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小姑娘始终只是,眼眶血红,空洞地在焦灼在秦苍苍握着她的手上,血一滴一滴,吧嗒掉在地上,很美很美,她想。
天气燥热难当,月夜叫人生烦,上次秦苍苍打听到军中缺军医时,她便想了法子进来,这顶帐篷非常简陋,几乎挡不了大风暴雨。
又是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她回到帐内,天已经擦黑,她累得再也起不来了。
“师傅,杨柳为您打来洗漱的水了!”扎双髻的小姑娘入账,手里替了个比她半个身子还高半截的粗大木桶,女孩瘦尖的脸上汉津津的。
“杨柳儿,你又做这些子事儿,那座山陡峭,野兽时常出没,我自己去便可以了。”
小女孩子瞧着自己打抢一般认下的师傅,秦苍苍鬓发稍显凌乱,面容如雪,总抿紧的唇透出坚毅。
“杨柳儿自己也不差的,师傅您看,没洒一点儿!”她得瑟道。
“嗬哟,好吃的来啦!今晚上馒头好大个!”年轻下小伙子欢快步来,脸上扬起晴阳辉灿的笑,将个布包裹放案上,代开,“热乎乎,来,吃吃!”他递给杨柳儿、秦苍苍一人一个,他便是那日街上与军爷胡乱嚷嚷的年轻小伙子笑时,微露出颗小虎牙,御史大家都呼已小虎哥。
“秦大夫,秦大夫!”帐外有人叫喊,秦苍苍放下手中馒头起身,“我在,怎么了?”
“前方有敌军偷袭,咱们好些弟兄都受了重伤,您赶紧去吧,将军下令撤退了。”
“我即刻便来!”秦苍苍拿上药箱出帐,杨柳儿与小虎哥分别望向水桶、馒头齐齐,撇过头去。
“哼!”
颜国朝殿,大臣们兀自面红耳赤,争论了大半个时辰。
“君上,华旸分崩离析,君上应尽快称帝才是。”
“穆氏宗室不能忘!万万不可君上!”
“臣以为,君上应立即发兵尧国。”
“下臣以为,该按兵不动。”
主位上的男子,一袭紫袍琉璃暗光,他侧支头,阖目宁神,似是冥想,似是沉睡,激烈的争吵声混杂殿外的蝉冲鸣唱,这夜分外热闹。凌卓萧忽而听到了什么,赫然启目,有男子自殿外步来。
“弘落。”他唤,男子佩剑入殿。
“打探到了?”
“是。”男子答。
“回君上,惠城。”
凌卓萧飞逝朵笑靥,长身,“君上?”众臣见之齐齐下跪。
“发兵惠城罢。”他挥手轻声下令,群臣相觑,不知所以。
他倒是,万分想见她了,迫不及待,凌卓萧转离金殿,从始至终他与穆珩最大的不同便是,他的近乎窒息的纠缠,放逐是最无能的舍弃,穆珩宁愿如此,他却不行,绝对!
华旸历代帝王甚少临幸行宫,遂此地已多年未经修缮,比之皇宫的瑰丽宏伟,他更多的是幽寂苍古,随处可见得青苔绿痕。
听到尧国作乱京都的事,恐怕最平静的莫过于穆珩,他早该料到的,然而无能为力,他少时与罪沙定下的契约,助他续二十年寿命,也使华旸再安平十二年,如今期限到了,左右,他逃不过谥为末帝的宿命。
任左递达那消息时,穆珩将信一挥,纸笺悠悠然落地,他苦笑,“朕,对不起天下百姓,也终负了父皇所托。”
指轻叩玉雕阑,骨节嶙峋,清癯颜,对残阳深意,多少年都付与冰河铁马,修理江山红遍。
“主上……”任左鼓起勇气,毅然道:“属下,属下去偷偷见了小姐。”
“我们已见过了,任左你勿用挂怀。”穆珩淡淡笑,被疼痛折磨尽的脸,沧雪透明,少时执着背负的东西,放下后,不能换得逍遥,心中该有怨念?释怀了,如何能不留恋她?
“我不如他爱你。”穆珩呓语,你一次次错身远去时,他的人生路走到尽头,你没有凝眸,救了他第一次,这一次该轮到他自己,是这个意愿吗苍苍?然……上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
阵痛袭来,穆珩捂紧胸口。
“主上,任左扶您进屋服药。”任左忍住了低低道。
“任左。”他感到所有的力量都慢慢从身上消褪,眼前迷离惝恍,残阳瞬间笼上层层黑纱,褐瞳柔光只剩了脉脉余晖,“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取的,我死之后,你便自己掌握自己是命运曲吧。”
“主上,屋内有药,属下去拿,主上您放宽心,任左这就喂您服下。”任左扶了穆珩躺到榻上,慌慌张张倒了碗绛色的汤药,却洒了一半。
“主上。”任左竭力双手端稳药,“您好歹喝下去。”
“不必了。”穆珩直愣愣凝在那碗上,瞒不住他的,秦苍苍每日以血入药,明明知道,他这不是病,行将就木之人而已,残躯破壳,老天早该遗弃!
