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再也没有力气,罢了罢了,她有公子的疼惜,便够了,独名丘溘然长逝。
角落高架上的瓷瓶无征兆摔到地上,破碎,声音那么响,使得众人回头,烛光依旧明亮,流萤静静婆娑于窗外。
蜡泪垂到天明,迎来玘百年的首次曙光,子楼进来时,低低道:“昨夜老太傅大人也,殁了。
那个年年岁岁耕种,明知不会发芽然一如既往拧着性子来的老者,秦苍苍记得,当她还是施临忧时,时常与他互相取笑,他说她是死丫头,嘴巴臭鸡蛋一样臭,吐不出象牙。她骂他死老头、木书呆子,日日只知摇头晃脑之乎者也,难怪还娶不到夫人!
死丫头与死老头子?倒也贴切,彼时的他们,都为苍生,为天下百姓满腔的壮志豪情,挥洒淋漓,峥嵘之光,飞梭转逝,谁在为这长河泣下泪虹?
三人皆着孝服,秦苍苍换一身月白衣裳,簪钗皆去,只用一菊白绸带束发。
“小姐,您不用为师傅守孝的。”子楼道。
秦苍苍为他这般的称号惊愕,随即明白,“你更用不着这样叫我,我不是真正的施临忧了,丘是亲人,我缘何守不得孝?”
子楼顿了会,“苍苍,你需得走了。凌卓萧是缘公子舒的一魂一魄而生,如今魂魄已齐归,你该回到他身边。”
秦苍苍微垂下眼,“我会的。”停了会,她想起了什么问:“既然封印已解,青耶还会回来?”
“谁知道。”子楼朝独名丘灵柩深深磕头,“兴许已经回来隐匿在某处窥视着玘,兴许,是永回不来的。”
“是么。”秦苍苍敛眉,凝视白幡,“有独名辜在,她该是没有机会了的。”她与她的怨恨,是否就这样可以结束了?
“有客将来访。”子楼打断岑寂,微微笑道,长身。
“等等。”秦苍苍喊,子楼回过头,秦苍苍郑重行礼,“玘地,今后便交与你了。”
子楼莞尔,“子楼应当的。苍苍即便不说,子楼也万死不辞。”“多谢。”秦苍苍又行一礼。
子楼走到门口,“苍苍见过庄郦罢。”
“是的。”
“他是子楼的师兄,若苍苍再遇见他,替子楼捎句话,就说,玘的大门总是为他开着的,还有,师傅去了。”
子楼一拉开门出去。
秦苍苍抬头一望,来人已立于庭中,对她微微施礼,“辛毅拜见小姐。”
子楼回转身对她霁颜,“不送。”
秦苍苍点头,目送他走,随后迈下石阶,“你有何事找我?”
“不是为洵而来的。”辛毅赶紧的澄清,“辛毅此次从京都皇宫而来。”
秦苍苍心猛地恻然,“他不会叫你传话给我的。”依穆珩的心性,他永不会开这个口。
“不错。”辛毅面上假笑一层层脱落,“是辛毅自生恻隐之心,此外……”他有些难以启口,总不能这么干脆地挑明,大声喊,没错儿!公子我就是为了心爱的女人而来的,工资我想一解相思之苦怎么着?
卿相大人火起,秦苍苍顺手掐灭,“你去见她吧,我在这儿等着。”
辛毅顿时脸上光辉万丈,欣然领命而去。
秦苍苍寻着临忧居的路走,花香虫鸣,淡淡辉阳的温暖,还有鸟儿、蜂蝶,闻生机拥到玘来,它们都活过来了,丘,你可满意?为何我却没有一丝歆悦?
一时辰过后,辛毅出来脸已饱经风霜,风尘满面,连逸雪卓雅的风姿都僵硬迟缓了许多,貌似已能隐隐窥其风云华旸的绝士……司徒辛毅,之迟暮丑态。
秦苍苍定定看了会道:“将要说的都说了?”
辛毅不知是吃了多少黄连的模样,白白糟蹋了张无双俊脸,“至少,今生还有三字至少是未说出口的。”
“哪三字?”
二人不急不缓走于长廊,“洵对你说过罢。”
秦苍苍蓦地步子一滞,“宁姜对我说过,她此生再不会踏出玘一步。”
辛毅溢出笑声,“你不知道啊,我原以为你有多了解,爱一人,这些所谓的伦理纲常,誓言许诺又算得了什么,你爱得太畏首畏尾。”
秦苍苍停住偏过头,这句话犹若金钟击响,震得她发晕发愦,她是不够勇敢,因为她如此惧怕伤害,很多人,是伤不起的,包括她在内。
“你去见见陛下,在见洵之前,这回我不帮洵。陛下病了。”
“好。”
玘王宫外的马车,悄然离去,带着情海浮沉的飘摇不定,穆珩,你等的人,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我是施临忧。
司徒辛毅在半途便于秦苍苍分道走了,他回他的韶国,她走向京都之路,数日后。
秦苍苍支颐呆望窗外,初上的华灯,一盏接一盏点亮,赶在城门即将关闭之前入城,累极的她今夜却没有睡意。
耳边不停萦绕、飘荡那首穆珩曾弹过的琴曲。
“苍苍姐!”少年精致的一张小脸嚯然窜到面前,仅离二指之隔,月下的面庞透出莹淡玉泽。
“翊儿!”秦苍苍惊喜,扯出个笑,子翊更是瞅见空当便下手,顺溜儿揩油,唰地跳入屋内,扑到她怀里,哇,好香!说起来他也只十岁,小小少年,已出具风华。
秦苍苍被这前所未有的“热情”冲得有些不知所踪,抑制住淡淡欢喜了道:“没料到你先来找我!”
