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年起身,跑到院子里打了一盆冷水浇在自己脸上,试图驱散心底那缕挥散不去的悲戚。
梦太悲伤,太久远,以至于他都无法想起那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那个人又是谁。
又或许是因为他活的太久,很多东西都忘却了,哪怕当时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此时是深夜,穿堂而过的风带来刺骨的冷,断断续续而轻柔无比地拂过顾年裸露在外的皮肤,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顾年忽然想念起远方的喀什拉,那个贫穷而充满善意的小村子,他一生中少有而又轻松的一段回忆。
在那个小小的村子里,他不再是万人敬仰的国师,没人知道他是谁,他可以放下背负了太久的责任,在那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这个小村子是真的过于美好,美好得让人不舍离去。
那又是什么促使他回来,回到长安呢?
顾年望着面前水盆中年轻而俊美的脸,这仿佛是上天最偏爱的艺术品,此刻却在水的波澜下扭曲,映射出他内里沧桑的灵魂。
顾年半响才轻笑一声,像是自嘲:
“宇国,江山,最长久。”
或许他还是放不下宇国,还是无法轻易放弃他仅剩的,能拥有的东西。
哪怕,他现在不再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国师,而是一个来自偏僻小村庄的,一无所有,籍籍无名的小状元。
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
第二天清晨,七皇子的永承殿很早就热闹起来了。
尚且只有七岁的九皇子花溯一大早就跑来他七皇兄的寝室里,小手揪着被子就是一掀:“七哥七哥!起床了!快带太康出去玩!”
花弦在这小不点进来时就被他“哒哒”的脚步声惊醒了,于是在花溯动手那一刻眼疾手快地按住了飞起来的被子,防止了走光的风险。
“花太康你不要仗着自己小就在你七哥这里为非作歹啊!”花弦故作凶态,一只手扶住自己滑落肩膀的衣服,一只手把花溯提溜起来摁在床上,看着他短胳膊短腿地挣扎,拼命地叫骂他。
“七哥你放开我!放开我!”
花弦也没按太紧,让他挣脱了他的钳制。
“七哥,之前说好的天天带我出去玩的!”花溯挣脱后也没记仇,只是爬起来兴奋无比地坐在花弦身上,抓着花弦的肩膀猛摇,“出去玩出去玩!”
“行行行!你先下来行不行?重死了!”
花溯作为宫中最小的皇子,倍受各方宠爱,从小就与大多数哥哥相处得很好,自从满了六周岁后就最喜欢和花弦腻在一起,几乎是每天除了睡觉都与花弦形影不离,要不是花家传统好,后宫和谐兄弟和睦,妃子们都不太在意自己的孩子跟谁玩的好,从不为了孩子继承皇位而勾心斗角,花溯估计都能被自己的生母蒋婕妤给禁足在她的寝宫里。
花弦有一个孪生哥哥,因为年幼丧母,两人就从小相依为命长大,四皇子花昀的母亲叶美人与花弦两人的母亲感情很好,她见两个孩子可怜,便将两人过继到自己膝下,一人照顾三个孩子,有时照顾不过来,其他有孩子的妃子也会帮衬一下,这就导致所有皇子之间都无比团结友爱,从小就没有间隙隔阂。
归根结底,花家诸位妃子之间兄弟之间能如此和谐,还是因为宇国皇位的继承历来都是由裴国师亲自挑选的,皇子们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没人逼你去竞争什么皇位,只要各凭本事,让裴似看见自己的能力,得到裴国师的认可,就可以得到天下人的认可,这样在百姓心里你就是一个可以成为贤君的好继承者。
裴似也的确培养出了几代贤君。
宇国能在云国这个底蕴强大的古国眼皮子地下强盛起来,有一大半都是裴似的功劳。
打打闹闹过后,花弦洗漱好,牵着花溯的手往俭心殿走,想着在叶美人那蹭一顿早饭。
花弦这人嘴挑,最喜欢吃亲哥也就是六皇子花炫做的饭菜,但花弦年少时就随军队驻守边疆,常年不在宫中,这让花弦不得不退求其次找叶美人或蒋婕妤蹭饭,死也不肯吃一口宫里厨子做的东西。
他的永承殿离俭心殿不远,一会就到了,花弦一进去就看见叶美人和花昀坐在院子里吃早饭。
“母妃好,四哥好~”花弦吊儿郎当地拱手,算作打招呼,一旁的花溯迷迷糊糊地看了自家七哥一眼,规规矩矩的行了个揖礼:“额娘好~”
叶美人长相温柔,和花昀极像,但比花昀多了一分似水的柔情,年近四十,却仍有着一番风韵。
“无绝太康来啦,快来坐,都没吃早饭吧?”叶美人笑着招呼两人坐下,叫人再拿一副碗筷来,“我本以为只有无绝你会来呢,就只多备了一副碗筷,没想到小太康也来了。”
叶美人刮了刮花溯的鼻子,笑道:“小太康,今天是不是又要跟你七哥出去玩呀?”
