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张义战死的消息传来,引的周氏与张信二人悲痛欲绝,相拥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有些东西,嘴上未必会说出来,心里却总放不下。
其实最痛苦的人,该是周氏。
明明扎心般的痛,为了张信还非得强忍着。
张信翻来覆去了许久,可算是睡着了,梦里还时不时出现张义熟悉的脸。
他绝不会想到,他的“苦”日子差不多就要来了。
这第二日一早,张信正在后院练武,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已经不再用木刀,而是真家伙。环首刀在他的手里上下翻飞,后院儿里一道道寒光闪过。
挥、砍、劈、挡,整个后院都在看着张信重复这单调而无聊的动作。
他的心里似乎就只剩下了报仇这两个字,尽管他连是谁杀的张义都不知晓,但他就想报仇。
寒冷并未过去,大清早的空气还有些干冷,任起一阵风都感觉大自然在向人身上扎针,张信足足在后院里练了约莫一个时辰,却是汗如雨下。
风透过被汗水打湿的衣裳吹在身上,愈发寒冷,但张信无暇顾及这些。
一套招式使完,张信这才发觉自己似乎有些疲惫,便收了环首刀,出了后院。他腹中空空如也,有些饿了。
在膳房狼吞虎咽一阵后,张信草草地擦了擦嘴就出了房门,他打算回去继续练武。
大步流星走回后院,张信却发现周氏在院中,正看着他。
周氏的眼睛有些红肿,但目光却很温柔,平静如水,看不见一丝波澜。
“信儿,可饱了?”周氏虽未露出笑容,眼里却含着笑意。
“呃呃......饱了。”
怪哉,娘怎知我去了膳房?
张信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尴尬,下意识地用手往嘴上一抹,这才知晓嘴边还留着未擦净的食物残渣。
原来如此!
“随我来。”
“何事?”张信想到自己本是来练武的,有些不想跟随。
“尔来便知。”周氏缓缓转身。
周氏的话里透着神秘,吸引了张信的好奇心,于是乎张信便跟随周氏,来到了周氏卧房旁的一处小房间。
进了房间,就见着大大小小方格状的空心木架子,方格里堆着大大小小的竹简,虽然看着已有些老旧,却十分干净,不见一丝灰尘。
家中何时有这么个房间?看着眼前的一切,张信纳闷了。
房间并不起眼,也有些许破旧,偏就如此干净。
不知怎的,张信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娘,这是?”
“此室平日仅有娘和爹来过,多年来,此室均是娘与爹亲自看护与打扫,虽破旧,却整洁。”
“此室有何稀罕之物,能劳烦爹与娘亲自打扫?”
周氏听罢,便取下了一卷竹简,递给了张信,“尔看过便知。”
张信只得接过,坐在一旁的软塌上,将竹简摊开于案上。
(作者强行乱入:汉代那会儿还没有桌凳桌椅,所以这里的坐是指汉代的经坐,即膝盖并紧,臀部坐在脚跟上,脚背贴地,双手放在膝盖上,是一种比较正式的坐姿。)
张义虽是武将出身,可要说认字看书,他也不差,而这些,他当然也是教过张信的。
在张义看来,不会读书认字的武将,仅是区区莽夫而已。
看了一小会儿,张信却皱起了眉头,有些不知所措。
怪哉,按理说他字认的也不少,这竹简为何偏偏没能看懂多少,连字都认不到几个。
周氏似是早已料想到了这般结果,只是轻轻一笑,“信儿,可看明了些许?”
“娘,这......这竹简上写的何字?信儿未曾见过啊。”
张信本没把这小小的竹简放在眼里,奈何这一看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挫败感。
他哪里想得到,周氏交给他的竹简上,写着小篆,张义教予他的,大部分都是汉隶,少有秦篆,哪能看得懂?