其实,君子翊这主儿学会揩油捡便宜已经很多年了,此事得追溯到……
“翊儿思念苍苍姐了,自然就赶紧跑来相见,姐姐,翊儿,那个,翊儿,嗯,那个……”哎哟,人家好害羞的!
混账!谁,谁说的这话!君子翊暗地里咆哮。
君子翊收起腹黑少男狰狞的表情,甜蜜蜜地笑:“苍苍姐,翊儿想与你一起回尧国再也不去别的地方了,我们在尧国有一个家好不好?”翊儿眼晶晶发亮,秦苍苍细细看他,不由自主却笑。
“我看不好翊儿。”苍苍温颜道,这个小少年,她是从未敢小看的,究竟他藏地有多深,恐怕他自己都忘了,当不久后,谜题揭晓,秦苍苍自会深惑,扪心自问,她对他的得过且过到底是对是错?
“我有我该做且即刻便要去做的,翊儿,你我的路,终究不同。”
子翊退入阴影,“翊儿知道了。”
秦苍苍感到两个之间的尴尬,她叹了口气,“翊儿,你们一直相离很远是吗?”
子翊僵住,是,而他即将做的会将一切通通毁掉。
秦苍苍看着子翊离开,他展露的武功,以她之力,一脚踢飞是不可能的,那么……她怀疑什么?
趴坐在窗边,尔后她迷迷糊糊睡着,天蒙蒙亮时,她从亦梦亦幻中惊醒,撕心裂肺的身影,隐匿在远方,凌卓萧、颜洵、姬舒,你要我爱的是谁?拿什么去爱?犹以何种面目对你?前世算是亏欠,今生呢?今生的仇恨还能消散无痕吗?
秦苍苍稍作梳洗后来了街市,行人已经井然有序,分立道旁,人群中叽叽喳喳,小声议论得热火朝天。
“听说,陛下今儿个出宫啦!”
“真的假的?陛下出宫,为那般?快说快说!”
“陛下前日昏倒在朝上,大臣们个个儿吓成白面馒头了,今儿个陛下是往行宫养病的,嘘,来了来了,好好开咱的眼界吧!”
丝弦乐队仪仗逶迤徐行,华盖云集,玉辇臻致,雅乐一奏,万民皆肃静跪下,秦苍苍也不顺势下跪,从缝隙间瞥见帝颜,隐在锦绣帘后,秦苍苍眉头佞结,她脑内反反复复想着四字,沉疴已久,沉疴已久!
“停轿。”辇内逸出话,百姓心中炸开了锅,却死劲儿屏息凝神,不敢动弹分毫,帝修手掀开锦帘,史官在侧低垂下头,似有责怪之意。
穆珩褐瞳盯在人海的某处,那个黄衣的女子敛容低首,遥遥向着他跪着,秦苍苍没有勇气抬头,负心负情,如履薄冰,更宁愿一直腐心忘恨。
秦苍苍听到他心底的太息,放下帘子,丝乐又重奏,队伍渐行渐远。
人群惊雷砸下般,大呼小叫开。
“老天爷,真是陛下!祖宗保佑!”
“老夫死前能一睹圣颜,神明显灵,神明显灵!”
“陛下,陛下长得真真绝世俊美!”
苍苍神思恍惚,被推推搡搡,直到街角,热闹平息后,大家一哄而散。秦苍苍挪动脚步往行宫的方向去,路过风满楼时,她停住了,回头往内看,讶见寥落空荡,只几个人忙来忙去收拾桌椅,她上到楼上,君子翊正背对了众人,朱阑前伫望什么,那正是适才仪仗过去之地,他一动不动似乎看了很久。
见秦苍苍上来,手下人很是懂事儿的退下,苍苍却不先开口说话。君子翊背对她的脸冷漠残仍。
迎风,他道:“姐姐知道翊儿要做什么?”
秦苍苍抿紧唇,“翊儿要捣毁穆氏的江山,苍苍姐。”他回转身,轻笑,“我是尧国公子,不过,是没比较得力的棋子,有时候,一旦这枚棋子打破阵脚,整个棋局都会毁掉的。”
“翊儿……”
她脸煞白,但是强抑制愤怒,“姐姐我不能。”他猛地打断,可惜为时已晚了,“那是我活着的唯一条件。而我要活着,一定。”
秦苍脑袋生疼,太阳穴突突直跳,翊儿,你要做什么?华旸,华旸,珩……她急步下楼,冲到大街上,才跑过一条街,便被街头转出的行人撞到,一没有着地,厚实的手扶住她,“任左大哥!”