花溯使劲儿点点头,满脸期待地看着叶美人:“额娘也要来吗?太康给你吃糖人哦!”
叶美人失笑,揉了揉他的小脑瓜:“我就不出去了,太康回来一定要记得给我讲讲你都玩了什么啊。”
“好――”
花弦和花昀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互动,直到花溯问叶美人出不出去,花弦嚼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咽下去,转头朝面无表情的花昀挤挤眼睛,学着花溯的样子撒娇道:“七哥也要来吗?无绝给你吃糖人哦!”
花昀:“……”
花弦:“来不来嘛~~~”
花昀:“……有事,滾。”
“七哥好无情。”花弦顿觉无趣,撅撅嘴巴转头一口气吞下一碗粥,然后朝花溯大喊:“花太康走了!”
花溯瞪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抱住刚喝一口的粥控诉:“我,我才喝一口……”
花弦二话不说拿走他手上的碗,抱起他边朝外走边和叶美人挥手告别:“现在要去找你五哥了,君额娘那里有点心,饿不死你。”
“哦。”花溯乖乖环住花弦的脖子,和叶美人挥手,“那叶额娘再见!”
叶美人哭笑不得地看着一大一小往外走,叮嘱道:“再见,出去玩要小心啊,别跟丟你七哥了。”
“好~”
花弦抱着花溯转战怡宁殿,路过永福殿时,迎面遇到一个人。
花弦挑挑眉,抱着花溯潦草地朝他鞠了个躬:“八皇兄早啊。”
花溯艰难地在花弦怀里转头,朝花愿笑:“八皇兄早上好!”
“早,你们是要去怡宁殿吗?”花愿点点头,一身紫金华服,身材高大,面容俊朗,一副谦逊的模样,可花弦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总觉得花愿那双狭长的眼睛阴测测的,盯着人时看得人很难受。
于是花弦胡乱点点头,敷衍道:“是啊,我还急着找五哥呢,我们就先走了,八皇兄再见。”
花弦飞快地逃离这里,心里还是止不住地膈应。
花愿虽是八皇子,但实际已有23岁,在一众皇子中年龄排第三。
花愿的母亲原是宫女,多年前被醉酒的皇上临幸,偷偷生下了他,这个宫女把花愿的身份隐瞒了下来,直到十四年前裴似那场变故,她因是裴似的侍女而要被处理掉,情急之下只能说出花愿的身世来保命,从此花愿被认了回来,列为八皇子,那个宫女也凭借着手段成功混了个妃位。
整个皇宫,就花愿母子最不受人待见。
花弦一边想一边给花溯洗脑:“花小溯啊,你以后看见八皇兄记得一定要早点跑,不要和他过多接触,这种人一看就是坏人,不能接近的。”
花溯懵懂地点头,内心坚信花弦说啥都对:“嗯嗯,太康记住了!”
花弦踏入怡宁殿,抱着花溯溜了好几圈才从后院找到了正在浇花的君贵妃。
话说花弦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他父皇宫里的妃子们似乎都有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就好像君贵妃喜欢种花,蒋婕妤喜欢做饭,叶美人喜欢泡茶,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倒显得父皇多余了。
君贵妃看见花弦和花溯来了,手里动作不停,温和地朝他们打招呼:“无绝,太康早啊。”
“君额娘早。”花弦和花溯异口同声地回答,花弦把怀里的小屁孩儿放下,问君贵妃:“额娘这里还有点心吗?花小溯没吃早饭呢。”
君贵妃纤纤玉指指向西厢的房间:“昨个全放觉长屋里了,现在他应该起了,你们去看看吧。”
花弦应了一声,鞋尖轻轻踢了踢花溯的小屁股,佯装傲慢地抬起下巴:“听见没?来,带路,咱们去找你觉长哥哥。”
花溯揉揉屁股,然后没心没肺,屁颠屁颠地跑向了花应安的房间。
花应安的房门大大咧咧地敞开着,花溯跑进去,就看见花应安正巧在吃着点心。
“五哥五哥!我也要吃点心!”
“嘭!”
花应安被吓得手一抖,胳膊肘撞上了桌子,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疼得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花溯只是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很快速地爬上椅子,抓起一个点心就塞嘴里。
花应安疼得面部扭曲了好久,第一次觉的花溯真是被宠坏了,大概急需一次爱的教育:“花――太――康――!!!”
花溯抬头看向花应安,一脸呆萌,嘴巴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点心,语气还十分无辜:“肿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