加上这张信虽识字不少,平日里却习惯了打打杀杀,对成堆的竹简古籍并无兴趣,少有研习,这一看,也难怪直皱眉头。
“此字体名为小篆,乃前秦所用,大汉坐拥天下后,因其书写不便,遂以隶代篆,才使隶书流传开来,延用至今。
尔往日所识字体,乃为隶体,而非篆体,故不识此竹简之文,不解其意。”
周氏一番话,讲得头头是道,却着实把张信绕了个晕头转向,何为字体?何为秦篆?何为汉隶?
周氏托起张信面前的竹简,缓缓开口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洄从之,宛在水中沚。”
(作者强行乱入:引号内内容来自《诗经·秦风·蒹葭》)
一停一顿,一字一句,无不被周氏读得韵味十足,活灵活现。
周氏这一读倒还真仿佛有魔力一般,直叫张信听得打瞌睡,眼皮子都险些个儿盖上了。
要他认认真真听这些,还真是有些困难。
“信儿。”
这轻柔的声音却如炸雷般,当场就将张信惊得头脑清醒,困意全无。
他抬头发觉周氏脸上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娘,您怎会知道这些?”张信还从不知晓周氏竟有这般学识。
周氏只是笑而不语。
要知这周氏本是凉州富商之长女,自幼乖巧,聪明伶俐,且富有涵养,志趣异于常人,甚爱古史典籍,区区秦篆,自不在话下。
只是这些,她从未在张信面前表露过。
“今后,除去每日早上的练武,尔也需随娘研习此等古籍,可好?”
周氏的语气听上去那般柔和,叫人如入云端一般,无法拒绝。
“娘......学此类你侬我侬之言有何用,装腔作势尔。”张信的表情充满了不情愿。
要一个对竹简古籍毫无兴趣、喜欢舞刀弄枪的毛头小子看这些晦涩之文,也真是难为他了。
“这古籍虽枯燥,然亦有无尽之智慧,尔不愿习之?”周氏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张信见状,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周氏这般严肃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见,但他也相信,母亲如此严肃认真一定是为了他好才至此。
所以,对他而言,痛苦的日子即将开始。
“既然如此,此室便交予尔看护与打扫。”周氏说罢,便是一声轻笑。
“哦......”
一天之内,足足给自己捞了两件麻烦事儿,张信郁闷的心情可想而知。
“信儿,若有一日,尔寻得了仇家,欲如何待之?”
不等张信从郁闷中缓过神来,周氏便发问道。
她未曾料到,话音刚落,张信的眼里便燃起了一团怒火,火中射出一道闪电。
这目光着实可以摧毁一切,叫人看了发怵。
“若到了那一日,信儿定将凶手碎尸万段,用仇家的首级来祭奠爹。若不如此,誓不为人!”
这话,他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张义冤死的现实已在他心里堆起了一捆干柴,只差一点火星,便可以烧起熊熊烈火。毫无疑问,这个火星就是仇人。
这也正是周氏所担心的。
“信儿,若尔遭人利用,听信谗言,错杀无辜,尔如何处置?”
“这......”
张信眼里的火,熄灭了,只是还残留着火星。未经人情世故的他并不知晓,很多人被利用,下场悲惨,就是因此而起。
周氏不希望他这样被人陷害、被人利用,也不希望他心中猛烈的复仇火焰伤及那些无辜的生命。
这并非妇人之仁,而是母性的关怀,与慈爱,而这些,并非每一个人都能认可。
“信儿,切记,手中的利刃不可轻动,莫要滥用武力,这世间,有太多无辜的生命,亦有生的权力。
武力确是一大手段,但绝不可滥施。”
这是一个母亲,对鲁莽的儿子最郑重的告诫。
张信低下了头,他明白,母亲是对的,他不该如此鲁莽,更不应滥杀无辜,他应当保持理智和谨慎。
这个期望不仅是周氏的,也是张义的。
张信缓缓地起身,出了房门,他脑子有些乱,想一人静一静。
周氏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看着张信离开的背影,她再次拾起了方才那卷竹简,又缓缓地读了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周氏的声音传入了张信的耳中,他停下脚步,举目望天。
爹,我该怎么办?
未来,张信将何去何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