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张信家中忽有个汉子造访,不想竟是十五年前随张义出征的副将赵开,令周氏与张信倍感惊讶。
第二日,张信便从周氏那里得知了赵开前来乃是教习张信武艺的消息,当场便欢呼雀跃,撇下了令他烦恼的书房和竹简,跑进了后院。
他认为,赵开的到来已帮他成功脱离了苦海。
看着张信喜形于色的样子,周氏只是轻声地叹息,赵开这一来,又该如何才能改变张信急躁的性子?
张信拿了刀,兴冲冲地来到了后院儿,却只见赵开反剪着手,抬头看着院里的几颗小树,并未带着昨日的那把佩刀。
“赵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公子快快请起,赵某无能,受不起此礼啊!”
二人推脱了好一阵,赵开才将跪拜于地的张信扶起,张信庆幸自己多了一个师父,赵开则不得不承认自己多了个徒弟。
看上去,是个两厢情愿的美好故事。
赵开其实并不想这么早就正式收张信为徒,他自始至终自认是来帮忙的,而非添乱者。
两年前,汉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或许是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张义曾瞒着周氏和张信,出了一趟远门。
他去的地方是武威,找的人正是赵开。
见到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分离多年的战友,赵开的喜悦之情自不必说,同样朴素的他难得摆开了一桌酒席,想与这位曾经的上级与战友叙叙旧。
未曾料想,酒还未喝得尽兴,张义就突然向他跪拜。
惊愕之余,赵开也得知了张义此行的原因,正是为了多年前班师途中偶遇的那个孩子。
赵开陷入了犹豫。
他和张义一样,也有自己的妻小,张义既然来找他,就说明这必然是一个危险的委托,若就此轻易接受,他的家庭也将陷入深渊。
倘若拒绝,张义并不会多说些什么,谁都有自己的难处,战友也不例外。
加上张义已向他坦白,张信的性格急躁冲动,因此调教好张信,他并无十全的把握。
但是,他最终仍然接受了张义的求助。
不为钱财,不为利益,不为名声,只为曾经战场上患难与共的袍泽之情,和他心中还未泯灭的最后一丝善念。
因此,在得知张义战死沙场的消息后,他毅然告别了妻儿,打点好行装,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妻子和已成年的儿子并不理解他的行为,多次询问。
而他只说,这是为了报恩,和自己曾经许下的承诺。
赵开看着眼前的张信,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容不得胡来。
张信看着眼前的赵开,有些沮丧,他热情相待,谁知赵开的态度竟如此冷淡。
“公子,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张信看着面容平静的赵开,有些惊讶的点了点头,哪有师父对徒弟这般彬彬有礼的?换做平常,张义早已对着他大呼小叫了。
“公子随赵某习武后,可打算将先前夫人之叮嘱弃之不顾?”
“师父此话是何意?”
张信并非厌恶自己的母亲,相反,他跟周氏的感情很好,他只是厌恶那些让他头疼的古书典籍罢了。
因此对于这一问题,他必须问清楚。
“赵某的意思是,公子可是不打算再遵从夫人教诲、研习古书典籍了?”
张信十分不解,那些陈年竹简当真有如此重要?
为何非得成天与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打交道?这不浪费时间吗?
“回师父的话,徒儿的确不再打算研习古书典籍,只欲专心习武,苦练本领,望师父成全。”
“研习古籍一事,不可荒废,还望公子三思啊!”
“师父,徒儿不解,为何娘与师父非要逼徒儿研习些你侬我侬、男欢女爱之语?可有何目的?
彼虚诞之言,既不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也无富国安邦、植产兴业之用,习之既无趣味亦无实用,习之意义何在?”
张信说出这些话时,一张脸憋得通红,字字铿锵有力,如此看来,是忍耐了许久。
“公子此言谬矣!”
“徒儿此言若有半点谬误,徒儿愿给娘与师父赔罪,磕三个响头!”
张信此话,已近乎是吼出来的了,很明显,赵开方才轻轻地摇头叹息并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怒火和疑惑。
“赔罪便可,磕头就不必了。”
赵开也不是没脾气的,看见张信这般愤怒和近乎无礼的表现,他的口气不禁也冷峻起来。
“望师父指教!”
