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长安城夜,医神世家宋氏嫡系小姐,净思郡主宋箐希随父亲来到了卿家。
“止月。”宋箐希一身锻绸罗裙,端着卿家后厨准备的汤药婷婷地站在卿云房门前,“止月,你在里面吗?我进来了。”
宋箐希推开门,房间里灰暗,她点着了门边的油灯,才从一堆书后面找到了卿云。
卿云伏在桌案前,很多种精致小巧的工具摆在桌上,一个雕到一半的花形玉佩混在其中极为显眼,宋箐希走上前,轻轻将这些东西拨开,想让他睡得好些,但金属玉器碰撞的声音仍然吵醒了他。
“箐希?”卿云看起来还有点迷糊,他坐起身来,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父亲来找伯父商量公事,我顺道来看看你。”宋箐希声音温温柔柔的,秋水般的眸子盈出些别样的感情来,“倒是你,我听后厨说你又没好好喝药,今天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卿云看起来清醒了一点,挺直腰板伸了个懒腰,“这是厨房送来的药吗?辛苦了。”他接过宋箐希递过来的汤碗喝了一口,然后随手摆在一旁,拿起精巧的小刀雕刻起那个被扫到一旁的玉佩来。
宋箐希看他又沉迷于工作中,无奈地叹口气,在他身旁坐下,一边为他整理一桌子散乱的东西,一边叮嘱:“你身子弱,又整天呆在房里不出去,一定要好好调养,切不可忘记喝药……这次就算了,要是下次我又听见你没喝药,我可要恼了。”
卿云眼神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玉佩,听见宋箐希的话点了几下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宋箐希也知在他雕刻时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到,只能静静地端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一点把手中的璞玉,细细打磨,雕琢,渐渐地,一朵精致娇艳的牡丹盛开在他的指尖。
宋箐希微微勾起唇角,目光从玉佩上移开,转到卿云身上,青年的神色认真平静,浅棕色的眸子紧盯着手上的“牡丹”,仿佛能透出光来,很容易看得出这是一个极喜爱玉器工艺的人。
宋箐希记得刚遇见卿云时,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盛夏,12岁的少年眉目俊朗温和,声音也极温柔,在泥泞不堪的泥坑中将她拉起来,毫不嫌弃地帮她摘去头上的叶子。
“你是宋伯伯的女儿吧,怎么在这里?别怕,我带你去找宋伯伯。”
为了安慰小箐希,尚且稚嫩的少年手法笨拙地雕了只小鸟送给她,那时卿云的神色也像现在这样认真而专注,那一眉一眼,无一不组成了她最喜欢的模样。
宋箐希小时候有婚约束着,一直把那份年少的喜欢藏在心底,直到15岁那年婚约作废,她才终于开始她漫长的追求。
长安女子像如此大胆示爱的也不在少数,可最有名的还是宋郡主,追了卿家大少爷整整11个年头,从及笄到将近而立,痴心一片,可仍换不来人家的一句喜欢。
人们都说痴心错付宋箐希,长安城最七窍玲珑的解语花,终是败在了卿云这个一心雕玉的木头手里。
无论外人怎么说,宋箐希心里仍旧坚定无比,痴心一片。
毕竟,他是曾经那个为她笨拙雕刻木鸟的少年啊。
他是长安巨匠卿氏年轻一代最负盛名的玉器师。
是被誉为天工匠艺的卿止月。
是卿家的骄傲――也是她的骄傲。
*
另一边,宋家家主与卿家家主正相谈正欢,一边说笑一边往前走,一群守卫悄然围住他们后方,仿佛在防范什么。
“老宋啊,我看我们孩子也老大不小了,阿希也对止月有意思,应该是时候给他们定下了。”
“不急不急,你家小子不还是没明确意思吗,这种事还得看他们的意愿,顺其自然嘛……”
宋契与卿集两人互相调笑着,进了书房,神色就立马冷了下来。
“人都守好了?”宋契锁住门,卿集去一旁将窗帘拉上,顺道看了看外面的情况,回答他:“守好了,宋兄有什么话都可以敞开了说。”
卿集邀宋契与他面对面坐下,宋契神色严肃,与方才的一派轻松的表情截然不同。
“前几天圣上借口看病,让我去了一趟长乐殿。”宋契把一个卷轴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手里轻轻摩挲着,“他让我转告你,一个月内赶制一批兵器出来。”
卿集皱了皱眉头:“什么兵器陛下要搞这么神秘?还要借你之口转告我?”
