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张信自打受了赵开教诲,急躁的性子可谓大有改观,早挥刀练武,午研习古籍,不知不觉,便又过了三年,此时已是初始元年(公元8年)的腊月。
天下,那场惊天动地的巨变,即将开始。
腊月时的酒泉,已是天寒地冻,冰凉的寒气笼罩着整座城市,像是给它加上了一个厚厚的冰盖。
张府上,张信的读书声正朗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作者强行乱入:引号内内容来自《诗经·秦风·无衣》)
窗外的寒气似乎又更重了一些,直往这个小房间里钻,让读得正起劲的张信不免打了个哆嗦。
张义不在后,张家的经济状况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烧火炉这种事儿,在他家已是越来越稀罕,也难怪寒风得以肆虐。
烧火的木柴在冬天,那可是金贵玩意儿。
张信忙放下竹简,扯过一旁放着的披风,把自己裹了进去,才多少暖和了些。
这披风是周氏拿来放着的,本是张义出征时所用。
这严寒的天气,何时是个头啊?
虽说已在西北生活了十八年有余,张信却似乎适应不了当地严寒的天气,正值壮年的他十分畏惧寒冷。
张信的身体哆嗦了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薄薄的披风总算为他抵御住了寒气,他便再次拿起了案上的竹简。
说句实话,他还真有点不想把手伸出去暴露在寒冷中。
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很轻,却也清晰,定是周氏无疑。
“信儿,来正堂歇息会儿吧,别冻着了。”
“娘,还未满一个时辰,请容信儿再多加研习。”
回答张信的是一声轻笑,周氏这笑便可算是同意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抖擞抖擞精神,朗朗的读书声再次填满了房里的每一个角落。
换做三年前,这样的场景,打死张信他也不会相信。
......
张信挺直了有些酸痛的腰,不住地搓着冻僵的手,一个时辰已满,他可以休息了。
走出房门,望着渐渐被黑暗笼罩的天空,他却突然动了去外面走走的心思,他想看看夜幕下的城,是一副什么模样。
灯火璀璨的样子,想必是十分壮观的吧?
张信入了后院,见赵开正仰头打量着天空和院里的树发愣,没事儿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如此。
“师父,在做何事?”
听见张信呼唤的赵开低下了头,尴尬地笑了笑,便缓缓开口道:“让公子见笑了,赵某正在思考问题。”
怪哉,一个魁梧的大汉,盯着树和天空思考,莫不是在研究哲学问题不成?
再说这赵开来张府已有三年了,竟就是不愿称呼张信为徒弟,每每以公子相称,总让张信甚不自在。
张信正欲追问,周氏已缓缓迈着步子进了后院,见张信和赵开皆在,便笑道:“赵将军,信儿,院里寒冷,不妨正堂里坐吧?”
“那赵某就多谢夫人好意了。”赵开拱手回道。
见周氏转身便要走,张信忙开口叫道:“娘,信儿想出去走走!”
闹了半天,总算是进入了主题。
赵开和周氏听罢,脸上都挂着惊讶,瞪大了眼睛看着张信,显然这句话太过出乎他们的意料。
“为何?”周氏的回答中带着错愕。
“信儿只是想见识一番城中灯火之璀璨。”
“公子不知近日宵禁?”赵开见一时难以收场,忙上来解围。
“何为宵禁?”张信一脸疑惑,长这么大,他倒是第一次听过宵禁这个词,毕竟,他晚上还从未出过门。
周氏听罢,笑着轻叹了口气,“信儿,明日一早出门可好?”
“哦......”张信的语气渐渐弱了下去,周氏和赵开的言语中,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语气。
明早就明早吧,大不了不看灯火了,哼。
......
