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爷回来了,夫人,老爷回来了!”丫鬟碧桃从院外一路跑了回来,欢呼雀跃,眉眼笑得弯弯。
我正在执笔练字,听得这话,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向这一脸兴奋的小丫鬟,“当真?”
碧桃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我站起身来,“那我们出去迎接老爷吧。”虽努力展示着云淡风轻,我的脸上却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也是,自己的丈夫如今回来了,怎么会不喜悦呢?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旁站着的翠竹见状,拿了件披风替我披上,“外头风大,夫人仔细着,别着凉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又提了个暖手炉,带着碧桃和翠竹两个丫鬟就往外走去。
(二)
府门口已经站满了人,都是些府里的姨娘们和献殷勤的下人们。
“姐姐怎么来这么晚?莫不是在屋里练字累着了,忘了老爷要回来?”
我抬头,只见乐姨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用帕子捂着嘴,一脸阴阳怪气地看着我。
旁边的姨娘们俱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可我并不想理她,于是径直向前走去,来到了人群最前方。
此时马车刚好停下,府里下人会意,连忙凑上前去帮忙。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褐色衣袍、面容清俊的青年人从车上缓步走下来。这便是府里的老爷沈奕,我的丈夫,众人纷纷行礼。
说是老爷,其实他并不老,也才二十来岁。不过他的父亲于前几年去世,把庞大的家业留给了他,他成了这府里的主人,这才被称作老爷。
这次,沈奕是去了江南巡视自家的产业,以及探望族人,过了半年才回来。
沈奕望着自家一众人站得整齐,看到我望着他的时候,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转过身去,掀开了车帘。
众人抬头,皆不明白为何。
很快,一只白嫩纤细的手从车内探出来,又搭在了沈奕宽厚的大手上。车里下来一个穿着粉衣的女人,面如桃花,眸若秋水,娇柔无力,身段窈窕。
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我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沈奕替她捋了捋披风,又面向大家,道:“这是秀雅秀姨娘,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三)
“夫人,你倒是说句话啊!”熙姨娘目光幽怨,扯着帕子,坐在我身旁,“你看看那个不知哪来的小贱蹄子,天天魅惑老爷,真是不要脸!”
其他姨娘纷纷附和,就连平常仗着老爷宠爱、嚣张跋扈的乐姨娘,如今也收敛了几分,她兀自撑着胳膊,坐在一旁扯着手里的锦帕,目光有几分怨恨。
也是,她们这些妾室,若是没有了主人的宠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红颜憔悴,韶华易逝,若是她们年老色衰了,在无数幽深隐晦的大宅院里还不知落得个什么下场。
“我也不知有什么办法。”我靠着椅背,目光一扫面前几个幽怨美人,她们平常与我处处针对,亦是互相倾轧,在这时,却都团结在一起求我来了。
“哎呀,”熙姨娘又开话了,“您是当家主母,自然要在那小贱人面前树立起几分威严来。不然她这样蹬鼻子上脸,背地里还不知怎么看轻您呢!”
说谁看轻我,府里的姨娘又有哪个不看轻我?一介当家主母,脾气温和,没有威严;整日懒在屋里宅着写字,这样的人,算什么当家主母?
不过因为我是沈奕明媒正娶的罢了。
我听她们抱怨着,只觉得头昏目眩,耳边嗡声一片。我在太阳穴上按了按,有几分不耐道:“你们若是无聊,不如都向李姨娘学学,别来烦我。”
李姨娘本是戏班中人、当红的花旦,只因去年在登台唱戏时被沈奕看中,沈奕喜欢,便向班主要了来,丝毫没问她愿不愿意。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自然是不愿意的。李姨娘每日在院中穿着戏服、练着戏腔、背着戏文,从来不主动搭理过沈奕。
之前熙姨娘还笑话她,“倒像是得空就逃出去回戏班一样。”
(四)
那个新来的秀姨娘,可真是有几分手段。
眼见各房姨娘处处给她下绊子、设圈套,她愣是没有吃亏过半分,反而仗着沈奕的宠爱,让他觉得各姨娘斤斤计较,不如眼前这位美人温和大度,如同解语花一般。
我正在屋中坐着练字时,沈奕来找我了。
我没想到他会来,等瞧见他时,手一抖,一张上好的宣纸就这样废了。
“可惜了。”我把毛笔放在搁架上,又抬头看向他,“你今天怎么来了?”
沈奕双手负在身后,看着那张被墨晕染开的宣纸,“看看你,顺便说说府里的事。”
他这有几分老成的模样让我看了忍俊不禁。当年我们成婚时,他还略显青涩,这才几年过去了,就变成了这般么?
他察觉到我的笑意,“你笑什么?”
我把那张作废的宣纸揉成一团,丢进了篓子里,“沈奕,你老了。”
他听见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却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
“不好吗?”我问道。
他伸出手来,像我们新婚燕尔时那样,轻抚我的秀发,“云舒,你是沈府的当家主母。”
“府里的事,你好歹管管。别让外人瞧着家宅不宁,反倒闹了笑话。”
原来是为了这个而来啊。
我的笑容消失了。
他仍然一副关切的模样说道:“大家都是一家人,也包括秀姨娘,你们为什么要处处针对她呢?府里鸡飞狗跳的,又对谁好呢?”