宋契看起来有点不安,他将手中卷轴递给他,卿集放在桌上摊开,待看清了上面画的兵器,顿时瞪大了眼睛,浑身都冒出了冷汗:“这――这不是前国师的……”
宋契紧张地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几声:“卿兄你声音小点!”
卿集捂住嘴巴,宋契这才叹了口气道:“陛下突然把这个图纸给我们,是为了今后与云国的战事,切不可声张。”
卿集点点头,显然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
宇国建国比云国晚了整整一百年,云国底蕴强大,当初面对这个南方突然崛起的小国家不甚在意,于是宇国得到了成长的机会,在裴国师的一手推助下,宇国很快在南方得到了发展与强盛,在后来远远超过了云国。
现在宇国实力已彻底稳固,但也停滞不前,而云国这一代又遇到了个明君,于是乘着这个机会,云国很快追上了宇国,与宇国势均力敌,这导致两国关系越来越紧张,两国人民都能在安逸的生活中隐隐约约感受到战争即将来临的讯息。
只是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快开始准备战事,连传说中已销毁的前国师设计的兵器都愿意拿出来。
宇国想要在武力上赢过云国,就得在兵器上下功夫,但图纸不能公开放出来,只能找个迂回的方法找人秘密制造这批兵器。卿家“冷阁”以兵器制造闻名百年,宋氏与卿氏都是百年世家,从建国时期两家的先祖就交好,又都忠于皇室,于是圣上借口看病找上宋契,让宋契转告卿集他的意图,以防走漏风声,让敌国的卧底听了去。
虽说陛下布局的确面面俱倒,无论交给哪个人都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制造兵器,但只要一想到这图纸是前国师的,是个宇国人都得顾虑重重。
卿集握着卷轴的手都有点颤抖:“宋兄,这,这可是个能断头的差事啊!”
宋契无奈地叹口气,安慰似的拍拍卿集的肩:“我知道,我知道,但这差事非接不可,无论这卷轴是哪来的,总归是皇上给的,你放下心吧。”
卿集揉揉眉心,仔细盯着卷轴看,半响才道:“宋兄,十四年前这卷轴出现或许是好事,但现在出现……”
卿集顿了顿,慢慢吐出剩下的话:“这预示着长安就要变天了啊。”
无论是宇国还是云国,十四年前的那件事永远都是老一辈人心里的一根刺。
那一年,前国师裴似被贬出京,不久客死异乡,消息传出去时,几乎全国的百姓都在家里挂上了一丈白绫,点上了一根佛香,举国哀悼。
皇帝花漌从此落下疯病,一提及“裴似”这名字便神志不清,疯言疯语,于是他下令销毁所有关于前国师的一切,抹去了裴似在长安生活的痕迹,这位三朝国师,人民心中的神明就这么不留痕迹地消失在世界上。
有时候,忘记一个人,只需要短短几年。
短短几年,就足以让这个人站在你面前你都无法认出。
如今,皇上又让这消失的人的东西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又是为了什么呢?
*
顾年做了一个梦,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几个零零散散的片段不断地在他眼前播放着。
梦里面的他在一个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枯黄的草零散地铺在地上,有水嘀嗒嘀嗒地落在不远处,滴得人头晕脑胀,他身上挂满了沉重的枷锁与铁链,每动一动都能发出巨大而清脆的响声,整个牢房都充满着压抑的气息。
他面前似乎还站着个人,那人的脸模糊不清,但他好像能轻易地看出那人身上深深的沉痛与哀伤。
他听见自己用极其稚嫩沙哑的声音问那个人:“哥哥,什么东西能最长久?”
那个被他称为“哥哥”的人沉默很久,回答他时声音哽咽:“宇国的江山。”
“若你想保,这万里江山又如何不能比所谓的情感更长久。”
这句话之后是良久的缄默,铁链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久绕于耳。
“呵……”最后,梦里的他最先打破沉默,笑声代替铁链声回荡在空旷的牢房里,似乎在嘲笑什么,又似乎释然了什么,断断续续的从少年的胸腔里发出,显得他愈发脆弱可怜。
“哥哥”转过头去不忍看他,过了一会又转回来,带着哭腔,声线颤抖地喊了一声:
“小六……”
顾年猛地惊醒,冷汗涔涔,眼泪不知不觉地就落了下来,滴在被褥上。
有多少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