张信一个翻身,便从睡梦中醒来,想出门的想法在他脑子里萦绕了许久,以至他昨晚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睡着。
冬日的早晨,天都还是灰蒙蒙的,叫人看着压抑。
打过招呼、听罢周氏几句叮嘱后,张信便收拾了一番,带着自己的刀出了门,虽说时候早了些,但要逛逛便不是什么大问题。
张信出门没多久后,赵开也出去了。
腊月的空气就是一块会流动的冰,挨在哪儿哪儿便不舒坦,对于有些怕冷的张信来说尤为如此。
干冷的空气吹进衣裳里,便如同冰凉的丝线,束缚住了他的手脚。
早知如此,就该把那披风带出来的。张信突然思念起那件薄薄的黑色披风来。
城邑在今日的早晨也迎来了它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上缓缓地洒下来,飘向大地的所有已知和未知的角落。
瑞雪兆丰年啊!这才是冬天该有的样子!
看见飘落的雪花,张信驻足仰望,心情不禁愉悦起来,露出了一抹微笑。
洁白的雪轻轻落下,很快便给城邑添上了一层淡薄而又轻柔的银装。
在雪中沉醉了良久的张信也不知是何时清醒的,清醒后,他便打量起眼前的街道来。站了这么久,他才发觉眼前的街道有些古怪。
虽说是冬季,怎不见多少人影?
带着疑惑的张信重新缓缓迈开了步子,边四下张望起来,街边的不少房屋门前和门槛上落满了灰尘,夹杂着刚下的雪。
一栋栋灰黑色的房屋,有不少都已没了门板,一眼看去,黑洞洞的房里看不见任何内部的细节,仿佛要吞噬一切光明。
如此多的房屋,竟无人居住。
一片死寂,像块石头般堵在张信的胸口,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行至一处幽暗的巷子口,张信再度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被巷里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给吸引了。
缓缓走进,这黑乎乎的东西上覆盖着一张旧麻布,布上散落着小小的雪花,皱得如老人脸上的皱纹,布面上几个破洞依稀可见,散发着一股隐秘的臭味。
张信闻见味道,不由皱了皱眉头,正欲伸手去掀开麻布一看究竟,却又缩住了手。
这里面要是有什么恶心的东西脏了手,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只好将插进了刀鞘的环首刀伸了过去,将鞘尖插进了麻布底下,顺手一撩,不想这麻布竟未能被撩起。
或许布被这堆东西压住了。
张信重新将鞘尖用力按在麻布之上,麻布瞬间就瘪下去一大块,变成了一个小坑,感觉软软的,只是没有弹性。
这让张信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用鞘尖压着麻布,往左边使了点劲,这堆东西便很自然地翻了过来。
这一翻,便让这堆东西伸展开来,原本卷在一起的一堆,一下子就展开了四个分支,无力地躺在了地上。
其中两个分支的末端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人的手指,光秃秃,没有丝毫光泽,像枯树枝。
东西的头上还有一张未烂透的人脸,干瘪得如同枯树的树皮,一双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打量着昏暗的天空,高高的颧骨十分突兀,腮边还爬着几条白色的没被冻死的肥虫在蠕动,吮吸着还未烂透的脸皮。
这堆黑黑的东西竟是具人的尸体。
“呕......哇哇......噗......咳咳咳......”
转眼间,张信就已半蹲在巷口,把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吐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巷子口开始吐的,他只知道,这画面他绝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这样的人脸,既恶心又恐怖,谁看了也做噩梦。
“咳咳咳......哇噗......呕......”
