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坐在茶几左边的人站起身,朝顾年微微福身,他气质冷清温润,玉冠束着长发,一袭用银丝绣着复杂花纹的蓝袍,一看就非富即贵。“我是花昀,公子不必拘谨,来坐吧。”
另外一个白衣少年懒懒的向他举杯,笑容透露出丝丝邪气来:“这位公子好啊,我是花弦。”
顾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他只是轻舒口气,平息了思绪,缓缓朝两人走去,笑容得体地朝他们行礼:“草民顾年,见过四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
“呦,公子这么肯定我们是皇子吗?”花弦撑着下巴歪头看他,“你似乎从未见过我们吧?不怕猜错吗?”
顾年随花昀落座,规规矩矩地回答:“宇国花氏,皇室独有。”
花弦灿烂地朝他笑了一下,抬手将面前的茶杯推向顾年:“行,顾公子真是慧眼识珠,不过我们虽为皇子,在民间还是很亲切的,你不必紧张。”
花弦身上总是带着与生俱来的肆意,在笑时散发的凛然邪气总与一身纯净的白格格不入,偶尔却又会在邪与纯之间达到一种莫名的和谐。
传言花七皇子性情邪妄张扬,明明更适合张扬的红色,偏天天一袭白衣,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自然不会,七殿下和善之名可是在民间人尽皆知。”顾年半开玩笑地说出这番话,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花弦愉悦地大笑几声,捻熟地拍拍顾年的肩,仿佛相识多年的旧友:“你说话真是有趣,四哥你可得好好招待这位客人,使出你最拿手的技术来!”
“无绝,不得对客人无礼。”花昀略显无奈地对花弦摇摇头,手上倒是听话地泡起茶来。
花弦对自家四哥的警告毫不在意,自顾自的撑着下巴看他泡茶。
茶几上摆着的是上好的青瓷茶具,茶叶也是上品,花昀明显对茶艺颇有研究,泡茶时行云流水,优美得像一场表演。
趁着花昀泡茶的时候,花弦又饶有兴致地和顾年攀谈起来:
“我从未在京城见过你啊,你是哪里人?”
“我从边疆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村落来,不足挂齿。”顾年回答,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仿佛没有脾气很好说话的样子。
“啊,我就说嘛,像你这样长的这么好看的公子,怎么可能在长安名不经传呢。”
“殿下过誉了。”
说起相貌,花弦打量了一下顾年,好奇地指着他的袖子问:“你这衣服上的是……画出来的吗?”
顾年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从衣领到衣摆处,有几只在泼墨山水间飞行的仙鹤,乍一看意境高远,不似寻常商店的图案。
顾年回想了一下,想起这图案的来路:“殿下猜的不错,这是以前邻家小孩不小心把墨洒在我衣服上,我不愿白浪费一件衣服,突发奇想画的罢了。”
花弦漂亮的桃花眼眯了眯:“画的很好。”
顾年回以一笑:“谢谢。”
接下来的气氛有点沉默,在分外安静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了茶水流动的声音与外面渐小的喧闹声,满天的霞云不知何时被黑夜所替代,温暖的烛光在房间里晃动,竟让人感到久违的安宁。
花弦敛下眸子,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话说今年科考的状元好像就叫‘顾年’,你就是那个状元?”
顾年有点诧异,没想到皇子也会注意科考成绩的情况:“正是。”
“你进京是为了这个吧?我父皇应该还没有给你官职,来我身边做事,怎么样?”
嗯?
顾年惊讶地瞪大眸子,似乎很不明白花弦为什么会这么自来熟,还会好心地给他职位,花弦看出他的疑惑,趁着他开口拒绝之前摁住了他的手:“等等,先别拒绝本皇子,我只是觉得你我有缘。”
别骗人了。
顾年内心回答,表面再次挂起标准微笑:“殿下,我们刚认识不久。”
花弦无辜地看着他:“可我看你特别顺眼啊,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一见如故!”
顾年被噎了半响,被摁住的手都忘了抽回来,还没等他张嘴,花弦又盯着他的脸认真看了会,然后有点疑惑的问:
“我是不是那里见过你?”