“我已喝不了下了。”穆珩身上无一处不是撕裂碎骨的痛,谁也猜不透他想起了什么,柔和的晕光洒于容颜,他轻轻闭目,静待流年一寸一寸,剥离,褪去,微启唇,他想最后唤一声她,让任左告诉她。
南国的夜雾里,初雪颜印刻额心,眉头宛转,黄裙珮环穿柳飞红现。
他终是没有说出口。
“我爱她”,最后一句他对自己说。
“主上!”
秦苍苍在院内研药,阴郁的天气,清秋肃杀,院内静谧愀寂,风不安地吹来拂去,她的心空空荡荡,无着无落,每日送过去的血,珩他有喝下?会有效吗?她是大夫,可她对他的病势束手无策,与独名丘一般,一切都为时已晚。
苍苍……羽箭飞驰,她蓦然深痛,诀别之魂,幽荡而来,她怔怔地,望向远方,彼处夕阳凄美,像极美人额间的一点朱砂,玓瓅灼眼。
雨点从挤出花架繁叶,打在她身上、脸上,秦苍苍低下身,掩面嘶吟。
“珩……”你为何不挣扎,不挣扎着活下去,珩……我还没有见你呀,你怎可以……
“雨一下子下这么大!浑身都淋湿了!”小丫头火急火燎地撞开门抱怨。
“谁叫你磨磨蹭蹭的,秦大夫交待的药还没采完呢!”小虎哥驳道。小丫头利嘴刚要还以一口,“师傅!”她眼扫到地上的人,大声惊喊,“师傅怎么晕倒了!”
秋色已提前到来,枯黄叶青木无言,阒静寥落,沙埃在远处狂舞尽苍哀,吹拂到天涯,红尘阡陌,楼上相望,隔窗错身往。
秋风凉京都,落叶满皇城,咸熙十三年的一场空前的荒唐闹剧,史书上绝口不提。京都在之后几年都人心不振,没有人会忘记,血浸透每一寸土地,渗人发骨,很多年午夜惊悸醒来,那时京都的夜是黯淡无华的。
军队逶迤前往惠城,预备进行一场谁也分不清状况的战争,旌旗蔽空,铁甲车骑衮衮而行,黄尘漫天,正在经过一片荒原。
“弘落,伯施到何处了?”神骏上的凌卓萧淡漠道,倾泠剑长配身侧,他近日收到消息,罪沙逃到了西庐境内,齐邺,西庐,好狂妄的野心!
“回君上,已到尧国了。”后头马上的男子答道,他觉察到凌卓萧最近的变化,变得更冷心冷面、寒漠无情,只是,君上此次去惠城,却仍是为了那个女子。
枯风席卷逼侵,草花折腰,飞沙走石,人人都微眯了眼,旌旗招摇哗哗声不断。
凌卓萧作了手势,万军皆停步僵立,铁戟森森。
“报……”士兵飞驰而来,莽莽然闯入,“报!”奔驰至百步之远时,士兵跳下马跑向凌卓萧。
神骏上紫袍少年君王居高而视,伸出手接过蓬头垢面士兵手中的信,士兵神埋头不敢直视,心中激荡不已,他似乎觉得他们的君主滑过莞尔笑意,莫不是他眼花了不成,君上对他?
“你先去后营歇息。”
“是,君上。”士兵紧张地忙领命退下,再待下去,他指不定会因见了君上心悸病发而亡。
凌卓萧猜到是何方的消息,他最担心的却不是在此,展开信笺,俄尔。
“弘落!”他嚯然调转马头。
“属下在!”桑弘落一惊。
“全军迎敌!攻打前方城池!”
“是,君上……”桑弘落犹带疑惑,凌卓萧已然打马疾驰,奔离中军,带领前军奔向前方十里处。
临儿,你等等我!在你心里他死了真就那么重要么,你到底,还在不在乎我?没我的允许,连你自己也不能伤害你自己!
华紫丽锦风篷飞扬秋风中,凌卓萧绝尘而去。这场三百年的等待如今已该有结局,我在暗色苍穹里孤寂、飘荡,等待最心爱的女子,苏醒,重投入我怀!我的呼唤你听不见么?临儿……你在这异世飘零得还不够久?
浮沉太苦太累。
回来罢……临儿。
秦苍苍站在古道边,荒芜草径,遍地的黄染旧了前一刻还瑛绚的华年。她知道有个人在不停呼唤,有个人一直在等她回去,可是舒,我们已不是前世的你我,那时的依恋,已成故纸,我的路不同了,多了那么多的难以舍弃,我不得不远去。
她不能做到对所有人心无愧疚,宁愿伤了你也割伤我自己。
“师傅,城外战事吃紧,又到处兵荒马乱的,要是事情不重要,您、您就别去了吧?”杨柳儿的眼红红肿肿,抓紧了秦苍苍的衣摆。
“是呀,秦大夫,你一介弱女子,我一个手指头就可以推倒地上爬不起来的,你就别去冒这个险了,前日你不是还晕……”小虎哥也蔫了脑袋,无不担忧道。
说到晕倒,杨柳儿冷不丁推了推他手肘,警告地回头瞪他。小虎哥委屈又不满地学着杨柳儿平时搞怪的模样,撇嘴做了个鬼脸,四不像的,颇有小虎哥式风格,看得秦苍苍都不禁微露出笑意。
“呀,师傅笑了!师傅笑了!”杨柳儿大叫一个劲儿跳脚蹦跶开,活脱脱似个吃饱了撒欢的跳骚。
“杨柳儿第一次见着师傅您老人家的欢颜,好美呢!”小跳骚扑进秦苍苍怀里撒娇,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师傅留下来!
