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张信于街上逛了一圈后,心情复杂,顶着街上的寒风,回到了自己温馨的家,入了家门,依旧是阴沉着脸,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周氏见张信已归,便入了膳房,捧出一碗点心放在了张信卧房的案上。
周氏进来时,张信只是背对着她睡在了床上,周氏出去时,张信仍然是背对着她睡在床上。
当然,他睁着眼睛,并没有睡着,只是心烦意乱罢了。
现实,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这个问题,他在心里已经默念了不下一百遍了。
其实,现实本就如此。
周氏端坐在正堂的软塌之上,摊开一卷竹简正写着什么,忽闻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不用抬头便知是赵开回来了。
“赵将军请坐。”不等赵开客套,周氏就已搁下笔,笑着对赵开说道。
“多谢夫人。”赵开愣是拱了拱手才肯坐下。
“敢问赵将军此去跟随,信儿表现如何?”
“其实,赵某前来,是向夫人请辞的。”赵开似乎答非所问,脸上尽是平静。
“啊?”周氏未曾料想赵开竟是这般回答,不慎将案上的毛笔碰到了地上。
“为何?”
赵开咧开嘴笑了,笑得轻松,笑得彻底,笑得痛快,“赵某以为,公子已可出师了,赵某无法再教予公子更多,因而前来请辞。”
“莫不是方才信儿他......”
“公子方才表现良好,冷静沉稳,遇事已能理性处置,再无急躁冲动之心,将军和夫人可安心矣!”
赵开的眼中,满是欣慰和轻松。
周氏听罢,长吁一口气,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郎君可瞑目矣。”周氏的眼里,渗出了泪花,虽然如此,但是这一刻,她很幸福。
“赵将军待张家如此大恩,奴家无从报答,还请赵将军受奴家一拜。”
见周氏起身便拜,赵开赶忙起身上前将周氏扶起,“夫人何必如此,将军生前待赵某恩重如山,赵某此来便是报恩之举,何必报答?”
“奴家谢过赵将军。”周氏开始有些哽咽了。
“不必,不必......”
赵开只是摇头,见周氏已恢复平静,便转身向门外,看着漫天的飞雪发愣。
“赵将军何时启程?”
“即日启程,一会儿便走。”
“何不用完膳再走?”
“多谢夫人好意,可赵某来张家已三年有余,自家妻小如何,赵某一概不知,甚是想念,因此想早些时日返家,望夫人成全。”
赵开如此发话,周氏也不好强留,只得微微欠身行礼,任赵开自行处置。
不及半个时辰,赵开便打点好了行装,向周氏和张信告别。
“夫人,公子,赵某告辞。”
“师父慢走。”张信的话里尽是不舍之情,说罢便走开了,他最讨厌这种煽情的画面发生在自己眼前。
当年张义也是这般匆匆离去,也是这般不舍,之后再也没能回来。
看着跑走的张信,赵开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周氏开口道:
“夫人,劳烦替赵某转告公子,公子的房中,有赵某所写的二卷竹简,望他过目。”赵开神秘地笑了笑,转身便迈开了步子,“就此别过!”
“奴家记下了,赵将军慢走。”
赵开边走着边挥了挥手,干笑了两声,渐行渐远。
将军,你未了的心愿,我替你完成了,袍泽一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愿你不会怪我。
我的任务已完成,之后的路,要靠他自己了。
雪,似乎下大了,鹅毛般的大雪缓缓地落下,模糊了周氏的视线,和赵开越变越小的背影。
纵使家人万般不解,他终究还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周氏只是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怀无尽的感恩之情,长叹了一口气。
有些恩情,叫人感叹,却是永远无法报答的。
周氏回到正堂,轻轻拂去落了一身的雪花,坐在案前拿起了笔,继续在竹简上写着,不时看看门外壮观的雪景,嘴角微微上挑。
这样安静却美好的环境,本是她应得的,她却奢求了很久。
“沙~沙~沙~”持续良久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张信站在堂前,打量着专注到忘我的周氏,不禁羞红了脸,低下了自己的头,他不忍心就此离开自己受了太多委屈和痛苦的母亲。
若是就此离开,娘会有多孤独?张信不敢想象。
母亲依旧笑着。
可母亲已老了。
昔日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睛,因为经常的哭泣,已红肿得难以恢复,身体本就柔弱的她,因为常年的操劳,瘦的如同竹竿,皮肤更是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弹性与光泽,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皱纹,一头长发里,夹杂着不少的银丝。
时不时的咳嗽和晕厥,更是如缰绳一般,无时不刻牵动着张信的心。
自从张信来到了她的生命当中,她分享了相应的快乐,却也承担了更多的痛苦与艰辛。
这很现实,却不公平。
若是就此离开,娘会有多孤独?这个恶魔一般的问题在张信的心里反复出现,挥之不去。
他无颜当面亲口对周氏说出他要离去的想法,浓浓的愧意,此刻涌上了他的心,他明白这句话一定会如一把刀子,插在周氏的心上。
他知道周氏的艰辛与付出,更知道这些年她的不易,就此离去,将是对她最大的打击和不敬。
她本应该拥有一片静好的岁月,和一个温馨的家。
可张信却是真的想走出家门,他想看看外面最真实的世界,更想亲手替死去的张义报仇,在他看来,是仇人毁灭了这个家庭。
爱,想挽留他,可是恨,想拉走他。
二人之间,明明几步的距离,却如同万水千山、刀山火海,始终不可逾越。
张信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子,不过是转身后迈开的,他想换个时候说,比如周氏高兴的时候,这样或许更能令人接受。
“信儿,出了何事?”