“……”
顾年背脊僵住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七殿下您说笑了。”
一旁的花昀泡好了茶,终于有时间能管理自家弟弟,他将花弦的手从顾年手上掰回来,把人扯到自己身边坐下:“你说那么多干什么,安安静静坐好。”
花弦乖乖闭嘴了。
“这是从北方采来的上好的‘雪域龙涎’,顾公子,尝尝吧。”花昀将那碗还在腾着雾气的茶推向顾年,冷淡的脸上多了点笑意。
顾年接过茶,带点雪色的茶水上浮起的白雾氤氲开来,模糊了花弦的视线,顾年的轮廓一时间竟与花弦内心深处的某个身影重合起来……
花弦桃眸微沉,脑中灵光一闪即逝,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想起,但花弦没理会这一闪即逝的灵光,而是与顾年同时端起茶杯,并飞快地说道:“顾公子,喝下这碗茶你我便是朋友了。”
刚喝下一口茶的顾年:“……”
正准备给花弦泡茶的花昀:“……”
花弦见自家四哥看向自己,笑嘻嘻地朝他眨眨眼:“我的朋友便是四哥的朋友~”
“咳。”花昀面无表情地把手中泡到一半的茶倒掉,略带歉意地向顾年点点头,“家弟无赖,还请公子见谅。”
“四哥――”花弦一脸震惊地看着花昀,扑上去抢那已然空掉的茶杯。“这可是‘雪域龙涎’,‘雪域龙涎’啊四哥!真是殆暴天物!”
“花无绝,你放手!如此无礼成何体统?”
顾年看着两兄弟的互动,不禁笑起来,本就艳丽的面容带上笑,顿时如风月过境,比窗外的桃花还惊艳上几分。
花弦被人笑话也不恼,反而对着顾年挑挑眉,勾起唇角说:“顾小公子此时笑,莫不是答应了我的话?本皇子可不是外人想笑就笑的。”
“七殿下既然都已这么热情了,顾年哪有不从的道理?”顾年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似乎想要遮掩未平的笑意,“能与皇子做朋友,我乐意至极,那么,今后多多指教了。”
花弦听到他这番话,顿时喜笑开颜,花昀无奈地看他一眼,与花弦一起向顾年举杯示意:“多多指教。”
三人之间似乎相熟得特别快,在你一言我一语中,月亮不知不觉就上了梢头。
花昀也察觉天色已晚,他看向正准备起身的顾年:“要走了吗?”
“是的。”顾年站起来,朝两人拱手,“感谢两位殿下的招待,天色已晚,顾年就先走了,改日再与两位畅谈吧。”
顾年顿了顿,又从衣领里拿出了一个晶莹的小玩意递给花昀:“听说叶娘娘喜爱精致的小玩意,这个串珠就当作我的见面礼吧。”
叶娘娘也就是叶美人,是花昀的亲生母亲,花弦的养母。
这串珠由一颗颗圆润的琥珀组成,每颗琥珀中都静静地凝固着一颗红豆,躺在手里分外惹人喜爱,花昀摩挲着串珠,朝顾年点头致谢:“母后会喜欢的,谢谢。”
“你都给我们送礼了,我们哪有不送的道理,我们的见面礼下次给你补上啊。”花弦在后边插上一句,笑得分外灿烂,带着少年独有的热情纯粹。
顾年愣了愣,忽然觉得心中有点酸涩,面前少年的笑脸似乎与这消散了的十几年的光阴重叠在一起,与过往的记忆一同席卷而来,叫人几近垂泪。
“这次的茶便是最好的礼物了。”顾年低下头,手拂过衣摆,仿佛在借着这个动作丢弃什么,再抬头已是温润如初,“再会。”
顾年抬头对两位少年弯弯眼角,然后转身离开,清脆的铃声由近逐远,一如来时飘渺无形。
待铃音彻底消失,花昀才缓缓转眸看向窗外,良久,才向花弦问道:“你觉得,顾年这个人怎么样?”
花弦坐在茶几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茶杯,看起来漫不经心:“有才识,有眼界,识大体,看起来温温和和好脾气,内里……总感觉有点抵触我们。”
“刚才不还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吗。”花昀在花弦身边坐下,“怎的又在背地里说人家的不是呢。”
花弦回眸瞪了花昀一眼:“谁说他的不是了?我分明在夸他好吧?”
“嗯嗯。”花昀轻笑一声,又开始摆弄茶具,回想起方才与顾年交谈时的情景,眼中泛起丝丝兴味,“顾年这个人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值得深交――你看起来十分喜欢他。”
“那是。”花弦端起茶喝一口,凉透了的茶使他皱了皱眉头。
“我对他一见如故。”
捧着茶杯的少年盯着窗外的桃花出了会神,然后又加上一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
这一相逢,的确是金风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