张信这回是吐得一塌糊涂,肚子里估计已是一干二净,就算是第一次看见周德那张油腻的肥猪般的脸,给他带来的恶心感也没有这么强烈。
吐了好一阵子,张信的胃才恢复了平静,颤着站直了身,他擦了擦嘴角,缓缓转头朝幽暗的巷子里投去了惊恐的一瞥。
借着阴暗的光线,张信发觉巷内这样黑乎乎的东西竟然不少。
瞥完后,他不禁连打了几个哆嗦,巷里的寒意,似乎比大街上的西北风还要刺骨。
壮着胆子,张信面朝巷子,用发颤的手点了点数,黑乎乎的东西,光他看见的,就有二十几堆。
那便是二十几具如同方才那般的尸体。
张信没胆子再去翻看,要这么做,他回了家只怕是会吃不下饭,并再次吐个稀里哗啦。
瑟缩着手脚,他一点一点地迈着步子再次来到方才那具尸体旁边,将自己怀中的一块黑色麻布掏出并撕下一小块,丢在了那张烂脸上,才算是盖住了。
做这件事时,他的手发疯似的抖个不停。
干瘪而僵硬的尸体如此之多,饿死冻毙者十之八九。
好不容易逃出了那个阴森的巷子,张信不免深呼吸了一口大街上干冷的空气,虽然咯着嗓子疼,好歹令他不再那么压抑。
他现在只想赶紧忘记方才所看见的一切。
走了没几步,又听见远处的街上传来了哭号声,张信忙提起还有些虚弱的腿奔了过去。
躲在一处被黑影笼罩着的门口,张信可以清晰地看见街道的全貌,远处的巷口正站着两个家丁模样的人,挥动着手里的鞭子,对跪在面前的三人“啪啪啪”正抽得起劲。
三人中,两老一小,两老中,一男一女,小的那个似乎是个女孩。
挥鞭子那人叫骂不绝,时不时还对脚下的老汉踢上两脚,老汉只是死死地抱着他的腿哭号着不肯松开,而那妇女与那小女孩则在一旁抱作一团,哭天抢地的。
岂有此理!
想来这家丁又是哪个地主豪强家中的走狗,张信不由得又是一阵怒气冲天,抽了刀便要冲出去砍死那两个狗腿子。
刀已抽出,寒光闪过,一声龙吟持续良久。
然而他却并未迈开步子,只是拿刀站在原地,继续看着眼前的残暴的一幕。
若是三年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对那两个家丁大打出手,可这并非是三年前。
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冲动鲁莽的毛头小子了。
三年来的学习和打磨,他明白,冲上去砍死人很容易,可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相反,这只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甚至给家人造成危险。
他紧握着刀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武力不可滥施。周氏的教诲在他脑中响起。
因此,他咬着牙,甚至是含着泪,一直看到了那两个家丁的离去。
“老东西,下次再交不齐,当心你的孙女!哼!”两个家丁骂完,便扬长而去。
老汉无奈,顾不上自己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的身体,忙抱着一边的儿媳与孙女,呜咽起来。
老汉哭痛快了,儿媳与孙女哭累了,三人便都不哭了,一切陷入了沉寂,只听得见大风仍在呼呼地号着。
“沙~沙~沙~”轻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老汉抬头,便看见了一个一脸怒容、眼里含着泪的年轻人,他还在看着那两个狗腿子远去的背影,攥着刀把的右手已是青筋暴起,轻微地抖动着。
一低头,看见抱在一起的三人,他眼里猛烈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澈的双眼和舒展的眉毛,尽是和蔼与善良。
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了十几文钱,抓过老汉的右手,将钱递了过去。
钱一文一文地落下,有节奏地发出敲击声,却轻得几乎听不到。
“这......”
老汉颤巍巍地正欲起身拒绝,却见年轻人竖起手指凑近了嘴边,随后指了指老汉的身后。
老汉转身看去,只见孙女正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睡得香甜。
再一转身,年轻人已不见了踪影,老汉只得跪在地上,向年轻人来的方向,磕了个头,那模样,竟是那般的虔诚。
张信拖着沉重的步伐,带着满脑子的思绪,走在回家的街道上,冷风吹过,冻得他瑟瑟发抖,他也不予理睬。
天,仍旧下着小雪,洁白的雪花洒在城中,银装素裹,美得就如一幅画。
然而这画下,却掩盖着饥寒交迫的百姓、无人掩埋的尸骨、欺压百姓的恶霸、破败不堪的房屋。
现实,竟如此的混乱。
昏暗的天色下,张信推开了门,他回到了自己温馨的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