原来,不知哪位姨娘,把我也给编排上了啊。
我暗自冷笑了一声,只觉得好笑。
说是鸡飞狗跳,一切的根源,不都在面前这个青年人身上吗?
是他娶的妻,也是他纳的一房又一房小妾。
“哦。”我冷漠地回应了一声,算是对他说的那么多话的回答。
沈奕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些要我管府内事务的话,我却一句都不想听。
我只感觉面前这个人,这个成婚几年的丈夫,与我渐离渐远了。
变得如此庸俗,又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话说完了,便叹了口气,拂袖离去了。
我力气不济,瘫在书桌上,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五)
城中最近来了个出名的戏班子,听说是给当朝太后娘娘唱过戏的,秀姨娘央求着想看,沈奕便请到府中来了。
顺便,想借着这个功夫,让府里的众人关系都缓缓。
经历过乐姨娘被遣出府去、熙姨娘被禁足后,府里的姨娘们都见识到了秀姨娘的厉害之处,便都噤了声,不敢再招惹她。
我随着府里众人落了座,台上花旦便开场咿呀咿呀地唱了起来。
我不甚感兴趣,便转头望向一旁的沈奕。
他的眼神,却是望着一旁的秀姨娘。秀姨娘紧挨着他坐着,从桌上小碟里拾起枚蜜饯,便喂进他嘴里。
沈奕含着蜜饯,许是身心愉悦,他长袖一挥,将秀姨娘搂入怀中。
我转过头,不再看这腻人的场景。
一旁的秀姨娘却突然让唱戏的花旦停了下来,笑着说道:“听闻李姨娘之前也是戏班当红花旦,这一幕应当也会唱。不如让李姨娘给我们唱唱看,就当是开开眼,怎么样?”
说完,她拉住了沈奕的衣袖,撒起娇来。
沈奕无奈,便随了她去,“那就依你吧。”
我望向坐在后桌漫不经心的李姨娘,她向来不招惹府中这些,不知到遇到秀姨娘这等人,又会如何应对?
作为府中的主子,当着众人的面来唱戏,这简直是对她的侮辱了吧。
思及此,我开口道:“李姨娘当着众人面唱戏,怕是有些不妥吧?”
秀姨娘转过头,面露不悦地看着我,眼神有几分警告的色彩。
向来作轻松状的李姨娘面不改色,她站起身来,看了我一眼,道:“多谢夫人好意。我便去唱吧。”
我看见,秀姨娘脸上笑容有几分得意。
(六)
冬日虽冷,却也有些时日会出太阳。一到这时,我就叫丫鬟们把平日里堆在箱内的书卷画卷拿出来晒晒,避免生霉蛀虫。
我呢,就坐在太阳底下,看着丫鬟们搬来搬去的身影,独自捧着一本杂记或是诗集,漫无目的地翻看着。
丫鬟碧桃是新来府上不久的,她搬着我的画卷出来时,总是忍不住好奇地多看几眼。
“这张画的老爷与夫人,真好看。”我正眯着眼打盹,却听得日光里传来这突兀的一语,不由得睁了眼、精神了起来。
我丢了手里的杂记,像不远处围成一团的小丫鬟们走去。她们见我来了,纷纷闭了嘴,给我让道。
碧桃就站在圈中心,手里拿着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我定睛一看,那画的,赫然就是我与沈奕。
还是新婚时候,沈奕与我感情甚笃,总在我梳妆时,给我画眉。
画上的我尚有几分青涩懵懂,看向沈奕的眼神,亦有几分情意。刚入沈府时,一切尚且陌生。对于眼前体贴入微、相谈甚欢的丈夫,只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心中滋长着,交错着。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过了良久,我思绪回转,望着眼前的画,缓缓地道:“这一张,画的不好,丢了吧。”
说完,转过身,不再去看那画一眼。
冬日暖阳细碎地洒在我的脸上,我心中却莫名的如落入冰窟一般,凉的透彻。
(七)
我再不管府中的事,却也清闲了不少。
对于我来说,打理府中琐碎的事务向来不是我的专长。
但却有一天,翠竹突然心事重重地走过来,告诉我说:“夫人,老爷的人来告诉咱们,秀姨娘有孕了。夫人要去看看么?”
我正在摆弄花瓶里插着的上好的红梅,听到这一语,心里还是有些吃惊。
细细一想,秀姨娘跟了沈奕将近一年,有孕也实属正常。
我嫁入沈府将近三年,都没有孩子呢。想到这里,心中难免有些难过。
但这样的环境,想来也不适宜孩子长大吧。
我停了手里的活,问道:“秀姨娘什么时候发现有孕的?”
翠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就在今天一大早。”
我叹了口气,一大早才确定就闹得府内人尽皆知,这样招摇,真的不怕出问题吗?
还是说,她做好了什么打算?