秦苍苍摸摸她圆圆的可爱小脑袋,脸上笑意晕漾开,才不久前,也有这样一个小少年,与她一起放纵任性,一夕之间,都退进尘埃的世界,相距越来越远了。
“杨柳儿。”秦苍苍把她拉开,稍俯下身,深处隐含幽寂,眼波被轻风拂过,一顷潋滟。
“我本算不得你什么师傅,也自认没有这个资历,等战事平息后,你就去找一人吧。”她认真道。
“师傅还是不愿收我?”杨柳儿抬起头问。
“不,杨柳儿,师傅把你托付与他,他曾经是我的师傅,你好好跟着他学医,将来做华旸的大国手。我枕头底下还有一封信……”
“师傅……”小丫头呜咽。
秦苍苍偏过头,“信你一同交与他,小虎哥。”
“欸。”小虎哥极不情愿道,见杨柳那么伤心,心里也酸水直冒。
“劳你一路护送了。”
“哦,您不说,小虎也是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他勉强挤出笑。
“好,多谢了!”话音落,秦苍苍顺着依稀可见的小径走,这条道路几乎不为人知,是出城的唯一办法了。
“师傅!”杨柳儿大喊,秦苍苍停住步子。
“那人他住在哪儿?”
苍苍笑,心中荡生层云,烟霞绯火,“在台柳镇!我给你怀里留了信!”台柳镇,她这一辈子永回不去的原乡,此时想起,全是故人笑语,喧闹童稚。
杨柳儿擦干眼泪,仍是红红的眼眶,见秦苍苍孑然一身的走远,良久后,倔强地回头仰望身后的小伙儿。
“我不要你跟着,也不需要人护我!”近乎质问闹脾气的口吻。
小伙儿却将全副心思注在了那双红红的鹿样的眼上,烦闷、焦躁不安。
见他没有答话,只顾愣愣地直瞧着她眼睛,杨柳又是火起又是羞愤,突然一句雷吼,“小虎!你觉得我能当大国手吗?”
“啊?能,当然能!必须的呀!”小虎哥茫然答,神魂还未回归齐全。
杨柳儿毅然回转身子走,看来对他这个回答颇为满意,“好!就冲你这句话,本姑娘就让你跟着本姑娘我混了!路上我要是饿了、渴了、累了、困了,你得小心着点!”小丫头兀自叨叨咕咕,果然秦苍苍一不在,她的恶狼本性毕露。
“嗯嗯嗯。”小虎哥喜笑颜开地猛劲儿点头,刚刚那一句小虎,怎么直叫他心里头甜滋滋的呢?
“啊啊啊!小虎,臭小虎!师傅竟让你也跟着我将来的新师傅学武!本姑娘才不干呢!”杨柳儿咆哮,颇有当年秦苍苍的“雄风”,要是他将来的武艺超过了自己怎么办?
额……
不过,诚然,她今后用不了几年,果然“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也是在今后的岁月里,他二人的命运紧紧捆绑,不求轰轰烈烈,不像秦苍苍与凌卓萧的苦味,他们的幸福来的平淡,也带微甜。顺道儿,还在华旸十几年的一段史书上重重留了一笔,虽然是不太光彩,也纯属偶然的。
白茅飞羽翩冉,被风送远,天涯放逐。萋萋蘩草犹人高,遮挡了视线,秦苍苍只明白无论如何都迈步要前行,何时暗下来的天空,她不知道,踽踽独行,未有任何衣物,冷风吹醒沉梦,将眼前的路吹开吹清明。
稀星夜幕下,萤火虫又飞舞而起,凄美绚烂,让她恍然以为是那夜,来自遥远玘地的,丘的亡魂幻化。
此刻惠城墙上士军惊疑不定,城门紧闭,城门外,战火纷飞,荒原上火光亮如白昼,血雨纷洒,奔腾狂杀!
山坡上,中军帐内灯火微明,案旁的凌卓萧眼神冷冽,始终视向城内某处,底下随军的群臣是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得装聋作哑,两相正襟危坐,无语长凝眸。
厮杀、呐喊、金铁撼天动地,上头的人仍自岿然不动,底下的人个个聪明地觉出暗中的波涛汹涌,今夜的一战可谓诡异至极。
向来,这惠城与咱颜国八竿子打不着的联系,话都没挑明便公然在城外打得如火如荼,那是帮人家呢还是做做样子的?
凌卓萧眉头几不可微一蹙,转瞬即舒,他似乎对她预料早了些,只见帐外一队副将大步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