周氏偶然抬起头,到底还是注意到了他,只一句话,便把他拉住,让他停留在了原地。
张信低着头沉默不语,他不想给自己心中增加太多的愧意。
周氏见状,只是一声轻笑道:“莫怕,尔直言便是。”
心里的千军万马早已摆开阵势厮杀,杀得昏天地暗,杀得张信左右为难,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头痛欲裂。
说还是不说?
说吧,早说晚说都得说。
不能说,说了娘会伤心的......
张信缓缓抬起了头,脸色铁青得难看,看上去,他的心中已有了答案。
“娘......信儿,想向您辞行,信儿想去外面看看。”总是扭扭捏捏得像个大姑娘,他总算还是把这些话挤出了嘴中。
周氏的脸上,满是惊愕与意外。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周氏曾无数次想过张信离别时的样子,开心,难过,悲伤,平静......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番样子,更没想过来的如此之快。
张信平静地等待着周氏的回答。话既已出口,便无法挽回。
周氏却是微微一笑道,“何时出发?”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透露着一股凉意,她在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若张信笑着告诉她,他不愿离去,她知道那才一定是个谎言。
既然如此,不如接受吧,纵使心已被划出了一个大口子。
“明日一早便走。”
“去何处?”
“信儿不知,随意。”
“好,今晚好好休息,娘会打点好行装,莫要担心。”周氏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强忍着的笑容。
“哦......”张信转身便要走,他知道周氏忍着痛,他不忍心看她这幅样子。
“赵将军留了竹简,走前还是看完吧。”
“好。”说完话,张信便匆匆离开了,离开之后,堂前一片寂静。
周氏走到堂前,看着漫天的雪,突然流下了泪。
她喜欢漫天白雪飞舞的样子,喜欢在没有喧嚣的日子里看雪,鹅毛般柔软的雪花,娇嫩的如同年幼的精灵,随风一动都是生机与可爱。
可离别和痛苦,总发生在她最爱的画面里,张义走时如此,张信辞别时依旧如此。
风景美得令她陶醉,美景下的离别却总令她肝肠寸断。
张信卧房里的灯火亮了整整一晚,他彻夜难眠。
读完赵开给他留下的两卷竹简后,已入了子时,他却强顶着昏涨的脑袋,愣是端坐在案前胡思乱想到了天亮。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一晚上到底想了些什么。
他明明感觉自己已经足够狠心,却就是割舍不下,这样的矛盾让他恨不得去撞墙。
顶着晕晕乎乎的脑袋强逼着自己用完了膳,两条腿不知不觉地将他带到了门口,发觉周氏已站在门口拿着包袱候着,依旧是一脸的笑意。
“这是刀和包袱。”周氏将手中的物件递了过去,发颤的手有些吃力。
“娘......这包袱里,装着何物?”张信的手摸到了包袱里两堆硬硬的东西,用力一抓还发出了“噌”的细微声响。
周氏脸色变了变,眉头微皱,但很快便平复,她见张信满眼的血丝,似乎一夜没睡。
“两套干净衣裳,十贯钱,一卷爹留予的竹简,还有娘的首饰。”
张信听罢便是一脸惊讶,“首饰?!”
“娘老了,用不上,不如给予尔作盘缠,若是珍惜,便好生保管,将来若是遇上中意之女子,赠与她也未尝不可。”
周氏这番话说出,脸色已白得如门前的雪一般,看不见一丝血色,在加上笑容,惨白得犹如冰冷的墙面。
回答她的是张信的下跪。
“娘,孩儿不孝,请娘恕罪。”双膝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张信的心痛得如同万箭穿过,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吧嗒吧嗒”滴在坚硬的地上。
周氏一番话,让他心中的负罪感愈发强烈。
“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必拘泥于方寸之间,快起来吧。”
眼前的张信忽地窜起来,周氏的脖子瞬间就被张信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了,这臂膀如此的有力,且温暖。
然而她即将失去。
“娘,您要好好的......”
抱着周氏的张信泪流满面,久久不愿撒手。
“罢了,快走吧,去吧......”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冲出了束缚,流过了周氏强笑着的脸。
张信左手提着包袱,右手攥着环首刀,挪着步子迈过了门槛,意犹未尽地回头,打量着门口和周氏。
这或许,是最后一眼了。
这一去,或许就再也不回来了。
“无论何时,若想家了,回来便好,娘候着呢!”周氏笑道,笑得很凄惨,脸上已有泪痕,眼已红了一圈。
张信踩着松软的雪,忍住眼里的泪,转身便跑。
周氏将自己剩下的所有都给了他,他却只给周氏留下了一串脚印和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信儿,要好好的!”周氏悲凉的叫声传入了他的耳中,想必是哭着说出了口。
跑了许久,跑到心没那么痛了,呼吸着凉飕飕的空气回头,家已看不见了。
张信就这么悲伤与懵懂地离开了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