“按照惯例,去是要去的。”我在把花瓶放在桌旁,“就带些平常的礼品,去看看也罢。”
“好。”翠竹又提醒道,“夫人,小心些。”
我抬头对她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的。”
(八)
这是我头一次来秀姨娘的院子里。
秀姨娘在府里得宠,下面的人也自觉高人一等。就连我来时,面上也不免流露出几分轻蔑与骄傲。
“夫人请进吧。”秀姨娘的丫鬟站在门口,单手掀了帘子,也不看我们,就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当真是半分尊敬也无。
我心中略有不悦,身后的翠竹却暗地里拉了拉我,我转头,看到她满是担忧的眼神。
我不再与这下人计较,径直走进了屋里。
秀姨娘见我来了,倒是摆出了几分表面功夫,笑道:“夫人来了,快请坐。”说着就要亲自给我倒茶。
她怀有身孕,我自然不会让她劳累。翠竹会意,连忙接过了茶碗,“还是奴婢来吧。”
我入座,与她寒暄了几句,嘱咐她要好好照顾身子,还有肚里的孩子。
她忙称是,笑着说道:“老爷心疼着这个孩子呢,一大早上的,又是让诊脉又是送东西的,可把我忙的。”
话语中故意流露出来了几分沈奕宠爱的优越感。
我无奈,她以为我会像那些姨娘一样,在意沈奕的那些恩宠吗?
秀姨娘见刺激我的目的并未达到,只好作罢。
我并不想与她废话,于是让下人把礼品放了,丢下一句“好好养胎”便起身离去。
余光中,我仿若能看到她看我的眼神,比府内任何一个姨娘都要阴毒。
(九)
沈奕又一次踏入了我的院里,却不同于新婚时的浓情蜜意,也不同于上次的一味规劝,这次,是震怒的。
沈奕险些踹烂我的院门。
身后,一身白衣、如弱柳扶风般的秀姨娘双目含泪,似是苦苦规劝一般拉住他,嘴里还喃喃道:“不要麻烦老爷……夫人对我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见了这场景,心中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却看见,沈奕愤怒地径直来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就给了我一个巴掌。
身后丫鬟连忙扶住我,这才没有摔倒。
我捂着隐隐发痛的脸,吃惊地望着沈奕,他……竟然打我了么?
他竟然打我?
我大脑一阵嗡嗡作响,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沈奕从身后拉出一个丫鬟来,丢在我面前,“你来说!”
那丫鬟摔倒在地,双眼哭的红肿,一直不停地念念道:“夫人只是给了奴婢一瓶药,说是安胎的,奴婢是真的不知道那是堕胎药啊……”
说完跪在沈奕面前,不停地磕头,“老爷,您就饶了奴婢吧……”
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秀姨娘似是觉得火力仍不够,她径直屈膝跪在了我面前,眼泪止不住地流,“夫人,您讨厌我也罢,为何要对我的孩子下手啊……您为何不能放过他……”
“秀雅,起来!”秀姨娘被沈奕拉起,“给这般歹毒妇人跪,她不配!”
我望着眼前做戏般的秀姨娘,心里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望着沈奕,“沈奕,你相信是我害了秀姨娘的孩子吗?”
沈奕面色因为恼怒有些发红,他眼神复杂地望着我,“云舒,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那就是信了。
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一次汹涌流淌了出来,我努力地用衣袖擦干眼泪,望着面前这个人。
面容依旧与从前一般清俊,心境却大不如从前了。
连我们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
亦或是,我从来都没有认清过这个人。
从来,便没有。
原来的海誓山盟,不过是一场笑话。
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笔直地站在了他面前,说出了我平生最不后悔的一句话:“沈奕,我要一封休书。”
(十)
我又站在了院子里,看着丫鬟小厮们搬运着我的书卷物什。
不同的是,这些属于我的东西,要全被搬离出沈府了。
碧桃和翠竹两个丫鬟眼泪汪汪,舍不得我走,便央求了沈奕,与我一同离开。
此刻,碧桃和翠竹正仔细地收拾着我的书卷画卷,不时相互打趣几句。
这样轻松的氛围倒是许久未见了。
没想到的是,到了最后,竟是李姨娘来为我践行。
“恭喜夫人,终于获得自由了。”李姨娘笑得有几分无奈。
“你以后怎么办呢?”我望着她,问道。
李姨娘望着丫鬟小厮们忙碌的身影,“还能怎么样呢?沈府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就这样继续过下去吧。”
我对她露出一个微笑,“若是有朝一日你在沈府待不下去了,尽管来找我。”
“多谢夫人了。”李姨娘双手负在身后,望着我,“你打算去哪?”
我望着她向来轻松惬意的模样,内心也觉得自己年轻了几分,不由得道:“海阔凭鱼跃,山高任鸟飞。”
“夫人,”碧桃笑着一路小跑过来,“我们的东西全都收拾完啦!”
“好。”我笑着点了点头,转过头,最后一遍打量着,这居住了几年的小院。
昨夜雨疏风骤,庭前的牡丹花亦是被吹落了不少。可余下的仍沾着雨水、伴着枝叶绽放了,还有那鲜红的花苞,与满地散落的花瓣映衬着、渲染着,亦是满庭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