的样子。”
“啊?是陛下犹染恙了?”
“多嘴!”
潇潇雨声和着杂音,秦苍苍将头埋入臂弯,闭了酸涩的眼,帘幕碧纱微动。
云麾将军府,男女,一坐一立,大小二座冰山,气氛已然沉闷了半柱香。
“痊愈了?”庄郦放下奏疏问。
“是。”
“来向我还人情”,她还算识趣,他长身対窗,“今日申时,你替我去杀个人。”
“仔细了别将命留在那。”末了加上一句。
轻叶不说话,也是懒得去应对,利用便利用了,这个人,她直感觉避之不及。
“你先下去,待会会有人来告知你。”
一座入地很深的宫殿,内里穷奢极丽,辉艳无双,偏天窗又有白日的亮光射进,那男子就躺在天窗下,半个身子埋入锦裘,柔软舒滑。他支颐侧卧了金丝玉枕,背靠厚厚轻罗绒裘,银袍半挂不挂,上露下露的,三千银发散尽灼灼妖娆,若是再生出双尖耳,便是银狐无疑了。
罪沙面前,钟鼓馔玉,舞娘们个个已香汗淋漓,他举酒樽小啜一口,眯眼懒洋洋地享受。
恐惧大过疲惫,即便是活活累死了,也好过被主人折腾得不留全尸,舞娘们齐齐作死地旋舞,扭转腰肢。
玄铁门外,守卫的木偶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这些傀儡人是没有任何感知的,轻叶慢慢凝力,闭眼启唇。
舞姿翩跹曼妙,女子们心内却在滴血,宛转此妖前,笙箫俱引,鼓瑟援琴的也是清一色的靓妆女子,敲编钟的那一位,脑袋骤然钻痛,双眼绽放殉道者的潋滟流彩。
她嫣然转身。
“脱衣!”轻叶命道。
女子褪下本已经贴身的绸裙,妙体玲珑敷雪,朝罪沙摇曳莲步。
罪沙丹凤眼斜睨,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几分本事,敢闯入这来!
“扑倒!”轻叶漠道,女子欲语还羞笑,轻轻倒入罪沙怀里,玉手抚上他莹洁的胸膛,罪沙嘴角勾动,一副予曲欲求的模样。
“杀了他,杀了他!”
女子倏然拔簪,猛刺向罪沙胸口。
他一手捻断女子细脖,将人扔出殿外,“没用的东西。”
舞娘间有胆小的稍停了一瞬,罪沙袍袖轻扬,力道却是十成十的狠猛,她一滩烂泥般的贴墙滑下,喉咙咕隆一声,断了气。
“去,会会她。”罪沙对靓妆女子道,女子们哭然退出殿,突然来了个小老鼠搅坏兴致,他脸色阴沉。
殿内舞得是生不如死,殿外岑静诡谲,没有意思打斗的声响,这些美人一亮剑,轻叶便将其都定住了。
她走进来时,罪沙正意兴阑珊地想着今晚上他该挑哪个,真真爱极了美人鲜血的滋味,被罪沙逡巡的眼扫过,舞娘们越发卖力扭动早不是自己的蛮腰,心下凄凉,轻叶出手,毫不停留直奔目的。
罪沙拂春柳般拂退她,这只闯入虎穴的小鼠爪子倒是尖利。不再轻敌,与之斡旋开,轻叶挥剑而上,劈头一击,她的武功连庄郦亦不如,遇上罪沙,就更不用说了。但她凭着一股子狠劲儿下了必杀之力。
罪沙冷哼一声,一杯酒樽飞过去,竟生生将她逼撞到石柱上,喀嚓肋骨断裂几根,银丝飘绕晃耀了眼,男子美如离魅,态如旱魃。
轻叶第一次生出恐惧,强大的对手,冽息直逼人窒息。
原来庄郦是要她刺探他深浅来的,又或者,他已知她底细?不会,还不会!轻叶运气,飞腾直击,转瞬间又被重重打伤在地,真气涣散,罪沙反而提起了兴致,好个有趣的玩物。
殿内已近纠结而死的舞娘们,对此乖乖视若无睹,不敢有丝毫停留,外观上去,依然的迂回清妙。
轻叶决心逃离,他只要再轻轻一挥,恐怕她便要命丧黄泉了,轻叶扔了剑,静敛气息,罪沙扬扬袍角。
“不玩了?”那便扔了!他的手,幻舒迷魅,朝她若昙花缓绽芳华,波音席卷!手骤地收回,好似碰着了红彤彤的烙铁,趁这个空当,轻叶飞窜潜离。
幻音!罪沙阴狠,玄门来找他秋后算账了,呵呵呵,独名丘啊独名丘,他眼冷冽地一转,“进来。”
傀儡女子们僵硬而入,“他们全部清理掉!”
舞娘们被悄无声息带下,然后犹落花凋零委地枯亡。
无趣,罪沙杂乱了琥珀杯盘。
雨,涟涟泣下,深宫泫红,霏微霜飞,到处落花铺成阵,雨打娇蕊。
“小姐,云儿替您提食盒,您刚才烫着了手。”
“不必,我习惯了。”
“您近日睡得极少,云儿是担忧您……”
秦苍苍摆手,云儿立马噤声,她拐弯走至花园后的角落,没有人。
“小姐你看,有血!”云儿捂嘴惊呼。
秦苍苍扫视一圈后即转身,“走吧。”
“哎,小姐您淋着雨了!”
北阁帝之休憩日常召见所在。
秦苍苍还未走近门口,佩刀侍卫们便呼啦啦跪了一地,她眼存丝疑惑,入了第一道门,任左甫见,愣了会儿,“任左……”
“任左大哥,好端端的,你行什么礼?”秦苍苍问,任左正要答,秦苍苍又道,“莫再通报了,我放下东西便走。”
任左退至一边。
穿过重重绛色帷幔,转过道圆顶拱门,兽香金炉,焚鼎名琴,卷画盈瓶,笔挂满笔架,书香气息浓重。
忘望了俄顷,秦苍苍将食盒放置桌上,端出药壶,侧门传出极轻的脚步声,她转头,门口正站立了二人,穆珩玉冠博带,绛红充耳,华服锦丽,看来应是刚下朝还未来及换衣。他的脸色,秦苍苍细细瞧了会,极像沉疴已久,心底不免疑惑,她记得他的身子应该是恢复了常人才对,而他身旁的另一人,她宁愿不相识。
穆珩对她清浅笑,秦苍苍启唇,“近日春潮寒湿,我知你又忙得忘了顾及自己是身子。”又一笑,“这些本该洛姬姐姐来做,我倒是这会儿才想起。”
“无碍,珩幸甚。”他喉间逸出笑,似乎忘了那日对她莫名地怄气,像个毛毛躁躁的小孩,闭门拒绝与她相见。
凌卓萧一直不出言,双睫微垂,敛去光芒。
“药搁这儿,你既忙,我就不扰你,我们改日再谈,我先回去了。”
穆珩应好。
秦苍苍提了空食盒,走出去,路过凌卓萧身旁,二人袍角轻触,衣袂拂过,相思,讳莫如深,分付潮水千里万里,直至天涯海角,沉陷最底,没有人看得清它来去的痕迹。
凌卓萧心,盛一泓涩苦。
出北阁,秦苍苍对门口的云儿道:“云儿,你等会儿待陛下喝过药后自己回不离轩,我先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