“是,小姐。”任左待她站定后,退一步道“属下是瞒着陛下偷偷来找您的。”
秦苍苍手忍不住的颤栗,真如此,他真重病的话……“则呢么回事?珩明明已病愈了!”
“小姐。”任左与她走入巷内,重重跪地,他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二十几年来从未想谁低头服输,大丈夫死亦何妨!
“任左求求小姐去见陛下!陛下实已时日无多。”秦苍苍七窍踉跄着无力扶墙,她艰难地深吸口气,仍是感到窒息苦痛。
“你莫要与我开玩笑,珩是帝王,他怎会倒下?”
“小姐。”任左低喊,双眼湿润,“主上硬撑着在等你啊!求您陪她最后一程!”
“他是帝王,不可能,绝不会的!”秦苍苍发狠咬牙,恨怨逃开,任左深深叩头,上苍悭吝,华旸行将就木矣。
秦苍苍茫茫然重逃到大街上,急欲冲破网笼,求得解脱,前面吵吵嚷嚷走来一队人。
“军爷,您放过小的吧,军爷,小的真啥都不会呀!”一年轻憨实小伙子央求道。
“放你娘的屁!老子要你上那是你小子的福气,总是死了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唉,军爷可小的不会医啊……”小伙子后边还跟着数人,个个一脸的木然,约略是大夫之流,士兵押解着赶路,有点急,那年轻小伙子还在不懈地嚷嚷,中间挨了不少喝骂。
秦苍抓住了一位路人问:“请问他们这是做甚?”
“哟,姑娘才刚来京都吧?这都不知道?西北正打仗呢,他们都被抓去当军医了,京都各大药堂的大夫都去了一大半,昨儿个连算命的赵瞎子也被抓去了,嘿嘿,你说……咦,人呢?”路人甲挠头。
咸熙三十一年仲夏,尧主桓公连横三国,亲征京都,以兴华旸为名,承袭天意,清君侧,篡尚未。
华旸,四百年升平一过,华旸复乱矣,征歌四起。
三十万大军来得太快,谁也阻挡不及,铺天潮涌,盖地鼓频,烽烟火蛇,迅猛蔓延开,秦苍苍听到铁蹄刀戟轰然错乱。
秦苍苍跑至大街,大火熊熊燃烧,惨嚎呼救声扎入心底,然而前一刻繁华喧闹一如百年,懵懂梦,倏然惊。
有孩子哇哇哭叫声,妇人呼救,老人泣吼,血腥味,烧灼味,秦苍苍惶乱,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被逃窜的百姓,撞至角落,她迷茫望着转瞬而成残垣,她近旁正大火燃烧的屋内传来嘤嘤哭泣,很是微弱。
秦苍苍震动,冲进屋内,不管不顾地四下寻找,一正爬满火苗的粗大屋椽砸在位老妇人背上,哭声是从那里传出的,她使劲扒开屋椽,老妇人随即倒在地上,她为护着身下的孩子而被活活砸死。
小女孩露出惊恐的眼,湿漉漉地傻看着她,“哇!”泪逐洪流泻地扑到她怀里,瑟瑟发抖。
“秦大夫,秦大夫!”有人在街外叫唤,秦苍苍应了句,小伙子寻声跑来,惊呼,“秦大夫,你的手!”
秦苍苍低头一看,双手被火灼伤,长满水泡,红肿不堪,“无事,快带这个孩子离开!”
“好咧!”小伙子爽快道,捋起袖子,小女孩却更抱紧了秦苍苍,戒备横生,撅嘴直愣愣瞪他。
“不让就不让,小丫头片子,还瞪我呢!”小伙子臭起脸,“莫管那么多,快走,屋子要塌了!”秦苍苍话落拉起小丫头飞跑出去,气喘吁吁,此时街上的人更加慌急逃命。秦苍苍全身血液凝固,身坠冰窟,前方有士兵在屠杀妇孺。
“秦大夫,往东城走!”小伙子喊,金铁声湮没一切,秦苍苍狠狠地,血充红眼眶,往前走,那几个狞笑洋洋得意的士兵忽而又窜出好几百号铁甲队伍,一路杀将过来,浴血刀甲,她停住步子,已引起他们的注意,个个惊圆了眼,****陡生!
小伙子急了,顾不得礼数,拉住秦苍苍赶紧的逃命,秦苍苍眼悲哀地盯着满地的尸骸,鲜血仍在不停流淌,她从喉间溢出,挣扎嘶哑,好像有青瓷碎片割断咽喉,人却要拼命出声。
她被小伙子拉走,“城门已经打开了……”不知是谁呼号了一声,又陡然低下去,秦苍苍回头,正转入巷内,余光,瞥见千万铁蹄,撼天动地,悍然蜂拥,旌旗遮暗了千年古都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