怒气冲冲的张信也予以回击。看起来,这二人如今是彻底杠上了。
“敢问张将军可曾教过公子,何为将门之义?”赵开冷冷道。
“勇担大任,心系天下苍生,为一方百姓平安,敢以命相博。”
张信的眼中,满是坚定与自豪。
“公子又可知,两月以来,夫人为公子之事日夜操劳?夫人身子本就柔弱,怎经得起这般重负,夫人却不顾一切,苦苦坚持。
为何?岂不为公子乎?
再者,张将军战死沙场,公子失去了父亲,可夫人亦失去了丈夫,公子难过,夫人岂不难过?
公子可曾想过,为何夫人连日来眼睛红肿?公子有可曾注意夫人眼角之泪痕?”
赵开一字一句,皆带着冷峻的语气,宛如一把把冰刀,无情地突破了张信炽热的心理防线,插在了他的心上,他愣住了。
他不是没注意到周氏常常哭泣的事实,只是他不好开口,也因对研习古书一事的抵触,他在心中只得将其草草掩盖。
“夫人如此操劳,力劝公子研习古籍,乃为继承张将军之遗志,调教公子急躁之心,一片苦心,公子却不领情,岂非不孝?
若言虚诞,公子方才所言将门之义,方为虚诞。自己母亲都无法尊敬和保护之人,谈何保护天下之百姓,算不得将门子弟!”
赵开的语气已从冷峻,变为了愤怒。
而这愤怒,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信曾无比坚信自己的判断,无比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更无比相信自己已经领悟到了张义所交给他的,那将门子弟的意义。
然而,今天,他遭遇了最惨痛的失败,和最剧烈的崩溃。
他的脑子,已一片空白。
他甚至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没脸哭泣。
这个莽撞的少年一直很年少轻狂,觉得自己自始至终不曾做错什么,错的只是他人。终于在这一次撞的头破血流,他才明白,错的只是他自己。
太过倔强,在很多时候,并没有好处。能够得到的,大部分都是陌生人的嘲讽,与亲朋好友的叹息。
“公子现在可还觉得,自己无错?”
回答赵开的是张信双膝的跪地声。
这头骄傲的雄狮,终于被降服了。
“古籍之中,并非尽为你侬我侬之言。
先人无尽之智慧,尽在古籍之中,习之定是大有裨益,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之精妙也可于其中寻得,公子竟不愿习之,岂不怪哉?
公子习武已五年有余,武艺早非常人所能及,可急躁之心却迟迟不见收敛,研习古籍也可令公子浮躁之心境稍加改之。
不论于公子之才学,亦或于公子之武艺,古书典籍皆有其用,公子言其无用,岂不谬乎?”
赵开说完,便是一片寂静。
“吧嗒。”奇怪的声音在赵开的身后响起。
“吧嗒。”赵开转身看去,却见跪在地上的张信正在磕头,不免惊讶和慌乱。
“吧嗒。”
“公子......”
“师父今日教诲,徒儿永世不忘,方才徒儿妄加言语,着实不敬,请师父恕罪!”张信还未说完,赵开粗大的手掌便已扶住了他。
“公子请起!凡人皆有过失,唯有改之,方为上道,公子既已觉之,改正便可,无需如此妄自菲薄。”
“谢师父教导!”
......
张信缓缓地迈着步子,离开了院子,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年少轻狂结束了,可骨子里依旧流着一腔热血。
历经这么多年的打磨与历练,他终于得到了成长。
赵开则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在他看来,自己总算是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放松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忙着放松,以至于连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都未曾察觉。
“赵将军待张家如此厚恩,请受奴家一拜!”
赵开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循声看去,竟是周氏在跪拜,连忙上前伸手去扶。
“夫人快快请起,赵某无能,怎敢受夫人一拜。赵某只是一介武夫,今后令郎之研习,还要夫人多加费心呐。”
周氏的眼里,噙满了感激的泪水,她笑了。
张义的遗愿,终于可以实现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